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酥酥猛地被拽入水中,她慌張閉上眼,卻不想沒有任何水中的窒息感,反而是有風吹過的痕迹。
她被人摟著,彷彿墜落了好遠的距離。
酥酥睜開眼時,眼前是一個膚白艷色的少年。
很熟悉。
只是頭上沒有角,一雙腿沒有化作魚尾。
少年一身墨青色衣衫,腰系珍珠帶,纏金玉環佩,廣袖層疊,抬手間能看見他手腕上的兩串珊瑚。
和分別前那狼狽的模樣截然兩人。
「可真叫我好找。」
少年半眯著眼,似笑非笑看著酥酥。
他收回手,酥酥已經能站定。
她遲疑地眨了眨眼:「小魚?」
按理說她是被拽入水中的,可眼前卻是一處碧瓦飛甍的閣樓,四面彩繪砌柱,垂秋香色幔子,窗洞開,高處的風順著窗吹入。吹得案几上的書冊自己翻動。
「嗯哼。」
少年懶洋洋在一個蒲團上落了座,斜倚著,朝酥酥勾了勾手。
「許久不見了,你喊我小魚,倒是讓我有幾分懷念。」
說罷,少年眯著眼頗為不爽:「你是不是不喜我來尋你?起初幾年我找你無數次,根本就找不到你!衛國賣酥糖的地方我都去過了,你騙我。」
想他什麼人物,不過是一時興起準備去看看當初一起落難的小狐,沒想到找了幾圈都找不到人。
他的龍血,甚至都被抹去了痕迹。就像那個水洞中的小狐憑空消失了一樣。
地上鋪著錦繡地墊,各放置了不少的蒲團小几。酥酥尋了一處落座,自發解釋。
「我去衛國時,走到了一個山中,在莊子里待了些年,我自己都不知。出來后也想找你的,只是不知道怎麼做。」
她在山主那兒不知不覺就是十年。這十年與她來說,彷彿是不存在的。日復一日的抄書,畫符,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時間的流逝。
少年也不知道是信了沒有,上下打量著酥酥。發現她眼皮上的那一抹胭脂色后,滿意地抬起了下巴。
「罷了,小爺也不是多斤斤計較的人,既然你知道主動來尋我,過去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酥酥一時間居然覺著這是很熟悉的,少年獨有的一種自信和驕傲。
只是還是得說明一點。
「不是我主動尋你的。」
酥酥想了想,覺著自己說話有歧義,進一步解釋:「我想找你,也不知道怎麼找。是我的友人在你的血上抹了抹,不知道怎麼摸的,今日你就找來了。」
少年臉色微微沉了些,第一反應是:「友人,什麼友人?什麼友人能摸你臉?」
這小狐和他在洞穴之中,相處的那麼好,都幾乎是彼此不靠近。與他之間……也就是替他解枷鎖之時稍微會近一點。
她性子軟綿但自帶冷淡,始終一副安靜怯怯的樣子,讓少年無法想象,她會允許一個人摸她的臉。
酥酥自發解釋:「我的友人,他很喜歡我,對我很好的。」
少年眯著眼:「男人女人?」
也許是女人,女人的話靠近她很正常,畢竟是個軟糯的小狐……
「男人。」酥酥說這句話時,還有些彆扭。傀儡師在她的眼中就是傀儡師,對她來說,最多的一個感受是他無聲無息的溫柔。
少年不痛快地揚起了下巴。
「喲,那你這友人可挺厲害,居然能用我的血來尋我。」
酥酥還在老老實實回答:「對,他很厲害。」
少年渾身一股子煩躁勁兒,懶洋洋往後一靠。
「對對對他厲害,他厲害怎麼還來找我?是了,是人家幫你找我,你都沒想找我。呵,你走吧。」
酥酥一愣,她歪著頭看著少年,他好像很不高興,也不知道他在不高興什麼。
但是她聽出來了少年對她的不歡迎,哦了一聲,站起身來。
「說讓你走你就真走,這麼聽話?」
少年立刻也坐直了身體,皺起了眉:「旁人是你友人,我就不算了嗎?十年不見問個好都沒有,說走就走?罷了,你走吧,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少年直接別過頭去,一看側臉就是鼓著氣在惱。
酥酥看著這樣的少年,忽地笑彎了唇。
也不知道為何,她覺著小魚有些有趣。
好像是很高興見到她,卻又始終給她甩著臉子。她說走,他就嚷嚷著她了。
誰知她笑意還在嘴邊,少年看她的眼神越發的古怪了。
「你在笑?」
他冷不丁說道。
酥酥自然說道:「對啊。」
少年沉默良久,輕哼了一聲:「……看來你這十年過得不錯,都學會笑了。」
酥酥笑意收起,她也想起來自己在裂星河下水洞之中的狀態。
比起放任自流,也就多了一點要離開的目標。當時還帶著從赤極殿帶出去的情緒,別說笑,她連說話都不想。
酥酥嗯了一聲。
「挺不錯的。遇上了很多人。」
少年越聽越不是滋味。又拉下臉來。
酥酥還好已經學會了如何跟人主動說話,還記得分別是小魚說他家中有些複雜,關切地問道:「你呢,麻煩事解決了嗎?」
少年到底是沒打算和她計較,哼哼唧唧晾了她一會兒,才隨口說道。
「十年時間,當初那些膽敢仗著我尚未化形欺負我的傢伙,墳頭草都一丈高了。」
酥酥沖著他笑彎了眼:「恭喜呀。」
她說話的聲音輕柔,和過去有著截然不同的鬆快。
少年能明顯感覺到,她身上那層無形的枷鎖已經消失了。
說完這句,酥酥忽地想到今日那黑袍修士,猶猶豫豫地看著少年。
「小魚……」酥酥喊出來,才反應過來,眼前的少年可能是龍,但是她需要一個他親口告訴的答案,「你是龍嗎?」
少年一挑眉,倒是不在乎告訴她這個。
「是。」
「當初你遇上我的時候,我還沒有化形成功。」
果然是龍!
酥酥立刻說道:「王都之中有人在找龍鱗!是不是要找你呀?」
「龍鱗?」
少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是么,我知道了。」
而後看了眼酥酥,不知道想到什麼,嘴角笑意明顯是得意的。
「你是不是還留著我的鱗片?」
酥酥不知道他在笑什麼,自然回答道:「對。」
他當初給她鱗片用來畫符,分開那枚鱗片就一直放在自己的錦囊之中,都沒有取出來過。也不知道那黑袍修士怎麼發現的。
這個答案無異於又讓少年得意起來,揚起了下巴,手敲了敲小几。
「看在你的確有把我當成好友的份上,我也勉為其難把你當個朋友好了。」
酥酥好脾氣地說道:「那可真是謝謝你了。」
少年拍了拍手,樓梯側有一隊列侍女魚貫而入,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盛滿了各種美食。
美食擺滿了幾張小几,酥酥見過的沒見過的,多到數不勝數。
少年順手還給酥酥的小几上添了一隻琉璃盞。琉璃盞中是淺粉色液體。
「你之前只給我吃肉餅子肉脯,看我,請你吃我海國的全部美食,還給你喝弱桃花。」
酥酥嗅了嗅那琉璃盞中物,帶著一股淡淡的花香。他說是弱桃花,那也許是桃花茶?
酥酥端起抿了抿,有點甜,甜的很爽口,但是入口後有點燒心。
是她沒有喝過的味道,她索性端著琉璃盞很快喝完了。
「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少年同樣飲盡杯中的弱桃花,還給酥酥添上了一杯。
他不喜歡旁人打擾,抬手揮退了閣樓間的侍女,就剩下他和酥酥。
酥酥很喜歡這個果茶,也顧不得吃旁的,抱起來又喝完了。
「什麼?」
少年哼哼兩聲,一想過了十年,她不記得也正常。
「我說,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我的真名。」
真名。
是了,當初少年在洞穴里說他叫泉客。說是鮫人的自稱,可他連鮫人都不是,自然不是泉客了。
酥酥反手指著自己:「你騙我,我沒有騙你,我就叫酥酥。」
「那我現在告訴你,不就行了。」
少年也學著酥酥的模樣反手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
「記住了,我可是大名鼎鼎的——臨霏。」說罷,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等待著酥酥的反應。
酥酥面對大名鼎鼎四個字,淡定地問他:「大名鼎鼎是什麼意思?」
臨霏嘴角一抽,沒好脾氣地放下手中琉璃盞。
「簡單來說就是,普天之下,沒有不認識我的人!」
他再次抬起了下巴。
「錯了。」酥酥認真糾正他,「應該是普天之下,沒有人不認識重淵。」
普天之下,赤極殿殿主的存在,讓所有人都膽顫。
臨霏瞪了酥酥一眼。
「還要不要好好敘舊了?朋友的台,能隨便拆嗎?」
酥酥虛心接受指責,低下頭:「錯了,你繼續。」
「繼續不了了。」臨霏手抱在胸前,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誰讓我不是普天之下無人不識的赤極殿殿主。只是一個海域里沒什麼名氣的小魚呢。」
酥酥提醒他:「你剛剛說了你是大名鼎鼎的。」
臨霏面無表情看著她:「十年不見,你話多了些這是好事。只是話怎麼就全多在討打這一點了?」
酥酥還沒有被人這麼說過。可能是她之前也沒有這麼拆過別人的檯子。
她沒忍住,又低著頭笑了笑。
說到底,她見到小魚還是很高興的。這種高興讓她是有一种放松感的。
從赤極殿出來遇上的第一個人,第一次在一個人面前學著畫符,從無到有,他們一起經歷了黑暗,逃脫,欣喜。
分別過後的久別重逢,讓酥酥很歡喜。
臨霏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記憶中那個蜷縮在洞穴一角,安靜內斂的憂鬱少女,似乎和眼前低頭含笑,眼神輕鬆的少女融合在了一起。
時間,好像撫平了她過去的傷痕。
「說說吧。」
臨霏忽地開口。
酥酥才笑完,抬起頭時,眼眸中都是淺淺卻暖暖的笑意。
「說什麼?」
「舊友重逢,自然是說些分別之後遇上的事,或者人。」
臨霏手托腮,又喝了一杯琉璃盞中的酒。
酥酥也和他一樣手托著腮:「唔,讓我想想,要從哪裡說起呢,就先說你給我指錯方向開始吧。」
酥酥也是後來才知道,小魚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東南西北,嘴上說的西,給她指的卻是反方向。這也就導致她一路遇上小舟,去到山莊。
分別許久,酥酥經歷過許多許多。
從山莊里每天的抄書,再到師門裡每天的練劍,還有點右渡境,以及來王都打擂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說了多久,只知道閣樓外天色幾經變化。
「就在前些天,我遇上了一個要搶龍鱗的熱。」酥酥打了個小嗝兒,莫名覺著自己暈乎乎地,手托著紅撲撲的臉蛋,還撐著困意在給臨霏說。
「你說,這是不是你的仇家呀,要龍鱗做什麼?」
臨霏搖了搖手邊的琉璃壺,壺中已經空了。
他放下琉璃盞,懶洋洋往後一躺,倒是躺平了。
「龍鱗可以做的太多了,可以煉丹,可以護身,可以做利器,還可以……傷龍。」
「哦,那人可能是壞人,他很壞的,要不是護衛來得快,我懷疑他打算殺了我搶龍鱗。」酥酥迷迷糊糊地趴在小几上,「就像是渡境里的那些人,殺人奪寶,都是壞人。」
「我要修鍊,練到比他厲害,再去……搶他。」
臨霏閉上眼,彷彿已經有了睡意。
「好,我幫你。打他,搶他的法寶。」
酥酥腦袋趴在手臂上,眼睛已經閉上,含含糊糊說著什麼,就連臨霏也聽不清。
忽地,她坐起身來,臉蛋通紅,眼睛里都是瀲灧的水光,這般模樣,委實說不了是清醒的。
「我要回去了。」
酥酥還在強撐著,站起身來,整個人都是搖搖晃晃的。
「我要回去,趁著他不在,要睡在花亭里。」
臨霏也翻了個身,勉強爬起來,揉了揉額頭。
好久沒有喝的這麼暢快了。
「好,我送你回去。」
酥酥朝臨霏攤開了手,笑眯眯地:「小魚,你帶我鑽水吧!」
臨霏手摟著她的腰,足尖一點,抱著她直接從窗邊飛落,窗下就是一汪湖水,兩人嘩啦一下栽了進去。
下一刻,酥酥從自家荷花池中爬了出來。
渾身都沒有沾水,但是頭頂還落了一片飄葉。
酥酥蹲在池邊,臨霏趴在岸邊,並未爬上來,而是將雙腿變作了龍尾,盤踞整個連葉池。
是了,他是水族,水族喜水,不上來也好。
臨霏忽地伸出手,酥酥蹲在那兒並未躲開。
下一刻,少年稍顯冰涼的手指按在了酥酥眼皮上。
胭脂色微微發燙,而後消失。
酥酥忽地感覺到了什麼,她抬起手,久違地摸到了自己的狐耳。
她立刻低頭,伸手去撈她的大尾巴。
蓬鬆的大尾巴懶洋洋晃著,和她狐形時一模一樣。
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人形時,擁有她的狐耳和狐尾了。真的是,和小魚一樣久遠的久別重逢。
「你已經不需要這種方式去隱藏了。」
臨霏半闔這眼,打了個哈欠:「我好睏。」
酥酥抱著自己的大尾巴,用發燙的臉頰去貼,順口說道:「他不在家,家裡沒人,你可以睡在這裡的。」
而後摸著尾巴笑出了聲。她的尾巴回來了,是可以抱著貼貼的那種。
好高興呀。
而比這件事更高興的,是酥酥發現了一件事。
傀儡師不在,她可以睡在花亭了!
她喜歡,喜歡這種被花兒包圍的溫柔,吹著風,風中有連葉清香,有水波潺潺,有樹葉飄落。
她從錦囊中取出一床小被子,鋪得整整齊齊,然後自己躺在垂花亭中滾了一圈,抱著自己的尾巴,在臉側貼貼。
四面風來,垂藤花朵搖曳。
她閉上眼。
有了狐耳狐尾,再睡在池邊的垂花亭中,她會有一種在離人河畔睡覺的感覺。
她喜歡極了。
酥酥還在迷迷糊糊地想,十天,他要離開十天,那自己就要在垂花亭睡滿十天。
明天早上起來,還要買……牛肉餅,羊肉湯……
酥酥蜷在被子中,在熟悉而讓她懷念的環境中很快睡著了。
酥酥睡得很沉,彷彿做了一個夢,夢見重淵在澆花。
男人熟練地用水壺給花兒們澆了花,還餵了水渠里的紅尾魚。
花兒們都還精神,就是有些躲閃。
酥酥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麼地方在看,她看見重淵在花圃前發獃。
彷彿有千愁萬緒。
可是不會的,他是重淵,他不會為任何事情煩憂。
酥酥很久沒有夢見重淵了,她悄悄走近了兩步。
她在想,如果重淵發現她,她就說,做夢夢見他了。
可是她走到了重淵的面前,男人好像也沒有發現她。
目光落在天際,不知道在看什麼。
酥酥好奇,在重淵的眼前揮了揮手。
下一刻,手被重淵抓住了。
「又調皮。」
重淵那讓她熟悉的聲音彷彿有些惱意。
酥酥掙扎著,重淵這就生氣了嗎?好像有些不對。
「還不醒來嗎?」
酥酥一愣,好奇怪哦,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可是重淵怎麼也知道,還會讓她醒過來?
難道說,她闖到重淵的夢境中去了?
酥酥掙扎了好一會兒,她好像落在了一個懷抱之中,越是掙扎,越是被人抱得緊。
直到她憋不住了,哼哼唧唧睜開眼。這個夢太真實了,她像是又被重淵抱住了一樣。
睏倦還在,清晨的陽光穿過垂花亭灑落在她身上,又或者說,灑落在傀儡師身上。
本該分別十天的男人,這會兒正抱著她,手指捏著她的被角,面具下的那雙眼,幽深地讓她頭皮發麻。
一瞬間,酥酥緊張地從傀儡師懷中跳起來,語無倫次地。
「我沒有偷偷來這裡睡!我是做夢了,夢見重淵了。」
傀儡師本想說什麼,卻全都敗給她最後一句話。
男人沉默地摸出一條斗篷,給睡在室外,被風吹得渾身冰冷的少女裹上。
酥酥怕傀儡師生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事上怕傀儡師。精華書閣
到底是有些心虛地,主動找話題。
「我見到小魚了,就是當初我離開后第一個遇上的朋友,他來找我了。他不是魚是龍!」
「嗯。」
男人對此彷彿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給酥酥裹上斗篷后,又收起了她的被子。
「還早,回屋裡睡。」
酥酥順著他的話走出垂花亭。
下一刻,她腳下一頓。
庭院中,一身墨青色衣裳的少年坐在三角圓石凳上,百般無聊地捻著手腕上的珊瑚串兒。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抬頭看向她,眼神極其微妙。
「你說家中沒人的,這就是沒人?」害得他險些在別人面前露出了尾巴。
傀儡師腳下一頓。
而後危險地眯起了眼。
「酥酥。」
男人輕言細語道:「你這是專門趁著我不在家——喝了酒,還帶人回來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