第1卷 逆流 3, 大將軍隕落(一)
杭州城外官道,數十騎疾風驟雨般縱馬飛奔。此刻月上中天,清輝滿地,道路倒也依稀可見,因此眾人伏身揮鞭踢馬,速度絲毫不減。
馬上趕路的這些人,為首的正是方才湖上宴飲的信王、河道總督、巡察使、知府等人,身後還跟隨一眾的隨從、軍士。
信王面色凝重,旁邊緊緊跟隨護衛的,正是剛才那兩個大內高手郝老六、魏老七,以及腰懸長劍的中年文士。大約半個時辰,前方出現幾十盞明晃晃的燈籠,數十個人影站在官道上好像在圍觀什麼。
信王以及幾個親隨,不等馬匹完全停穩,已然翻身躍下,顯得身手矯健。幾個軍士手按腰刀,先行分開路邊的眾人,高聲道:「信王殿下駕到!」
最前方有五六個人正蹲身查看,聞聲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衙門公差打扮的大漢,一個文靜的高瘦青年,一個乾瘦矮小的仵作,還有三個校尉打扮的軍官。
信王大步走上來,眼前是一幅血淋淋的景象,不由得臉色一變。在燈籠的照射下,只見前邊官道橫七豎八躺倒了幾十具人和馬的屍體,或中箭、或中刀,鮮血、刀箭散落滿地。死者大多數為軍中騎士,還有兩名校官,最前方倒斃的是一名錦袍漢子,坐騎是一匹神駿的烏黑大馬,這個漢子死狀最為慘烈,腰腹中兩箭,肩頭中一箭,心口處有一道斜斜的致命刀口。方才那六人查看的便是這具屍體。
眾人和殿下及各位官員匆匆見了禮,姚總督和蔡巡察使還特意向那文靜青年打了個招呼。
知府裴洛德狀態最為狼狽,他身體肥胖,平日里坐慣了轎子的,這一次騎馬急奔,氣喘吁吁,面上油膩膩的都是汗水。他眼光先望向那文靜青年,文靜青年暗暗搖了搖頭,裴洛德臉色愈加煞白。
信王皺皺眉頭,問道:「確認是冼將軍?」
那名衙門公差模樣的大漢上前兩步說道:「回殿下,的確是左金吾大將軍、京東路節度使、青州徐州兵馬都統制冼子毅將軍。」
信王又問:「沒有活口?」
那大漢答道:「兇徒手法殘暴,將軍和他的親衛共三十一人全部力戰身亡。兇徒行兇後立即遁逃,現場沒有留下其他屍首。」
信王默然片刻,嘆道:「冼將軍向來有儒將之稱,擅長陣法謀略,威震北莽。可惜了可惜了。」轉首問:「什麼時候發生的?」
那名矮小的仵作戰戰兢兢答道:「小人……小人仔細檢查過,從屍體的僵硬程度、血液的凝干程度看,應該不超過三個時辰。」
信王道:「三個時辰?那時天色昏暗,官道上人車稀少,將軍一行是想趕在天黑前進城。什麼人如此大膽,敢在光天化日下襲擊本朝大將?你們把事情經過細細道來!」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搭話。冼子毅乃邊關大將,手握十萬兵馬,為皇上所倚重,誰知道不明不白竟斃命此地,消息到了京城,朝廷肯定震怒,追查下來,本地官員肯定倒大霉。事情發生得蹊蹺,這個時候,寧可被殿下劈頭蓋臉臭罵一通,也不做那出頭之鳥。
那衙門公差模樣的大漢心想:自己乃杭州緝捕的總捕頭,查案追兇職責所在,咳嗽一聲,正要開口,那文靜青年已搶先一步,說道:「事發突然,其中尚有許多疑問,各位大人剛到,就由在下給殿下細細稟報吧。」
信王見此人神態沉穩,語調不亢不卑,倒有幾分好奇,問道:「哦?你是何人?」青年說道:「在下秦虎,乃杭州府錄事參軍。
」
信王目光朝裴洛德一掃,裴洛德嚇得一縮身,慌不迭點了點頭。
錄事參軍區區八品小官,堂堂信王殿下當然不以為意,只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點頭道:「好,你且說來。」
秦虎道:「殿下、諸位大人。冼將軍一直鎮守青州大營,不知何故離開大營,匆匆趕來杭州?這是在下心裡第一疑慮之處。」
信王道:「這個我可以告訴你,冼將軍知道本王巡查江南,與本王約定這幾日商議軍糧籌措以及運糧路線的事宜,才趕來此地。」
秦虎道:「多謝殿下,這樣在下明白了幾分。在下根據剛才現場勘察的情形,斗膽推演一下事情發生的大概經過:冼將軍從青州出發,中間在徐州停留了一段時間,因為倒斃的其中幾匹馬屍身上有徐州大營的印記,出於某些安排或者不願張揚的緣故,將大部分親衛留在徐州,將軍親率三十名親衛趕來杭州。大概酉時,趕到官道此處,離城門不過數十餘里。兇徒事先埋伏在官道邊樹林里。」
他用手指了指道路左側的小樹林,繼續說道:「我和雷總捕頭去看過,樹林不大,容不下多少人藏身,從地上的馬蹄印來看,大約有十餘騎。從地上的鞋印得知,兇徒將馬匹藏在林中,然後分為兩撥,一撥七八個人,在官道的左前方草叢埋伏,以弩箭攔截。另一撥五六人持刀,在更前方道路的另一側包抄後路。前後夾擊,待將軍和親衛們來到,突然發難。」
他不慌不忙走到倒地的馬匹屍體和騎士屍體之間,分析道:「地上馬匹前後中箭者多,中間的數匹蹄足折斷,其餘或頸部或腿部中刀,可見兇徒思路周詳,先用弩箭減緩騎隊速度,然後以刀斬馬,逼迫馬上騎士下馬步戰。」
眾人聽他剖析得絲絲入扣,連連點頭。信王心想:此人可稱人才。又問道:「那麼可否判定兇徒的來路?」
秦虎沉吟片刻道:「現下線索太少,還不能判定。但在下思量,一般的盜賊土匪,斷不敢在官道上襲擊官兵,何況杭州一府,四境清平,沒有大幫的匪眾聚集,基本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江湖上的恩怨,極少採用暗殺的手段,也可以排除,況且冼將軍乃軍方的要人,江湖人士一向不介入軍方的事務。」
信王聽的入神,不覺道:「那依老弟之見,什麼人最有可能?」
旁人聽見堂堂信王殿下,居然對一名小小官吏說話如此客氣,都愣了愣。秦虎卻若無其事,平靜說道:「依在下淺見,應當是有人雇傭了刀手,而且是用刀的高手!」
信王道:「何以見得?」
秦虎道:「我仔細察看了路邊的足跡,發現埋伏的兩撥人中,在發射弩箭之後,只有兩個人衝上來。兩個對三十一個,頃刻間斬馬殺人,只有高手才有這種手段和氣勢。要知道,將軍的親衛,乃軍中精選的驍騎,百戰精兵,武藝絕非泛泛。」
一旁默不作聲的姚總督問道:「何以見得是雇傭所為呢?」
秦虎微微一笑,道:「冼將軍杭州之行極為隱秘,按理說他的行程時間只有極少數人,或者身邊親近的人才知曉,兇徒又如何得知?」
他沒有當面說透,姚總督幾十年的官油子,內心震驚之餘,也沒有接著追問。
其餘的人心下雪亮:眼下這件大事,極有可能牽涉到軍方勢力的傾軋,或者朝中某些大臣的骯髒交易。
秦虎繼續說道:「何況觀察刀口細節,既不是軍中制刀造成,也不是本朝武林中常用的刀具造成。」
信王急急問道:「此話當真?」老仵作矮了矮身答道:「小人當了一輩子的仵作,這個可以擔保的,那刀口不深,開口也不寬,傷口刀痕細長,應該是彎刀所為。」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彎刀?那可是北莽國騎兵慣用的制式,莫非此事還與北莽國有關聯不成?
見事情越來越複雜難明,其中渾水越來越深,知府裴洛德頭上的汗水流了一道又一道,雙腿發軟,險些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