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天心寺
程丹若首先評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話說得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陳家十幾年,有人脈不稀奇,能把消息傳過來,納妾且不說,必然切實提到婚事,才會傳出風聲。
那麼,陳老太太真的想讓她做妾嗎?
不一定。
她再窮也是良民,和打發丫頭伺候少爺不是一回事,陳知孝和她也無私情,整件事難度大,沒必要,何必多此一舉?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談婚事卻不是當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壞的打算。
萬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會裡,子女都是父母的私產,何況只是一個「親戚」?一個投靠來的窮親戚,人家給口飯吃已是情分,難道會處處為你的利益考慮?
她只不過是有親戚名義的幫工,表小姐的稱呼,不過面上好看點。
沒有人會真的為她考慮,她不能依靠別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壓根沒想過懇求陳老太太,就事論事,分析問題的根本:陳老太太為什麼要自己嫁給陳知孝?
憐憫她,捨不得她?或許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邊,不必拖陳知孝下水,這可是長子嫡孫。
那麼,是想通過長媳的人選,來扼制後院一家獨大的黃夫人?不對,她不足以成為這般重要的籌碼。
莫非是……程丹若頓住,想到一個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陳老太太的幼子無子而亡,這一房絕後了。陳老太太時常後悔,當初不該叫他出去報信,想為幼子留一支血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不敢貿然提出此事,陳老爺不一定答應,黃夫人絕對不會答應,多半會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兒。
瘦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無法牽制黃夫人。
她就不一樣了,尷尬的身份可進可退,剛剛好。若好好籌劃,未嘗不能逼黃夫人吃個啞巴虧。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後果,對陳老太太也頗為佩服。
老人家雖然癱著,算計一點不差。
而最不希望這事能成的,莫過於黃夫人。
一子頂二門,婚戀市場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經恢復如常,在屋中練了會兒字,等到日頭沒這麼曬了,才走進小廚房。
老太太吃的甜軟,與其他人口味區別甚大,故專門設了一個廚房。
「表姑娘來了,可是老太太有什麼吩咐?」掌勺的王媽媽問。
程丹若道:「天氣漸熱,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預備做些點心孝敬老人家。」
王媽媽道:「姑娘孝順,那我叫小芽兒給你打個下手吧。」
小芽兒就是她女兒,這麼熱的天,她也不耐煩窩在廚房裡燒火。
程丹若吩咐:「找點艾草來,擠出汁水,我一會兒要用。」
「哎。」小芽兒跑腿去了。
程丹若則找來橘子和香瓜,準備做一個冰粉版的楊枝甘露——這年頭,冰粉還未面世,芒果更是沒有傳入,估計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長。
但用來製作冰粉的假酸漿是一味中草藥。去年秋季,她去藥鋪購置藥材時發現了種子,專門買下晒乾,預備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難,將冰粉籽裝入紗布袋,在水中揉搓,擠出粘液,再用石灰水攪拌靜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楊枝甘露的顏值關鍵。
沒有芒果泥兌湯底,便用艾草汁來染色,清清透透的綠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氣。
橘子剝塊,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圓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調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楊枝甘露的綠色甜品,橫空出世。
程丹若端詳了會兒,覺得香瓜的色澤更近乎於玉色,遂改動一字,道:「就叫它楊枝玉露吧。小芽兒,折一支柳葉來。」
陳家的後花園里就種了柳樹,小芽兒飛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來。
程丹若摘下一葉楊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將這兩份送去給夫人和老爺。」她吩咐道,「就說這叫楊枝玉露,可清熱去火,我專門孝敬兩位長輩的。」
去正院的活兒必能得些好處,小芽兒應得響亮極了:「是。」
她十來歲的人,端起托盤卻穩穩噹噹,碗中的湯汁分毫不灑。
程丹若同樣端起黃梨木盤,進正房叫醒午睡起來的老太太。
「給老太太請安。」她屈膝,將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濃的陳老太太跟前,「今兒天熱,想來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綠的湯汁,玉色的香瓜粒,鮮艷的橘子,還有透明無暇的冰粉,渾身清爽。
陳老太太瞧見,暑氣一消,問:「這是什麼,怎的未曾見過?」
「是我做的半道葯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楊枝玉露,取觀音菩薩羊脂玉凈瓶中,甘露一灑,百病全消的兆頭。」
但凡老人,沒有不愛聽這個的。
陳老太太徐徐笑開:「好,好,你有心了。」又關切道,「可給你表叔表嬸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會這麼問。程丹若不動聲色:「送啦,只是兩位妹妹並恭哥兒那裡,我怕他們歲數小,腸胃弱,還是等天再熱些。老太太也是,此物雖能清熱去火,還是少用。」
「嗯。」陳老太太拿起調羹,慢慢飲了一口。
坦白說,味道並不驚艷,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頭也好。她吃著便有七八分的滿意。
剛想抬頭誇獎兩句,卻見程丹若望著她的眼中,透出些許懷念與傷感,還有滿滿的濡慕。
她吃了一驚:「怎了?」
程丹若如夢初醒,趕緊擦擦眼角,笑道:「無事。」
「可是受了委屈?」陳老太太關切地問。
程丹若搖頭。
「說實話。」陳老太太故作不悅,「莫非有人覺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裡的話,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凄然道,「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陳老太太一愣。她嫁進來的時候,程丹若的祖母還待字閨中,兩人見過幾面,依稀記得是個清秀文靜的姑娘。
而對一個嫂子來說,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嘆息兩聲:「是了,我記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誕。」程丹若貼心地說出答案。
陳老太太點點頭,主動道:「我記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燒香。」
程丹若輕輕應了聲「是」。
她也不傻,全年無休地照顧一個中風病人。這兩年,她每年都會找個時機,要麼清明,要麼佛誕,要麼冥壽,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燒香。
同時住上三、五天,給周邊的人義診,為泉下的父母親人積善行德,也是放鬆休假,省得總是悶在陳家。
當然,不排除「結善緣」的意思。
廣撒網,才能撈到魚。
陳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楊枝玉露」背後的涵義。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幾分憐憫心,可憐她想為親人燒香,還得繞彎子懇求一番,故不予計較,甚至道:「那你便趕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紅了:「多謝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來吧。」陳老太太道,「叫兩個人跟你去,也是為你父母積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陳老太太的首肯,找黃夫人說明就容易得多。
見程丹若上門,黃夫人面上不見分毫異色,親熱地說:「丹娘怎麼來了?你方才送來的楊枝玉露我用了,好靈巧的心思。」
「這不算什麼,表嬸喜歡就好。」程丹若說著,瞟了一眼丫鬟們。
黃夫人使個眼色,周圍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餘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測來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話,來討好自己了?還是說有別的話要說?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誕。」
黃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燒香祈福。」她略帶局促地解釋,「我每年都會在寺外義診,為爹娘積福。」
黃夫人嘆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這樣的人,寄情於神佛,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黃夫人眉梢微動,認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無異常的表情:「多燒點香,念點經,期盼來世再敘親緣,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黃夫人神色不變,頷首道:「你也別太自苦了。這樣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畢竟不是閨閣女兒多待之地。」
「我倒是愛晨鐘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謝,「多謝表嬸,給您添麻煩了。」
黃夫人心裡便有幾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雖寄身於此,卻自有傲氣,寧可出家修行也不願為妾,並不算出人預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誤的孝哥兒,她想怎樣,與我何干?
*
五月十六,謝玄英隨老師晏鴻之去訪天心寺。
晨曦微微,兩人騎著馬,只帶了三四隨從,悠閑地溜達出城。
晏鴻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外表卻一點看不出來,一身蓮青色苧麻直身,方頭皂靴,頜下一縷白須,仙風道骨,逍遙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麼板著臉?」他隨性風趣,路途無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謝玄英道:「弟子沒有板著臉。」
「哎呀,看你生氣的。」晏鴻之哈哈一笑,「為師不過拋下你,去揚州遊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氣成這樣?」
謝玄英不吭聲。他離京來江南,打的旗號就是侍奉在江南講學的老師,還未出門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師出門去了,說是去蘇州兩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馬上就回。
謝玄英當了真,等了半個月,傳來消息,老師又轉道去了揚州。
足足月余,他才回來。
「老師既在揚州,便該知會我一聲。」謝玄英說。
晏鴻之一本正經:「揚州風流地,意志容易消。」
謝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學盛起,士林中便引發一股風潮,誰若埋頭只讀四書五經,誰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個性為傲。
因此,不管老一輩的名儒,還是小一輩的讀書人,都有各自的愛好。晏鴻之的愛好就是登山觀景,寫一二小品,回來傳於友人,其雜集《山間錄》在坊間銷路頗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歡當場寫稿,尤愛酒後揮墨,醉醺醺地寫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擔憂無比,多次叮囑學生看顧。
然後,他就不愛帶學生四處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