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愁來
見琴秋師姐的劍尖輕抵在自己的咽喉,柳夢生停住了,那一刻他想的是自己方才若是沒猶豫是不是就贏了?不過轉念一想,琴秋師姐要是因此受傷了,還不如自己輸了來得痛快。
柳琴秋見他沒反應,就輕輕地用木劍點了一下柳夢生的肩膀。
「師姐饒命,是在下輸了,」柳夢生回神趕緊認輸求饒。
「師弟還知道求饒呀,說吧,你今天這兩招是跟誰學的?」柳琴秋正色道,「放你獨自出去一趟,盡不學好,待會兒就去把碑文抄上十遍。」
「啊……師姐,不是說好的三遍呢,」柳夢生繼續用求饒的語氣哀求。
「誰叫你又琢磨出這種旁門左道的招數,再說你不是還欠著兩百一十遍呢嘛?早抄完早完事,」師姐說完就用左手食指在柳夢生腦門上重重地彈了一下,然後收劍便往亭子的方向去了。
柳夢生見師姐記得如此清楚,心裡估計是沒有減輕處罰的餘地了,回念想來又是一陣懊悔,早知道剛才就不應該猶豫,幹嘛非得用木劍取勝呢?也可以趁這機會用手捏捏師姐的鼻子、戳戳臉呀之類的,自己剛才怎麼就那麼死腦筋呢?不過要是換用這些小動作必然需要多進一足一劍的距離,這段距離足以讓師姐察覺,估計結果依然是輸,唉,算了算了,抄碑文去了。
柳夢生抬眼看見師姐正停在一株梅樹下,回頭靜靜地等著自己……
翌日,柳夢生從床上掙扎地爬了起來,昨天輸了之後又把碑文抄了十遍,抄寫完了,天都快亮了。柳夢生回房的時候連燈都懶得滅了,一頭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一覺睡得昏頓,夢裡似又見到在與師姐比劍,只是柳夢生手中所持是一柄真劍,而師姐的劍勢也比以往更加凌厲,招式間更添了幾分決絕,一招錯鋒,兩人拉開距離,琴秋師姐回身飛劍攻來,柳夢生迎鋒而上,腳下發力竟然使出了比那縮地之術更快的身法,凌空接下這一劍同時快速迫近。在師姐御劍回鋒之前,一招先至,卻在即將刺中師姐之際有所遲疑,結果瞬間被迴轉的劍鋒從背後貫穿了胸膛,這一劍力道帶著柳夢生向師姐飛去,琴秋師姐卻不避反而迎上來,直至劍鋒也沒入了自己的胸膛,這一刻柳夢生心中充滿釋然的感覺,望著師姐眼中盈盈淚光,沉浸在那一片凝紫瀲灧之中……
恍然驚醒,醒來時那燈還未燃盡。
「這夢真不吉利,」柳夢生想不明白這夢的緣由,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夢見與師姐持劍相殺,莫非有一天自己會與師姐決裂?更不明白師姐最後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卻為何又要與自己同歸於盡。雖然沒有夢到前因後果,柳夢生卻總有種夢裡的這一幕遲早會發生的預感,無比真實,心裡鬱悶了好久。
「算了,起來了,」柳夢生賴在床上輾轉了一會卻也睡不著了,於是就懷著滿滿的不情願起床了。
簡單梳洗了一下,推開門就望見琴秋師姐剛好撐船穿蓮而歸,心想師姐竟然起得還是那麼早。於是柳夢生便將那夢境拋諸腦後,立刻蹦蹦跳跳地向師姐跑了過去。趕到近處,見琴秋師姐又用那條蓮花暗紋的白色絲綢遮住了雙眼,看來已然是當做尋常裝扮了,柳夢生心裡又添了一點不開心。
「師姐辛苦了,」柳夢生一本正經地行了禮,並幫師姐把小舟系住。
「昨日一番勞頓,又抄了十遍碑文,子林不再多休息一會兒啦?」柳琴秋半帶著笑意說,將手裡的籃子遞了過來。
「看師姐這般勤勞,子林怎麼敢肆意偷懶貪睡?」柳夢生一副認真的表情回答道,接過籃子放在身後,又將左手伸過去想要拉琴秋師姐上來。
「少來,平時也沒見你少偷懶過,」柳琴秋先在他的前臂上輕輕打了一下,才拉住柳夢生的左手借力跳上碼頭。
「師姐呀,不是說出了梅林才需要避人耳目嘛?何必這麼早就又把眼睛蒙上呢,」柳夢生扮作委屈狀,雖然明白師姐不一定能看到他這番模樣,但他相信師姐肯定是能感受到的。
「你呀,早點習慣才是。何況那位姑娘的病情已是穩定了,隨時都有可能會醒來,」柳琴秋緩緩說道。
「唉,有點後悔把她撿回來了,」柳夢生嘆氣道。
柳琴秋淺笑了一下,又道:「子林呀,師姐一直在想,此次去林外尋故人蹤跡,問路打探時難免會被問及出身門第,到時候子林會如何回答呀?」
「就說是隱居在山林里的神仙嘍,」柳夢生道。
「你呀,」柳琴秋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柳夢生腦門一下。
「那師姐打算如何回答呀?」柳夢生反問道。
「這個嘛,或許要仔細考慮一下,」柳琴秋微微低下了頭。
「這個很難嘛?」柳夢生見師姐似是在十分認真地思考,便不解地問道。
「子林呀,」柳琴秋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道,「這片香雪之中的陣法師弟也是領教過了的,子林可有想過這片梅林真的無人知曉嗎?」
柳夢生聞言一怔,這件事以前他也曾疑惑過,自己與師姐身處的這片深林中梅花四季常開,清風拂過便似紛紛雪落,為何此番良辰美景卻無人來賞?而後柳夢生只當是那山谷將梅林隱蔽起來,外人不易尋得。但現在想來這片梅林十分廣袤,除卻那處山谷,恐怕還要他處與外界相連。倘若真是這樣,卻依然沒有人來此處賞梅,難道師姐是想說這梅林中的厲害外人並非未曾領教?
「師姐,之前還有人穿過這梅林嗎?」柳夢生問道。
「不曾,」柳琴秋輕輕搖頭道,「可若是說你我出自這香雪之中,只怕還是會招致他人猜忌懷疑。」
「師姐所言甚是,只是出了香雪之後,要如何解釋家世呢?」柳夢生問道。
「這個嘛,」柳琴秋思索了片刻道,「不如你我暫先隱去真名,再以姐弟相稱,一來能夠打消他人些許猜忌,二來可以避過熟識之人,方便暗中探尋故人。」
「為何要隱去真名呀?」柳夢生有些不解,畢竟兩人與外界鮮有接觸,雖然柳夢生從來沒有問過師姐出身,想平日里兩人言語之間,師姐似乎是自幼就在此地,除了偶爾去林外換一些物品回來,不曾長久離開過,這片梅花林又不會輕易讓外人闖入,這林外能有幾人認識師姐呢?
「只是以防萬一,若是總以師姐師弟相稱,難免會被人問及師門,何況……」柳琴秋轉來面向柳夢生,似是在看著他悠悠道,「難道子林不想認此身作姐姐?」
「當然願意了,就依姐姐所言,」柳夢生遂脫口道。聽師姐這般說來,柳夢生就覺得有幾分道理,既然師姐的舊識不願與他們相認,師姐弟二人又對林外世事不甚了解,此次隨師姐出去尋故友,自然是改換身份以姐弟相稱方便行事。
「哼,改口倒是挺快,」柳琴秋又在柳夢生的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
「師姐,這梅林之外當真還有熟識師姐的人在?」柳夢生問道。
「且不說是否有熟識師姐的人在,單是認識子林的人想必也為數不少,況且你又偏偏失憶了,若是碰上熟人,子林又識不得,恐怕會節外生枝。只是易換了身份,子林可能會錯過了解自己身世的機會,也不知這般是福是禍?」柳琴秋語氣中帶了幾分憂慮。
「師姐何必如此多慮,子林本來就失憶忘卻了自己的由來,就算是有熟人尋來,也不知深淺,倒不如先扮作相貌相似之人來得穩妥。再說,我這名字本來就是師姐起的,就算是道與外人,別人也無從知曉子林的出身,改與不改並無分別,」柳夢生如是說道。
其實柳夢生並不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世,只是自己初到此地之時身負重傷,若不是師姐救治恐怕早就魂歸故里了,可偏偏自己卻忘記了先前的全部記憶。現在既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也不知是被何人所傷,柳夢生也擔心若是貿然打探自己的過去,只怕不僅會再度引來殺身之禍,還會連累到師姐。也正是因此,在桃花塢的這幾年以來,柳夢生才沒有想著去外面追尋自己的身世。
「子林真的願意?」柳琴秋有些遲疑地問道。
「當然了,」柳夢生爽快地回道。
柳琴秋聞言緩緩點了點頭,但好像還是憂心忡忡。
「倒是師姐想起什麼化名呀?」柳夢生見了就問道。
「是呀,要起什麼名字呢?」柳琴秋自言自語般呢喃著,回首轉向湖水,似是隔著白綢望向湖心。雖用白綢遮去雙眼,卻也難掩其非凡的氣質,柳夢生見師姐陷入沉思,也不想打攪,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著等著。
柳琴秋沉思了良久才緩緩啟齒,「柳含煙。」
柳夢生本來還在一邊盯著師姐看,一邊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不料琴秋師姐忽然道出化名,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師姐。
「子林意下何如呀?」柳琴秋回首問道。
「哦,很好聽的名字,跟師姐很配,」柳夢生觸電一般回道。
柳琴秋笑了笑,到:「子林呀,師姐擔心,若是日後不得已要自報師門的時候,這世間平白無故多出一門一派,會不會有些可疑呀?」
「這個師姐放心,這次我出梅林查探,打聽到如今林外並不太平,世間平白多出不少邪祟橫行,北方又有異族頻擾,玄門各路自顧不暇。且不說各大門派中有不少能人趁此機會自立門戶的,更有世家自成一派,想要單立一門以興氏族,如今玄門武家林立,即便是從未聽說過的門派也不會招來多少懷疑,」柳夢生道,自己獨自出梅林一番,雖然尋人未果,但是也聽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邪祟橫行,果真如此?」柳琴秋追問。
「是真的,師姐,先前跟師姐提到過的那個妖雨就鬧得人心惶惶,回來的時候還有一村落的人要因此逃難呢,」雖然這一問是意在確定自己所說的世情,柳夢生卻感覺師姐身上傳來的氣息並無波動,似是有所預料一般。
「若真是如此,這一程只怕會有兇險……」柳琴秋擔憂道。
「師姐不要這般憂慮,且不說咱們就一定會遇上什麼兇險,即使是深陷危機,以師姐的修為再加上我,一定會有辦法化險為夷的。師姐就不要杞人憂天了,」柳夢生見師姐似有些退意,便打斷了她。
柳琴秋雖聽他這麼說依然憂心不減,卻欲言又止,遲疑了片刻終是點頭說道:「子林,你我涉世不深,出了這梅林之後,你要答應師姐,無論何時一定要進退與共,切不可獨斷孤行。」
「這個師姐放心,出了這梅林,我一定事事都聽師姐的,跟師姐寸步不離,」柳夢生立刻拍著胸脯回答道,「只是該怎麼跟那姑娘解釋,咱們為何隱於梅林之中呀?」
突然想到那姑娘現在身處桃花塢,若是此時醒來,那柳夢生與師姐兩人出身於這梅林中的事情必然會暴露,以這梅林中的詭異陣法,總不能天真地跟她說是小隱隱於林吧。若不想出個說辭,說不定就是日後的一個隱患。
「這個確是未曾想過,」柳琴秋娥眉輕皺,應是在努力思索良策。
柳夢生本來是想等師姐拿個主意,於是便又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等著。結果卻見師姐沉思良久后,轉向他輕輕一笑道:「這事師姐也想不出什麼對策,不如就交給子林想個主意吧。不過要快一些,那位姑娘應是很快就會醒來了。」
柳夢生聽了一臉無奈,以師姐的冰雪聰明都沒了主意,這豈是他一時半會兒就能想出解決辦法的?師姐還真是會給自己出難題。
「不如子林去查看一下那位姑娘的情況,也好趁此想個辦法,師姐這就去準備些茶飯,待會拿過去慰勞子林,」柳琴秋說完,便輕推著柳夢生往木屋去了。
柳夢生雖然內心是拒絕的,但也只好半推半就地接受這個嚴峻的任務了。兩人分離之際,柳夢生猶豫地看向師姐的背影,突然又想起昨夜的夢,心裡不免有所介懷。想不出師姐會走上什麼末路歧途,相比之下倒是自己更有可能吧,畢竟自己來這裡時身負重傷,不知是與何人有深仇大怨,於是柳夢生忍不住就這樣脫口問出:「師姐師姐,假如有一天我若是犯了什麼罪大惡極的滔天罪行,師姐會大義滅親嗎?」
柳琴秋被他這一問,身體一震,頓了片刻轉過身來道:「子林呀,跟師姐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外面闖了什麼禍?」
「這個絕對沒有,師姐不要誤會,」柳夢生立刻解釋道,「只是昨夜做了個夢而已。」
柳琴秋黛眉輕挑,笑道:「子林呀,別老是想這些無由來的事了,有時間好好琢磨一下如何跟那個姑娘解釋現在的情況才是。」
說完就轉去廚房,看來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柳夢生剛才話一出口,就快被自己蠢哭了,昨夜估計是太累了,而且睡前又拼盡全力與師姐比劍了一番,才會做了這種夢,自己怎麼就拿來認真地問師姐了呢?唉,還是把心思放在怎麼跟那姑娘解釋現狀上吧,柳夢生略有沮喪地拖著雙腿向著木屋去了。
剛一進到木屋裡,柳夢生便聞到屋內有種淡淡的香味,很是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聞到過,此時那姑娘依然還未醒來。說是來查看情形,但實際上柳夢生除了看看也幹不了什麼,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粗淺地探查了這姑娘的散出氣息,柳夢生見她氣息雖是有些紊亂,但人倒是睡得安穩。這下柳夢生也就可以專心犯愁了。於是柳夢生便一臉惆悵地癱了在床邊的木椅上,心想師姐把解釋說明的任務交給自己,但是他一點頭緒都沒有,更編不出什麼故事來。畢竟是從梅林里把這姑娘撿回來的,雖然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目的闖進來的,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辦法深入到那個地方的,但只要說是柳夢生救的她,這姑娘必然會清楚他能夠出入這梅林。再者現在已然把她帶到桃花塢里療養了,只要她一醒來,無論用何等言辭理由,他和琴秋師姐二人隱匿在香雪中的事也必然會暴露。
「唉,真是愁煞我也,」柳夢生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
誰知話音未落,柳夢生就聽到了床上有了動靜,一聲低淺的呻吟隨之而來。
那姑娘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