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女醫心
巳時將近,天氣漸熱,天心寺所在的玉龍山也近在眼前。
這家佛寺本來無甚名氣,不過鄉間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經此地,討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見他,便大驚失色,稱其有金龍相隨,將來貴不可言。
一語成讖。
而這山便改為玉龍山,寺廟得賜「天心寺」,經過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為與靈隱、寒山並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號夢覺,未出家時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幾歲突然看破紅塵,辭官歸鄉,落髮出家,潛心鑽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鴻之行走江南,總要前來一晤舊友。
未到山腳,道路兩旁便多了許多支起的茶棚或攤子。小販們售賣自家做的香、護身符、平安果,還有人賣自家畫的佛像。
謝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張臉。
晏鴻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馬,說:「騎馬騎得我老骨頭疼,散散。」
老師下馬,學生怎能騎馬,謝玄英只好跟著下來,默默跟隨。
晏鴻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階下,問守著幾個木桶的小和尚:「小師傅,寺里何時賣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實煎泡而成的飲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這是程施主獻給敝寺的方子,喚做『楊枝玉露』。」小和尚老實說,「近日天熱,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飲一杯能解乏清熱。」
晏鴻之瞧瞧上頭寫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確實渴了,給我盛一杯。」
謝玄英示意小廝付錢。
小廝揣度主子心意,給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錢,拿起蓋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澆上碧綠的汁水,綠瑩瑩的如竹林餘韻,光看就覺爽口。
晏鴻之慢飲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銀丹草(薄荷),黎朦(檸檬),還有陳年碧螺春,茶葉略差了一些。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著山間的圍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親自一問。」
晏鴻之老花又近視,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發現那邊有一塊牌子,上書「義診」二字。
又有一塊白布,寫著「婦孺優先,老人其後,不治成丁,煩請見諒」。
晏鴻之「咦」了聲,負手前去一探究竟。
謝玄英潑掉茶水,茶葉太劣質了,縱有甘草也難掩其澀味:「老師?」
「無妨,時候還早。」晏鴻之走近,方才發現草木掩映間支有一草棚,掛了些許茅草遮擋兩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給鄉間夫人看病。
「老爺。」晏家的小廝十分機靈,早早打探了來龍去脈,低聲回稟,「這是按察副使陳大人家的親戚,父母雙亡,自幼習得醫術,偶爾來天心寺義診,為貧家婦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積攢功德。」
晏鴻之撫須一笑:「倒是個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見是個年輕女子,便失了興趣,轉身上山。
謝玄英轉回視線,欲言又止。
他已經認出了程丹若。
「三郎?」誰想略一駐足,就被老師逮個正著,「瞧什麼呢?」
倉皇之下,謝玄英只好隨便找話應付:「義診自是好事,然貧戶人家,成丁才是頂梁支柱,一旦得病,全家無著。」
「怕也是無奈之舉。」晏鴻之笑了笑,再次駐足。以他的年紀,倒也不必避諱什麼,仔細瞅了瞅。
只見那女大夫白衫藍裙,衣著十分樸素,烏黑的發間只一支桃木釵,耳垂上不過兩朵銀丁香,仿若貧家女子。
唯有肌膚雪白如霜,絕非終日忙於生計的女子,出賣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聖賢者幾人?她一個小娘子,還青春未嫁,總要為自己的名聲考慮。」
說起這個,謝玄英又有話說。
「世風日下。」他道,「我聞揚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為一男子所扶,竟斷臂以證清白。」
他極不贊同:「其禮非正理,長此以往,人人趨利避害,不復真情。」
晏鴻之失笑。
「純真學說」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義舉,非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應當褒揚。
而女子守貞節烈,也非是因為與人肌膚相親,便要斷臂以保清白,應當是受到暴行不從,悍然赴死,此所謂「貞」,當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寧死而不從,此所謂「烈」。
道學家一口一個「禮」,卻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這個理,事卻未必能這麼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晏鴻之指著遠處的草棚,「此女礙於世俗之見,不治男子,確為私心,也是人情。」
「我並無指責之意。她一介女流,能無償醫治百姓,已殊為不易。只是……」謝玄英抿唇,沒說下去。
晏鴻之莞爾。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盡之言,可時下風氣如此,能有幾人,尤其是女子,能夠擺脫世俗之見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離去。
*
程丹若並不知道,離自己十步之遙,兩個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關於貞潔的討論,觀點在當下算得上十分先進。
她只是一個接一個地接診病人。
為什麼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確實是一個考慮因素,但另一點,無論是晏鴻之還是謝玄英,都是意識不到的。
假如給成年男人看診,那麼家中的女人,就會失去看病的機會。
看病是免費的,藥材卻要他們自己買。
而無錢治病的人家,誰沒有病呢?
窮人還愁沒有病生嗎?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無法保持衛生導致的婦科病,多次生育導致的子宮脫垂,丈夫亂搞傳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過最容易治的病,是閉經。
「你女兒沒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長不大。」程丹若對她的母親說,「多給她吃點東西吧。」
婦人愁眉苦臉:「哪有錢唷,一個小囡囡,有口飯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桿似的,好像風一吹就會斷。她怯生生地問:「大夫弗來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給吾吃副葯,流點血就好了?」
程丹若搖搖頭。
母女倆滿懷遺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連藥方都很難開。
中醫看病,太難了。
她不是神醫文的主角,能瞬間辨認出是什麼病症,大多數時候都很沒信心。
望聞問切,望是最簡單的:面色潮紅,多是熱證,蒼白多是血虛,萎黃就是脾胃虛,晦暗是腎虧,黃疸是濕熱。再看舌苔,白黃膩黑,都有不同的對應。
切脈就很複雜了。
什麼樣的脈象是浮脈,什麼樣的是沉脈,摸起來好像差不多,很難辨認。這就必須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細微的差別。
可就算摸准了,中醫里有多少是可以借鑒的,有多少是巫醫的殘留?
難道藥方里有夜明砂,就真的給人開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認為蝙蝠可夜間飛行,視力出眾,才會名為「夜明」,現代人誰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這個,還能學會聲波探測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體炎、扭傷和蛔蟲病之類的,這都有現成的藥方可用,依據病人的情況增減藥量即可。
這種治病的方式放到現代,得被老師痛罵「草菅人命」。曾幾何時,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錯,耽誤一條人命。
但現在……不要慫,直接上,就當自己是赤腳醫生。
人命太賤,有的人她不看,一輩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經不會更糟了,不是嗎?
再說了,有的病並沒有那麼難治療。
比如今天,雖然大多數時候只能開個聊勝於無的藥方,但也踏踏實實治好了一個患者。
這戶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鎮,姓王,家境還過得去,偶爾能吃頓肉。前幾日,兒子孝順了王大娘一碗肉,誰知道吃下去后,腹痛不止,噁心嘔吐。
老大娘節省,不肯就醫,一拖再拖。
今日聽聞程丹若在此義診,又是個女大夫,兒媳才悄悄把婆婆送來。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會說官話,講的都是純粹的吳語。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過一段時日,聽得懂也會講,交流倒也沒有難度。
詢問得知,老婦人吃了豬肉,程丹若便問她:「老人家最近如廁,有沒有看見一片片的小白蟲?」
和女大夫說話,遠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歸羞窘,還是答了,且小聲表示肛-門瘙癢難耐,問大夫能不能給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義嗎?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腸做的指套,略做檢查,便確定是絛蟲病。
先讓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兩,再用檳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時分就腹瀉不止,排出了蟲體。
程丹若戴上自製的口罩,查看糞便,發現頭節已經排下。
「蟲已經打掉了。」她微微彎起唇角,「以後別再吃沒煮熟的豬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處和人說她醫術高明,藥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復又心酸,啊,像她這樣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讚譽,窮人的生活有多難,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