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殯
眼淚打濕了信筏,秋思分不清是自己還是奶奶渾濁的眼淚從如同乾枯的充滿溝壑的土地的臉頰上滾落。
「傻孩子,傻孩子!你姑媽真是個傻孩子!」奶奶用長滿繭子和老年斑的手揉著眼睛往客廳去「誰要她拿命來償還?我的女兒,殺了人也是我的乖女兒,就算我一輩子在鎮上抬不起頭我也不要她拿命去償!」
爺爺坐在廊檐下,手上拿著一桿短小的煙槍,槍嘴上燃著煙絲,他用力一吸,煙絲冒出點點猩紅。輕輕一吐,白色的煙霧從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他不說話,坐在那裡沉默的抽煙。
用荷葉包著的一大包煙絲,爺爺一小撮一小撮的捏起來放到煙槍嘴上,然後用火盆里插的香點燃,一刻不停的抽著。
秋思勸解他「爺爺,少抽點吧!姑媽在的時候也常勸你少抽煙槍的!」
爺爺似是回答,又不像是回答,嘀咕道「一抽解千愁!殺人償命,殺人償命啊!」
秋思不再說話,插在火盆里的香冒著白色的煙霧,熏得人眼睛疼。
那一夜除了有親戚來慰問燒香紙的時候他會起身和人道謝,其餘時間他都坐在廊檐下抽煙杆子。一夜之間他把一張大荷葉包裹著的煙絲全部抽光了。
那之後爺爺就開始斷斷續續的咳嗽,最後也因為咳嗽離開了人世。
秋思向來不喜抽煙的人。
春雨鎮種植的煙草很多,所屬的上級縣市是十分有名的煙草城市。鄉村裡不少男人女人都抽煙杆子,鎮上最繁榮的10米長街有兩家切煙絲的作坊。作坊主人把烤好的煙葉整齊碼好,用一個切煙絲的機器把煙葉切成一縷縷細小的煙絲,然後整齊的碼起來,用荷葉或者盒子包起來。人們可以到作坊買現成的煙絲,也可以帶著自家烤好的煙葉去作坊里請老闆幫加工,老闆收取一定的加工費用。
要抽煙杆子的時候就用手指捻一小撮煙絲搓圓了放到煙嘴上,點上火就可以吸了。
那些年,切煙絲的作坊老闆賺得盆滿缽滿,鎮上最先蓋起紅磚房的就有他們。
秋思看過歷史課本上民國時期人們抽大煙的樣子,她覺得二者差不多,只是大煙是罌粟不合法,而煙葉是製作香煙的原料,合法。但,他們都能讓人上癮。
秋思後來輟學回家沒有選擇和普羅大眾一樣種植煙葉,而是種菜,種水果。追根究底和爺爺的死,和那堆長短不一造型各異的煙杆子密不可分。
秋收把兩個小的帶回房間睡覺,秋思跪在棺材前燒紙錢,守靈。
到了三點來鐘的時候爺爺叫秋思回去屋裡躺會兒。
秋思想起身,但她雙腿麻了起不來,只好慢慢坐到地上,伸直了腿揉捏著僵硬麻木的腳。
「你說的我媽回來就是這樣回來的?」
秋思抬起頭,醫生為了方便給原野縫針給他剃了個光頭,此刻他腦袋上光溜溜的,頭頂包著幾圈紗布,手扶著木門框扭著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張青。
他像一頭髮狂的獅子,彷彿下一秒就能將張青撕碎。
張青伸出手來搭在他的肩膀上。
原野沒流淚。
張青的臉上卻赫然滴下兩滴晶瑩的淚珠來「原野···節哀!」
秋思看他幾次更咽想說什麼,最終只落下節哀兩字。
原野站在原地沒說話,只是定定凝視棺材前的黑白遺照。
爺爺依舊抽著他的煙槍慢慢走到原野跟前,他將煙槍從嘴裡拿出來嗓子嘶啞的道「去,給你媽磕個頭,燒點買路錢給她。她等著你呢!」
原野問「我爸呢?躺在這兒的不該是他嘛?」
秋思扶著面前的草墩子站起來「他也···屍體你爺爺奶奶帶回去了。」
原野身子輕輕晃動了一下,整個人有些搖晃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後跪了下來。
他沒哭,只是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伏在旁邊的草墩子上嗚咽起來。
秋思只看到他的雙肩聳動起來,從草墩子上傳出一陣哀鳴,不像哭嚎,像牛棚里的老水牛哀號。
她忍不住伸手觸碰原野不停顫動著的肩頭,她自認自個兒有一張伶牙俐齒,此刻卻無從開口勸慰。
秋思自幼跟隨奶奶長大,幼年時母親忙於一畝三分地無暇顧及她,再大一點父母外出打工更是一年才能見一次。漫長的年歲里,奶奶和姑媽才是那個守護著她長成小姑娘的人。她心底的痛絕不亞於原野,正是因為知曉這份痛多麼撕心裂肺所以才更無法開口勸慰。
好一會兒原野才慢慢爬起來,抓了一把黃紙扔進火盆里,他不說話,就坐在地上燒紙錢。秋思不放心他,拿了個草墩子來遞給他,兩個人坐在棺材前,相顧無言。一個燒紙,一個望著隨風搖曳的油燈發獃。
爺爺送張青出門,原野問秋思「我媽怎麼死的?」
秋思道「衝動之下失手用刀子傷了姑父,姑父失血過多就···姑媽說,她不想你成為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也不想丟了老李家的臉面。就自殺了。」
原野冷冷笑了一聲「他們倒是好,一撒手一了百了了!那我呢?我往後該怎麼辦?」
秋思伸手去擦姑媽的遺像「姑媽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兒一般照顧,我也把你當我親哥哥看待。雖然你不姓李,可這麼多年你就是在這個家長大的。我們都叫你作哥哥,而不是表哥。因為表哥沒有哥哥親。姑媽走了,可爺爺奶奶和我們兄妹還在。」
原野扭過頭滿臉的嫌惡「你算個屁!以為叫你兩聲妹妹你就真是我妹了?」
秋思也不惱,眼角有些亮光,注視著原野一字一句說道「叫了一聲哥哥就是一輩子的哥哥,你樂意也好,不樂意也罷,以後你都是我們老李家的大哥。」
原野迅速起身想要離開,秋思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哥!你知道你為什麼永遠成不了古惑仔嗎?因為那些人都是沒心沒肺的。但你和我流著一樣的血液,骨子裡的善良誰也改變不了。表面多麼的堅硬,學的多麼像無賴,都是假的。真正的你,有血有肉,一副俠義心腸,有你在,我們兄妹就算沒有父母親也沒人敢輕易嘲笑,你說你不把我們當家人,這當真是哄鬼的話!」
原野不言語,輕輕掙脫她的手心,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將小四合院圍得水泄不通,爺爺奶奶一直忙著接待客人。
秋思進屋看原野,他躺在床上不言語,眼睛獃獃望著天花板。
「我們都在等你,中午12點起棺,你是孝子,要來披麻戴孝抱陶罐子。飯菜我放在柜子上,你多少吃些。」說罷秋思抬步,走到門口又道「哥,我們都在等你!」然後出了門。
秋思心裡篤定,原野一定會來的。只是慢一點。
將近12點的時候,秋思給秋收秋雨秋實圍上白色的孝布,把金山銀山和童男童女給他們抬著。
原野從屋裡出來,把白色的帽子形式的孝布戴在頭上,奶奶用麻繩給他系在腰上,將裝了飯菜的陶罐子遞給他。
原野年紀還小,但他是兒子,唯一的兒子。他必須拄著一根木頭拐杖,彎腰走在棺材前,到了街上要跪在最前面,讓抬棺的人抬著棺材從所有人的身上走過。
秋思其實不懂這些習俗,只是看多了也就大概知曉了些。她擔心棺材底磕到原野的傷口,想著讓他在家休息算了。可來幫忙選墓地的神婆說兒子必須搭橋。是了,這一項活動叫做搭橋,言下之意搭著活人過橋,去黃泉尋找新的生機。
秋思和秋收他們站在一起,手裡拿著一大袋子元寶。
冗長的送葬隊伍隨著嗩吶喇叭和鞭炮的聲音往前移動。走到鎮子中心的十米長街所有人跪下來,抬棺的抬著棺材順著長長的人橋走過。搭完橋再繼續走,走到鎮子的大路上,人們把棺材停放在大路中間,傳說中起了的棺材是不能落地的,否則沾了地氣會屍變,所以人們在放棺材的地方放了四個長凳子,棺材放在長凳上。
神婆走在原野的前面,拿著一根木棍,木棍上綁了一堆紅綠相間的,稀稀拉拉的紙,那叫陰鑼,據說上面帶著亡魂。原野跟著他繞著棺材走,其他人按照出門的隊伍跟著原野走。正走三圈,反走三圈。再搭一次橋。
搭完橋除了送棺材上山的男人和送金山銀山的孩子,其他人就可以折返回去了。
秋思帶著秋收和一堆小孩子跟著抬棺的男人們順著土路上山,走到一半的時候她再回頭已看不到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