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蘇玉瑤靜靜聽著,暗自將屋內的情形了解了大概。
除去方才被帶出去的人,屋內還有六個女子,看起來年歲都和她差不多大,只是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麻木。
屋子不算大,沒有桌子也沒有床鋪,只有地上鋪著些稻草,上面摞著被褥。
蘇玉瑤自從進到這間屋子裡,就聞到了一股霉味,摻雜著說不上來的濁氣。
屋子沒有窗戶,又整日里不見天日,只這一扇門還時常鎖著,氣味怎麼會好聞。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樣的事,這樣的情景,她早在上一世就已經經歷過了。
蘇玉瑤心中突然湧出一絲悲哀,轉而就被她死死壓了下去。
趙大娘和李老大寒暄完,就把人送走了。
她像挑選貨物一樣伸手抬起蘇玉瑤的臉來回看了看。
「倒真是個美人胚子。」
許是看到了蘇玉瑤眼中的無動於衷。
嗤笑道:「小娘子別倔,來到這的姑娘,就算逃出去了,回到家中也是一條白綾弔死。」
「姑娘家啊,名聲清譽是重過性命的東西,在這匪窩裡走一遭,再清白的姑娘也不清白了。」
「聽大娘的,好好服侍寨主,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方才被帶出去的人你也看到了,來的時候烈的很,現在不也乖乖聽話了嗎?」
「所以啊,乖乖聽話,就能少吃些苦頭。」
蘇玉瑤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趙大娘一看,嘿了一聲。
「總有你聽話的時候,來人,把她給我單獨關到柴房去,今日的飯食免了。」
蘇玉瑤依舊很安靜,好似不是要關她,而是要關別人。
沒等到人來拽她,蘇玉瑤自己先轉身出了屋子,直到柴房落了鎖,都沒人見她有什麼大的反應。
可只有蘇玉瑤自己知道,直到這一刻,她才敢鬆懈下來,臉上的疲憊恐懼才敢表現出來。
柴房裡黑蒙蒙的,只有通過門縫透過來的一些光亮。
蘇玉瑤避著光,躲在黑暗裡坐在了地上,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腿,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她觀察了那些被抓的女子,從她被帶進去,到趙大娘把她關進柴房,那些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她一眼。
沒有求生的慾望,也沒有求死的慾望。
蘇玉瑤搖了搖頭,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葯勁又上來了,可是在這裡,她不敢睡,她也不能睡。
不知過了多久。
透進來的光開始變淡,隱隱帶著昏黃。
蘇玉瑤扛過了葯勁,現下清醒了不少,她動了動發麻的雙腿,輕輕揉著。
「趙大娘!趙大娘!快出來!」
蘇玉瑤聽到了大門被踹開的聲音,來人帶著十足的怒氣叫喊著。
「哎呦呦,怎麼了這是,哎呀,這還活著嗎?」
「你還管她死活呢,寨主被她給傷了,你是怎麼辦事的!」
「這不是一直都挺聽話的?今個這是怎麼了,寨主呢?寨主怎麼樣了?」
「被這小賤人捅了一刀!草!算她命大,寨主留她一命,給我把她看好了,別讓她死了,等寨主醒了,有她好果子吃!」
說著一腳踢向了躺在地上的人身上。
「捅…捅了一刀?這這哪來的刀啊,這膽子也忒大了,小哥好好查查,可別冤了我老太婆。」
「要不是寨主吩咐,老子早就一刀把她剁了!」
「還有,今天抓來那個,寨主說了,先調教著,其餘的,等把這賤人收拾了再說。」
「是是是,老太婆我一定好好管教,再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了。」
「趕緊關起來!看見老子就煩,不知好歹的臭娘們!」
「關柴房裡去,快去!」
蘇玉瑤聽到漸近的腳步聲,小心翼翼的挪到了角落裡。
就在此時,柴房的門被打開,蘇玉瑤看到了被拖在地上的人,她的臉被頭髮遮著,臉上還沾著血。
那人毫不留情的拖著那個不省人事的人,一把把人丟進了柴房,接著砰的一聲關上了柴房的門。
外面的動靜很快就消失了。
柴房裡很安靜,外面也很安靜,安靜到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蘇玉瑤攥著衣裙的手緊了緊,她不知道她該不該多管閑事。
她見多了看似可憐的人實則狼心狗肺的樣子。
即使身處同樣的境遇,也有可能被有著同樣遭遇的人捅一刀。
她沒有挑戰人性的能力。
她聽到的那些,誰又能保證是真的呢。
一個寨主,一個惡貫滿盈的土匪頭子,當真有那麼容易被一個弱女子傷到嗎?
她身處弱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驗證這件事的真假,也不想去賭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局。
退一萬步講,那人也說了,這個人不會死,至少目前不會。
她本來也做不了任何事。
都是階下囚,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同。
……
蘇玉瑤皺著眉頭,起身抓了些稻草鋪在了地上,接著走到了躺在地上的人身邊,蹲下身,伸手撥開了她的頭髮。
是今天被帶出去的那個人。
蘇玉瑤抿了抿唇,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鼻息微弱,也不知道傷到了哪兒。
蘇玉瑤輕嘆了口氣,兩手抓著那人的手臂,把人往她鋪好的稻草上拖。
只是她拽了半天,也沒能把人拖動。
「呵…咳咳…咳咳咳…」
地上的人大概是想笑,只是牽動了傷,劇烈的咳了起來,等她慢慢平靜下來之後,那人撐著手臂慢慢的坐了起來。
「奴家的胳膊都要被拽斷了。」
蘇玉瑤坐在一旁的地上氣喘吁吁,見她醒了便不再多事,站起來又去了角落裡。
「我叫若娘,你叫什麼名字?」
若娘捂著胸口,說話有些費力。
她緩緩吐了幾口氣,艱難的站了起來,躺到了蘇玉瑤鋪好的稻草上。
「多謝。」
久久得不到回應,若娘也不在意,接著道:「白天的時候我見過你,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出來的小姐,怕是落了難才被抓來的吧?」
「你要知道,在這裡,長得好看可不是什麼好事,特別是長成你這樣的,那可真是太慘了。」
若娘說兩句就要喘口氣,可她還是說個不停,即使得不到回應。
好像只是想傾訴,又或許是這些話在她心裡埋了太久太久。
「我是和我相公一塊兒被抓來的,我相公為了救我,被他們殺了,他死了,我也沒能逃掉。」
「現在,我也不想逃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孩子,我們歡歡喜喜的,是要去城裡鋪子買布匹給孩子做衣服的,只是孩子沒了,相公沒了,布匹也沒了。」
「你不理我是對的,我把他們寨主給捅了,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你離我遠點,是對的,是對的。」
「不過他們為什麼現在不殺我呢?不殺我,不讓我死,還關著我?」
「哦,我知道了,大概是想讓我生不如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不要想著划花自己的臉,那樣只會讓你更快的淪為整個黑風寨的玩物。」
蘇玉瑤心弦微動,她確實有這樣的打算,循著聲音,她看向了說話的人。
「你想,報仇嗎。」
若娘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你會說話。」
若娘聲音幽幽。
「想,死都想。」
蘇玉瑤聽著這既恨又絕望的聲音,沒有再說話。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玉兒」
黑風寨的人一開始就是沖著容楚去的,她和容楚一同墜崖失蹤,保不齊就有人知道她。
若娘笑了笑。
「好名字。」
「玉兒,你知道我為什麼選擇今天動手嗎?」
黑蒙蒙的屋內看不清蘇玉瑤的表情,若娘接著道。
「因為你,他們抓來了你,若我今天不動手,以後我就更沒有機會了。」
「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更何況來了你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比起你這朵嬌花,誰還會去在乎我這個破鞋呢。」
蘇玉瑤聽著若娘自怨自艾的話,在她的自嘲中聽出了濃烈的怨恨。
黑風寨對她的所作所為,也只能帶來徹骨的恨。
若娘不再說話,氣若遊絲的躺在地上,時不時地疼的倒吸著涼氣。
她很可憐,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很可憐。
如果有機會,如果若娘沒有撐過去,她大概是會替她報仇的。
蘇玉瑤想。
*
晨光微曦。
蘇玉瑤睜開眼睛,輕輕的把若娘的頭又放回了稻草上,她皺眉忍著腿的酸麻,慢慢的挪回了牆角。
她的頭微微歪著,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這樣的寧靜並沒有維持太久。
一陣急躁的拍門聲驚的兩人都醒了過來。
來人在門外罵罵咧咧的說著什麼,蘇玉瑤隱約間聽到了太子二字。
蘇玉瑤心頭一顫。
柴房的門被打開了,三四個五大三粗的大漢一擁而入,一人扯著蘇玉瑤,拉著她離開了柴房。
蘇玉瑤趔趄著跨過了門檻。
鬼使神差的,回過頭看了一眼。
若娘躺在地上,身上掛著破碎的衣衫,那幾人正粗魯的扯著她最後的遮蔽。
蘇玉瑤對上了若娘的眼睛,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雙眼睛。
決絕,釋然,還有祈求。
蘇玉瑤微顫著唇瓣,無聲說了一個字。
『好』
她看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被木門阻隔,還有那句無聲卻震耳欲聾的『謝謝』。
這一刻,一陣強烈的嗡鳴聲霸佔了她的雙耳,她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上。
或許,她應該多和她說說話。
或許,她應該一直讓她枕在她的腿上。
或許,她應該多問一句布匹的樣式…
蘇玉瑤被拉到了院子里,她耳邊清晰的聽到了那些放肆的笑聲,卻沒有聽到若娘一聲哭喊。
世間是非對錯總是難以分清的。
蘇玉瑤想著,一把甩開了拽著她的人,轉身飛奔到了柴房門前,一拳一拳的砸在了門上。
果不其然,門內的人罵罵咧咧的打開了門。
這次蘇玉瑤看清了。
若娘像一朵殘花落在地上,被無情的踐踏在腳下,一生的污穢不堪,都是他人給的。
而那些罪魁禍首正肆無忌憚的站在這裡,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做了惡。
「我是當朝太傅蘇慕之女,蘇玉瑤。」
「龍庭山上,和太子一同墜崖的蘇玉瑤。」
蘇玉瑤說完這些,沒有再過多的解釋,徑直約過他們,把地上的若娘抱在了懷裡,拿起還算完好的外衫蓋在了她的身上。
若娘是顫抖的,身上也是冰涼的。
蘇玉瑤輕輕的拍著她,淡聲道:「別怕。」
若娘鬆開了咬出血的唇瓣,盈盈水眸淚水決堤,靠在蘇玉瑤身上,無聲的哭著。
「你不該回頭的,不該的。」
蘇玉瑤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布匹,是什麼樣式的。」
聞言,若娘目光柔和的看著遠方。
「鴉青色的,小孩子喜歡玩鬧,鮮艷的顏色總也穿不幹凈。」
「幾歲了?」
「…七個月。」
蘇玉瑤頓了頓,把若娘的頭枕到了自己腿上。
「睡吧。」
若娘躺在蘇玉瑤腿上,她一瞬不瞬著眼睛看著蘇玉瑤。
「你年歲不大,怎的把我當孩子哄。」
蘇玉瑤目光澄澈的垂眸望了回去,睫羽微顫。
「沒有。」
蘇玉瑤輕輕說道。
若娘看著看著,閉上了眼睛。
蘇玉瑤只當她累了,停下了輕輕拍著她的手,坐在地上等著去通風報信的那個人。
她看似平靜的面上,內心卻有一絲恍然。
而這一絲恍然,逐漸變得堅定。
既然選擇了這樣做,無論結果如何,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一切後果。
做好承受最壞的打算的準備。
但也不可避免的存著一絲僥倖。
所以,蘇玉瑤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
她沒有在救任何人,
她只是在救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