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說話的是個瓜子臉的宮女。她長得嬌小嬌俏,似乎剛洗過發,披散著一頭半濕的長發,眉眼帶著明顯的嫉妒。
旁邊有個宮女悄悄拉了她一把,低聲道:「你何必惹上她。」
「是啊鳴翠,你明知道她性格,陳司膳又向著她,何必惹她。」
鳴翠一把揮開低聲勸她的眾人,大聲道:「怎麼?難道我說得不對?有些人就是內里藏奸,表面和我們說說笑笑,實則心裡藏著壞,人家悶不吭飛上了枝頭,反倒你們之前還真以為人家對這事兒沒有興趣。」
說著,她將視線投向旁邊一個模樣稍顯纖弱的宮女身上:「尤其是你茗兒,之前不是跟她好嗎,成天巴著人家,你的好朋友怎麼沒把這事告訴你?你把人當好朋友,人家可沒把你當成回事,虧得你日日捧著她,真是白瞎了。」
叫茗兒的宮女沒想到鳴翠會拿自己作筏子,小臉漲紅了起來。不過這話也恰恰說到她心坎里,一雙含著淚的眸子複雜地看向福兒。
福兒扔開手裡的鎖,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
之前她背著身開門,鳴翠說得格外義憤填膺,現在人過來了,她反倒有些怕了。
「你、你想幹什麼?你難道還想打我不成?我這可有這麼多人!」鳴翠色厲內荏道,發現身邊的人紛紛避了開,情急之下,將茗兒推到面前來。
「我這可是替茗兒叫屈,有你這樣對好朋友的!?」
茗兒跌到福兒面前,福兒見她望著自己的淚眼裡隱隱帶著點怨,微微暗嘆一口,道:「不管你們信不信,此事我也是才知道。」
鳴翠冷笑:「誰信啊?好處讓你得了,你說你不知道。」
福兒最是厭惡鳴翠這種喜歡煽風點火的人,本來她會解釋一句,也是看在茗兒平時待她親熱的份上。雖她自覺兩人算不上朋友,多是茗兒主動來找她,但也不想被鳴翠混淆視聽污衊。
「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問心無愧。」
「瞧瞧,這是心虛了,還問心無愧……」
這時,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
一眾宮女回頭看去,當即變了臉色。
「陳司膳。」
「陳司膳。」
一個個分外老實地半垂下頭,鳴翠大驚失色,卻不敢說話,跟著垂下頭做鵪鶉。
陳司膳環視眾人一眼,也沒說話,往福兒的屋子走去。
福兒頓了頓,尾隨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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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一般都是四人一間房,或是八人一間房,福兒因在宮裡待得久,又因在尚食局地位特殊,就單獨佔了一間房。
房間里擺設簡單,被落地花罩一分為二,裡面是卧房,外面有一張方桌,並四個凳子,臨著牆邊有高櫃矮几,几上有風爐銅壺,是為燒水之用。
福兒進來后,也沒和陳司膳說話,而是先去燒了一壺水。
待水滾后,她泡了一盞茶,端過來放在陳司膳面前。
「生氣了?不願意?怨我沒提前跟你說?」
陳司膳四十多歲的年紀,皮膚白皙,眼角有著細細的皺紋,看著很和善的長相,說話慢聲細語的。
一直沒說話的福兒,終於開口了。
「我就是想不通,尚食局長得比我好的宮女不在少數,為何單單選中了我?」
福兒是真想不通!
……
其實福兒被選中,也算有些機緣巧合。
這還要說到當初尚宮局收到為太子挑選司寢宮女的命令。
既然是給兒子選人,就容不得黎皇后不上心,她雖沒有特意要求,但交代過不準選那些妖妖嬈嬈的宮女。
有時上面只是一句話,下面就要琢磨很久。
你能琢磨出真諦,就能讓主子滿意,你琢磨不出真意,差事辦砸了,你不行自然有別人行。
若論揣摩皇後娘娘的意思,跟隨她多年的胡尚宮絕對是一把好手。
回到尚宮局后,她就吩咐手下之人,讓她們去擇那長相不嬌氣妖嬈,最好看著老實些,有福相的,但又要長得好的宮女。
這要求就有點為難人了,又要長得好,又要長相老實,老實的她能長得好看?好看的她看著也不老實啊。
還要有福相!忒為難人了!
王尚食不愧是胡尚宮心腹,雖胡尚宮沒有明說,但當即就想到不能選甄貴妃那樣的。
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作為六局之一首席女官,王尚食怎可能不知道自打甄貴妃得寵后,下面有許多宮女爭相效仿對方做派,以至於鬧得許多女官抱怨『宮女多羸弱,如何能幹活』,卻又不敢在明面排斥。
你排斥這種做派的宮女,不就等於是在反對甄貴妃?
既然不能選那些嬌弱妖嬈的,那可以選擇的範圍就明晰了。
王尚食左思右想,想到了福兒。
若論福兒在尚食局,那可是大有名頭,不光是因為這丫頭以前是個刺頭,闖過不少禍,還因為她天生一副福相。
要說女子福相到底長什麼樣,那定義就含糊了。
總之以女子標準的來看,要生得五官端正均勻,眼睛大而目光正,鼻樑秀挺,嘴唇不薄不厚,體態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要剛剛好,最好略微豐腴點。若是耳垂厚、胸大屁股圓,又多一層多子多福的好寓意。
福兒打小就被誇一臉福相,這種相貌討喜,以至於宮中年長的女官,多喜歡這樣的小宮女。
關鍵她不光長得一臉福相,運氣也好,是整個尚食局裡唯一被王御廚待見、並准許入御膳房當差的宮女。
提起這御膳房和王御廚,那講得可就多了,這裡先不細說,總之因為這事,尚食局裡許多人都羨慕福兒,覺得她有福氣。
於是福相之說更甚,連王尚食都有所耳聞,所以這次一提福相,她當即想到了福兒。
再把人叫來一看,當真真符合皇後娘娘的要求,長得好,看著又乖巧柔順,一看就是個老實姑娘。
至少從表面上是如此。
……
陳司膳看了福兒一眼,道:「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斗得厲害,你是我的人,我是王尚食的人,王尚食是胡尚宮的人,而尚宮局裡除了胡尚宮,還有何尚宮。何尚宮是貴妃的人。」
「這次為太子殿下挑選司寢宮女,是陛下下令的,連皇後娘娘都不能全權做主。胡尚宮和何尚宮各分兩個名額,胡尚宮看重王尚食,將名額給了一個她,王尚食會挑中你,除了各種考量外,其實也是看重我,而又知我看重你。」
陳司膳這話,其實是在向福兒解釋。
而這些話,也讓福兒對事態更清晰了些,原來看似表面上只是給太子挑選司寢宮女,實際上並沒有那麼簡單。
黎皇后和甄貴妃爭鬥已久,總體來說皇后佔據優勢,這是基於她皇后的身份,和太子是由她所出。可甄貴妃也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近些年來幾乎獨佔聖寵,和皇後分庭相抗。
皇后不可能讓兒子身邊混入貴妃的人,但貴妃用的是陽謀,借了元豐帝的口和尚宮局的特殊性,所以看似只是挑了兩個宮女給太子當司寢宮女,實際上內里遠不止如此簡單。
「以你的性格,送你去東宮,我倒是不擔心,我一直覺得你的性格很適合留在宮裡,就是你一直想著出宮……」
是的,福兒一直想出宮,打從進宮的那一天起,她已經做好了打算,在宮裡混到了日子,就出宮歸了家去。
前朝的宮女是不能出宮的,進了宮就代表要一輩子老死在皇宮,太祖皇后出身宮廷,知曉宮女們的凄苦,便特許宮女年滿二十五歲可出宮歸家,算是給這些底層宮女們一絲可以熬下去的希望。
這麼多年福兒心心念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出宮歸家。這事不光汪椿知道,陳司膳也知道,才會有這麼一說。
可如今這一切全毀了,一旦入了東宮,不管有沒有被臨幸,福兒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出宮了。
好點的如汪椿所言,福兒邀得太子寵愛,得到一個名分,哪怕是最低等的淑女,最起碼有個名分,日後太子登了基,大小也是個娘娘。
差點的就是籍籍無名一輩子老死在宮廷,可能等到太子登基那一日,都想不起自己曾有這麼一個司寢宮女。
……
「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壞了你出宮的打算,王尚食挑中你時,我沒有出言勸阻。」陳司膳嘆了一聲道。
可福兒怎可能去怨她?!
她承認她很氣,還有些怨,但看著陳司膳怎好說出口?
當年她還是個小宮女時,就是被陳司膳挑進了尚食局,這麼多年了,她禍沒少闖,都是陳司膳為她收拾爛攤子。
福兒不是沒心沒肺的人,怎會看不出此事已非陳司膳能做主,而她也有她的不得已。
王尚食於陳司膳有恩,就如同陳司膳於自己有恩一樣,六局之中也不是所有宮女日子都過得好,王尚食是個護短的人,所以上行下效,尚食局的宮女都還過得不錯,不像有些地方上官不德,下面宮女的日子都過得艱難。
福兒也是在尚食局庇護下受過益的人。
沒有尚食局,就沒有今日的王尚食、陳司膳,沒有王尚食和陳司膳,就沒有今日的福兒。也許當年她可能被分到別處,也可能因為她刺頭,早就被杖斃拖出了宮,哪有她今時今日的逍遙自在,成天謀划著出宮后如何如何。
這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的,尚食局和王尚食庇護了下面這麼多人,在上面需要用到她們時,她們也該給出回報。
「我倒不是怨您,可您總該提前跟我說一聲,免得別人都知道了,反倒我最後知道,成了笑話。」福兒低聲嚷道。
陳司膳見她這麼說,知曉她是接受現實了。
「此事沒定下時,誰都不敢說能成,尤其何尚宮一直盯著胡尚宮這邊的動靜,王尚食專門交代過不準對外透露。」
福兒還有些不甘願:「就真不能換人了?」
陳司膳搖了搖頭,也沒打算瞞她。
「王尚食會挑中你,是有考量的,未嘗沒有想栽培你的意思。」
尚宮六局為何能一直屹立宮廷不倒,至今都沒有被內侍監的那些太監們取代?就是在於其特殊性。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朝皇帝後宮在成型之時,尚宮六局都會選擇高品級后妃作為依附。當然這些還遠遠不夠,所以像給各宮主子安排宮女時,就是六局運作的好機會。
也許在這放上幾個親近六局的人,現在還看不出好處,但誰知道未來會是怎樣?六局和內侍監都是這麼做,也談不上誰利用誰,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
尤其這次是給太子安排司寢宮女。
太子是什麼人?是儲君,也是以後的皇帝,若能在他的後宮里幫扶起一個親近六局的人,對未來的六局將有大大的好處。
這也是胡尚宮為何會把名額給心腹王尚食,而王尚食又從心腹陳司膳這裡挑人的主要原因。
都是一環套一環的,怎可能改弦易張。
福兒很清楚這些道理,此時她終於死心了,有些無奈道:「我知道了,讓我想一想吧。」
陳司膳站了起來。
「我相信你能想通。其實讓我來看,留在宮裡對你才是好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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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司膳出了這座小院,迎面走來一個頭戴鬏髻、穿交領藍衫配白護領、下著棕色馬面裙的中年女子。
正是劉司醞。
尚食局下有四司,分別是司膳司、司醞司、司葯司、司饎司,其掌事者都為六品女官。
「與她說的如何?」劉司醞問道。
「雖還是有些不願,到底還是接受了。」
劉司醞鬆了口氣,又見陳司膳蹙著眉,不禁道:「既然她已經接受了,你還有什麼發愁的?」
陳司膳邊走邊與她道:「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記得她剛進宮時,別的小宮女都在哭鼻子,獨她尋了我問宮女什麼時候能出宮。別人都因練規矩太苦,夜裡躲在被子里哭,獨她睡的香。問她為何如此,她說若夜裡睡不好,明兒起來練規矩沒精神,只會挨更重的罰。」
「她清楚自己所想,明確自己的目標,便會一往無前奮勇而去,就像她清楚出宮后若沒一技之長傍身,一個女子恐會過得艱難,便日日去纏磨那王御廚,直到對方願意教她廚藝。她是那種哪怕日子過得再艱難,都能將之過得有滋有味,不放棄不氣餒的人。」
劉司醞哂然:「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這樣的人本就適合留在宮裡。」
陳司膳望向她,嘆了口氣。
「我總覺得有些愧疚,她一直是想出宮的,如今卻因為尚食局因為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