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是個傻子
我回到座位上,看到田文貞只是紅著臉趴在課桌上,沒有一丁點兒懊悔、痛苦的樣子。
心裡想:這女子忒狠毒!我好心好意、幾次三番送她禮物,她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把我當什麼了!當我是那人肉沙包袋,受氣專業戶嗎?
越想越憋屈,越想越不好受,淚花兒就淹沒了眼珠子,五味瓶兒就翻了,只是翻了又立,立了又翻。心裡一陣糾過一陣,一陣痛,一陣不痛的。
我這是怎麼了,犯得著為這種事、這種人掉眼淚嘛,我爺奶死的時候,我都沒這麼哭過。
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有淚……有淚……
我竟毫不爭氣地喘上了,我死命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發出聲來,不能讓人看扁了。可是那不能自控而滾滾下落的眼淚,已經活生生地將我出賣了。
我這邊沒止住,她那邊已經出事了。
「呃!呃!呃!呃!呃!呃!…哼哼…嗚嗚………」
我的媽,動靜這麼大,這鄰班都能聽見了。果然,隔壁班上傳來一陣騷動。
而且,她這一哭,如黃河之水泛濫,滔滔不絕,滾滾直流,沒有休止的樣子。
這可如何是好,什麼時候是個頭,老百姓的日子可就苦了!我是誠心為全班著想啊!總不能讓我捨己為人去安慰慰問吧?
再說,馬上快要上課了,老師就要來,我要去了,不被抓個現形。
顧全大局,衝動不得。
班主任老師一到班上就問了:「田文貞同學,這是怎麼了?」
她依然趴那裡「嗚嗚、嗚嗚」的,還真敢不理。我一看那頭皮發麻,這就是借我兩膽也不敢啊。
「田文貞同學,上課了!」
「額!額!額!……」這回好,哭得更嚴重了。
五十多歲的老教師,架著一副老式近視眼鏡,點著頭,哈著腰,立那兒,跟舊社會的老秀才似的。
老師瞟了瞟她周圍的同學,意思是:哭得這麼凄慘,你們得知道點什麼吧?
「她老公死了!」
「哼哼、哼哼……」
「額,她,老、外公死了!」
我一聽,傻了,罵我呢,這麼多人還幫忙圓謊,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被害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來是周靜這塊小菩薩笑了。
「笑什麼笑!別人太公死了,你很開心嘛!」
周靜戛然而止,像受了驚的秋蟬。
老師手一揮,說:「都別看了,打開課本第三單元,這一節課我們學習莊子的《逍遙遊》。」
我也不知道是牙齦炎犯了怎麼的,牙痒痒,心裡像被戳了七八個窟窿,直漏水。眼睛止不住要去看田文貞,伸著個脖子,跟長頸鹿似的。
想著這回耽誤了人家的學習、損壞了人家的名譽,可全是我的罪過。
我怎麼就手賤呢,好好的一個杯子,好歹花了錢買的,怎麼說扔就扔了!
再怎麼不濟,回過頭來送給流兒或者周靜,也落一份人情。
心裡怪可惜杯子的,多純厚的胎質,多豐潤的釉面,多精湛的手工藝,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若是落在旁人手裡必然倍加珍惜,可惜落在了我這種人手裡,暴殄了天物。
越想著杯子,越瞅著我的阿貞,越瞅著阿貞,我心裡越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春水流啊流,流著,我就越想起楊洪基老師的那首名歌:「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腦子裡竟反反覆復地唱著起來,像開了錄播機一般,只不過這回心裡的緊張總算是得到了一點兒緩解。
就為這事,她在桌子上一連趴了三節課,老師都不敢叫她,誇她是孝女,鼓勵她:前面的人走了,後面的人還要生活,給前面的人爭光,才是後面的人該乾的事。
我那個委屈,我還沒死呢!為我爭什麼光,我不需要你為我爭光!
心裡這樣想,嘴上卻一個屁不敢放。
周圍的人都拿二戰時看希特勒、墨索里尼那樣的眼神對我。
我也沒理他們,平時不搭理我,這會兒卻來假親熱,以為正義之士的名頭是這麼好賺的!
晚自習下課後,田文貞依然紅著眼睛。她吊著個包往回走,走在校園「一字型」長道上,慢悠悠的,跟蝸牛搬家似的,動不動就拿手擦一下鼻涕,好像意猶未盡似的,想借個地兒再哭一場。
我跟在她後面,大概隔了個三五米,且行且住的,如同烏龜覓食一般。
其實我跟著她,是怕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作了貞潔烈婦,那我就獲罪於天了。
好歹看著她安全到家。
也不知道怎麼的,奇了怪了,周圍原本嘈雜的人聲,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夾雜在我和田文貞中間的人群,如同被人撥弄的棋子一般,向兩邊散去。於是在我和她之間形成了一條「真空帶」,我們的背和面貫成了一條直線。
就這樣,我們堂而皇之地走在人群中間,我竟毫無所覺,還悠然自得,以為是那超自然的真愛力量,殊不知我們倆已經成為了這條路上的焦點。
知道的,認為我們有矛盾,在鬧情緒;不知道的,還估計以為我要趁火打劫,劫財劫色!
好在路途不長,也算有驚無險。
看著她拿腳蹬開了公寓的鐵門,我也就放下了心。只是不清楚她到底有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回了二舅家,洗了澡,泡了一杯香飄飄,小聲小氣地回了房。
二舅是初中教師,他明天有課,睡得早,我動作小是怕吵醒他。
約摸十點鐘左右,我正在攻讀狐狸大大的《搜神記》,讀到拓拔野知道纖纖為了要嫁給他而自殺那段,心裡為拓拔野當時表露出來的真性情所感動,一陣暖流激蕩,以為這就是自己的真實寫照。
忽然聽到樓下傳來「額額額額……額額額額……」的哭聲。
我滿腦子一驚,想著該不會是阿貞為了那事哭到我家門口來了吧!
我沒想那麼多,往窗口一衝,結果忘了先推抽屜,腳被桌腿絆了一下,整個人失控,砸在地板上,把膝蓋磕腫了。
我爬起來望過去,卻不是阿貞,是一個不怎麼熟悉的女孩子。
她戴著副黑框眼鏡,穿著件紅色的寬鬆針織衫,衣服裡面吊出來個小黃帽,下身穿著寬大的校褲,腳上是一雙一般的秋鞋。
漂亮倒是蠻漂亮,只是頭髮和眼鏡遮著臉,看不到真容。不過這副打扮,倒真讓我以為是高一那時的阿貞。
越看之下越像,但是我知道不是,至少阿貞現在沒那麼瘦,就算去抽脂,也瘦不了這麼快。
她看到我了!
「呃!呃!呃!呃!……」她哭得更大聲了。
而且,兩眼就盯著我。
總不能說在我家樓下哭,就是為我哭吧,畢竟這附近都是公寓房,住了那麼多學生。
我又不認識人家,人家又不指名道姓,瞎往下跑,要是鬧出誤會,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我望了望四周,也沒人推窗,也沒人探頭看,納悶了,都是坦蕩君子?還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對落難少女,熟視無睹啊?
不對啊,這不符合正常橋段。
嘿!那女孩專盯著我!
我一時慌了,既然盯著我,那就是為我哭的吧!
不對啊,就我一個人開窗,她盯著我是自然的。
我就拉上窗,想躲一下。
結果那個女孩就哭塌了,靠在花園的白柱子上脫力地往下跌,眼看就要跌沒了。
這就是我的阿貞!
除了阿貞,誰會穿這樣的衣服,做這樣的事。
我一股腦兒往樓下沖。
「不要去!」
我的黑人兄弟發話了,他聲勢懼厲,震得我頭腦有點發昏。
不管是不是,我總要下去看看。就算不是,也多少與我相關。
我沒有聽他的勸阻,儘管他說的多數是對的。
「不要去!」
伴隨著我急切的腳步,他的聲音有點無奈並顫抖,但是這不能影響我。
我來到樓下,穿著睡衣睡褲,拖著涼鞋,頭髮還是濕的。
果然,沒一個人出來。這樣就更能說明她是為我而來的。
她已經坐在了地上,還是望著我房間的方向,哭聲小了許多,只是在小聲「嗚嗚」。
但是,更咽的幅度還是很大,就像被十幾顆蠶豆噎住。
我靠近她,從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注意到了我,但是她沒有直接望過來。
對她近距離的觀察,更讓我確定她不是阿貞。再加上她並沒有在表情上和肢體上對我有所暗示,所以我找不到接近她的理由。
我就近近地望著她,她就抱著膝蓋坐在不遠的地方,我們這般靜享著秋夜的溫涼,清風的熙和,明月的煦光,嗚咽聲伴歌,茶花香伴唱,彷彿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的你和我,牽絆著對彼此的守望。
她的哭聲漸小,最後近不可聞了。
她月形的臉上沒有褪去哭后的潮紅,散亂的頭髮半遮著眼睛半遮著臉,頭枕在大小腿支起的膝蓋骨上,輕輕的小卧著,小鼻子呼吸均勻,一吐一吸,儘是芝香蘭氣。
清淡,素雅,不著一絲薄涼。
溫馨,穆遠,不帶半分情傷。
我竟然在想,若我喜歡的是她,那就是寫十封情書也情願;若她喜歡的是我,那我許了她今生,又有何不可。
地面上的寒涼,一點一點地爬上我的拖鞋,爬到我的腳後跟、腳指尖,血液也開始走得緩慢,我的腳面上涼的發白。
她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角,撣了撣衣邊,也沒看我一眼,轉頭就走了。
我凍得有點受不了,也準備回家。
快進公寓門口的時候,我緊盯著她,看著她去的方向,想著可別出事了。
她似是知道我在望她,偏了偏身子,望了我幾眼,似是教我放心。
就在她快進一棟女生公寓的時候,她撩了撩眼角的頭髮,露出半個清晰而隱秘的笑容。
真是個傻子!
我竟霎時間讀懂了她的那個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