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彼岸:12 摩西十誡,第一誡(結局)
蒼茫的大地上,最後站著的,只有一個人。
一個承接著天與地的身影。
一個,孤獨的身影。
風,安靜了下來。
就連蘆葦,也噤聲了。
他平靜地,拭去了劍上的血。
重新邁開了腳步。
還來得及。
在即將到來的黎明前,結束這一切。還來得及。
一步一步。
向著地下變電站的入口走去。
一步之遙。
然後,
他下意識地,感到了胸前的不適。
一種,久違的不適。
貫穿了他胸膛的不適。
他伸出手來,才明白到,原來這種不適,來自一聲的槍響。
震撼的槍響,響徹這大地。
一顆步槍子彈,穿過了蘆葦地,也穿過了他的胸膛。
蘆葦發出了躁動的聲音。
又安靜了下去。
叔本華用手摸了摸胸前流出的血。
嗯?
這,不應該啊。
一絲難以察覺的苦澀笑容。
他脫力地倒在了地上。
又艱難地翻過身子。
看向了蘆葦地的盡頭。
那裡,有李維克停放的車。
蘆葦叢中,走來了一個身影。
一個人。
一個他未曾見過的身影,一個女人的身影。
蘆葦視她為無物,如鬼魅一般。
叔本華還保持著清醒,但他開始感到了疲憊。
他還在堅持著,他要看見,他要知道,來的人,到底,
是誰。
漸漸模糊的雙眼,還是努力地睜開了。
似人,又不似人。
「你,是誰?」他艱難地爬到了變電站的門前,靠在門上。
話音剛落的那一刻,萬籟俱寂,似曾相識的感覺。
「ATOM。」
叔本華不解。
「正確來說,是其中一個人格投射,他們一般稱我為,艾琳。」女人走到了李維克屍體的身邊,停下了腳步,她的手上,是一把不久前還放在李維克車尾箱里的狙擊步槍。
「呵。」叔本華笑了,諷刺地笑了。
明明只差一步,一切都將回歸到應有的位置上。
都這個時候了,開什麼玩笑。
然而,對方,沒有笑。
「不,不會的,我看見了所有的可能性。不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叔本華痛苦地搖了搖頭,耗費了多年生命所看見的結局,被顛覆了。他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這樣的意外嗎?不奇怪,因為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既然不是這個世界的因子,你當然無法預測。」
「你...你到底在說什麼?」叔本華瞪圓了雙眼。
艾琳沒有馬上回答。
她蹲下身子,把一隻手放在了李維克傷口的位置上。
「醒來。」輕聲的一句。
也沒有感情的一句,如同命令一般,理所當然會被執行的語氣。
彷彿她這句話過後,死去的人便真的會活過來一般。
「你在幹什麼?!他已經死了!」叔本華隱約中明白了什麼,他用盡全力,大吼一聲。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現象,或者說只有在聖經故事中才會出現的現象。
李維克的傷口,在癒合。
發出一聲咳嗽,但,還沒有醒來。
艾琳重新站了起來,看向了叔本華。
「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神跡!這是神跡!」叔本華,又一次見證了神跡的發生。
「我是上一層世界的ATOM。」艾琳說到。
絲毫沒有在乎對方是否能忍受這樣的答案。
但叔本華心中的隱約,被證實了。
他又一次笑了,落魄地笑了。
「胡說八道!這是主的榮光。難不成你想說,這是一個ATOM所構造出來的世界嗎?這些泥土,這些雪,這片大地!」叔本華激動地抓起了地上一把沙土,朝著艾琳宣示到。
「正確來說,這是其中一個用於探尋人類更美好未來可能性的世界。」
然而艾琳只是繼續用平靜的語氣,撕裂著他的信仰。
「不,不會的。這是主用七天時間創造的世界,這不是你一句謊言可以褻瀆的!我,見證過神跡!」然而這個失望的答案卻讓叔本華頹然地搖了搖頭。
艾琳沒有說話。
「你到底做了什麼?你在干涉主的決斷!主是不可能這樣對我的!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叔本華憤怒了,但是他的傷勢,容不得他做多餘的動彈。
艾琳沒有回答叔本華的問題,她沒有任何義務去安撫眼前的人。「我來這裡,是為了修復一個BUG,我造成的一個BUG。」
「BUG?」叔本華疑惑地看著對方。
艾琳理解對方疑問。「基於我所構成的責任,我想我還是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所剩無幾的生命,叔本華的目光已然變得暗淡。但他還是竭力地支撐著自己,不至於讓身體,讓信仰,就此崩塌。
「在這個世界20年前的時間點,我第一次嘗試把一個我所處世界的,在溺水事故中已腦死亡的兒童,把他的靈魂以數據化的形式,傳到了這個世界。然而因為邏輯影響以及兼容性問題,一個BUG產生的連鎖反應,導致這個世界,出現了約兩秒的卡頓。而你當時看見的神跡,便是這個BUG所造成的。」
「不,不可能的,那為什麼只有我沒有受到影響?這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主選擇了我!」
艾琳搖頭否定。「其實,不只是你,這個世界的ATOM也沒有受到影響,因為,你與這個世界的ATOM都擁有著一樣相同的東西,你們,在任務處理級別中,獲得了優先順序的許可權,因此,延遲,沒有影響到你。」
ATOM的原始晶元,叔本華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
「對於這個世界的ATOM而言,由於受到日冕的電磁影響,他看見的是時間上些許的偏差,而你則看見了一個深信的神跡。」
叔本華,已經沒有力氣了,身上的血,不住地往外流著,而身外的血,早已凝固。
他還能撐到聽見這麼荒謬的真相,全憑他那虔誠的信念。
但現在,他撐不下去了。
一陣沉默。
長久的沉默。
疾風,割開了雲層,讓黎明前最後的一縷月光,撒落在了他們的身上。
叔本華的目光仰望著星空。「我最終,還是沒有能逃脫ATOM的掌控嗎?」
他,笑了。
憤怒地大笑。
無助地大笑。
哪怕,血,不住地淌落。
然後,他哭了。
如孩童一般,慟哭。
哪怕,傷,不住地撕裂。
「主啊,難道你真的放棄了你的僕人嗎?難道你,看不見我嗎?!」
淚水,不住。
艾琳一直看著他,沒有說話。
一陣比沉默更凝重的,絕望的沉寂過後,
「我即將遠行,去尋找您的身影。」他顫抖著抬高一手,指向那天邊最燦爛的北斗。
他的聲音,很平靜,很平靜。
很堅定,很堅定。
雪,落在了他的指尖之上。
悲壯的身影,宛如一幅畫。米開朗琪羅的《創世紀》。只不過,他看不清,那指尖所觸碰到的,到底是誰。
「除了你以外,再無,別神!!阿門!!」(出自摩西十誡,第一誡。)
高亢,嘹亮的聲音,撼動了整片的大地。
他的靈魂!他的信仰!他的一切!
都燃燒殆盡了。
雲層,再一次聚攏。
叔本華的手,無力地垂落在了地上。
他那沒有閉合的,不甘的雙眼,漸漸地,失去了他最迷人的光彩。
沉寂已久的蘆葦,又一次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那是英靈消逝的聲音。
艾琳來到了叔本華的身邊,蹲了下去。
輕輕地,用手闔上了他最後依然倔強的雙眼。
「我必親自和你同去,使你得安息。」她堅定地柔聲說到。(出自《出埃及記》第三十三章)
與此同時,東方的天邊,出現了一抹溫暖的陽光。包容一切的陽光,滲透向這片廣袤的大地,是黎明的到來。
初升的太陽,一如往日。
然後,她站起身子,準備往李維克的車子走去,讓一切回歸到原來的模樣。
「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身後,是李維克的聲音,他早已醒來,也同樣難以置信地聽完了叔本華與艾琳對話。
重新適應了新生的他,艱難地從地上坐起。停頓過後,不知道該對眼前人冠以何種的稱謂,是神,是ATOM,還是,
「艾琳。」
艾琳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真的是一個被虛構出來的世界嗎?」李維克回望了一眼身後那個男人的屍體,他曾是一個悲涼的犯罪者,一個堅強的殉道者,一個不屈的人,一位尊敬的導師。
心中一聲哀嘆過後,李維克還是無法消化,他的世界觀在內心,崩塌著。
「我已經解釋過了。」艾琳平淡的語氣,始終在拒絕著一切事物的接近。
「造成那個BUG的人,你所說的那個溺水後腦死亡的小孩...難道...」他突然想起了許多的往事。為什麼自己經常做一個孩童時的夢,那個夢為什麼不斷循壞在海上,他今天,終於明白了。
如果艾琳說的人就是他,那不僅僅這件事,許多以前一直無法解釋的往事,現在,都說通了。
「是的。」她仍在原地。
「所以...我,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得到肯定的李維克突然有種感到作嘔的感覺,無數種的自我否定一下子遍布了他的全身。
甚至是,帶有負罪感的自我否定。
因為是這個BUG,這個跟他有關的BUG,開啟了叔本華的證道之旅。
艾琳還是決定轉過身子,她有義務這麼做。
李維克也吃力地站了起來,即便他的身體還處於真實的痛感與否定自我的痛苦之中。
「你是否是這個世界的人,取決點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這個世界是否是一個虛構的世界,取決點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所有的人。」
李維克沉默著,他還接受不了。
「這個世界朝向什麼方向進行下去,我不會幹預,而我在你身邊的出現,只是為了修復一個我所造成的BUG。」
「可是這個BUG,卻讓那些...」他停頓了一下。「那些人,都死去了。如果不是這個BUG,神父或許就不會...我也不會...」
李維克,無力再繼續說下去。
追本溯源這件事,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過於宏大,也過於沉重。
「一根火柴,每一個划動都是點燃的契機,這根沒有點著,問題是,還有一整盒。」
「那你可以,讓今夜死去的人,都活過來嗎?」
艾琳搖了搖頭。
「那你可以,讓那些因他的犯罪而死的人,都活過來嗎?」
艾琳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殺死他?為什麼要讓他不斷地...」
「我不可以,干預這個世界的走向,我的出現,還有今晚所做的,只是因為監控到這個BUG已影響到了世界的走向,只能以最小化的辦法解決它。其他的事,我無能為力。」
「可是你卻復活了我。」李維克馬上反駁到。
艾琳沉默了一陣。
「那是因為,有這個需要...」她看了一眼這曠野中,叔本華冷去的屍體。
李維克卻感覺到,不是這個原因。
或者說,他希望這是因為艾琳出於玩弄他的靈魂所背負的責任。
到底是兩個可能性的哪一個,他不知道。
可他還是試探著問道「如果,如果不是因為這個BUG,那我們所有人的生死,這個世界是否毀滅,對你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從某種角度來說,是的,卻也不是,每一個世界,都代表了一種未來的可能性。哪一種對人類來說將會是最優解,這是你們所在世界的人需要考慮的事。你覺得,你在這裡有意義嗎?」
李維克,沒有回答。他發現他的靈魂,他的人生,被割裂了。他原本就不屬於這裡,他甚至,本該死去,在對父親的無限追憶中。
「你覺得,你身邊的每一個人有意義嗎?」
李維克,沒有回答。可是,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對他來說,都影響著他,改變著他。他的同學,他的同事,還有他那沒有來得及表達的感情。
「你覺得,他們也是被虛構的嗎?」
李維克,沒有回答。他也知道,他們所有人,都不是虛構的,他們說的話,他們所做的一切,他們的犧牲,都不是程序所設計好的設定。
「但是你回過頭看,你得到的一切難道不是自我選擇的結果嗎?你作出的所有選擇,你得到的所有成長難道你也要歸結於宇宙,歸結於自然嗎?你在這個世界活著,你在創造屬於你的價值,可能改變了這個世界,甚至影響了另一個世界,這是屬於你的人生。你應該珍惜。」
李維克陷入了沉思當中。
「如果你思考了以後,還是認為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可以給你一個補償的選擇,回去上一個世界繼續充當一個海難事故的植物人。如果,這便是你想要的真實。」
「另一個世界。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這個問題,超出了許可權範圍。」
風,拂過那片蘆葦地,發出沙沙的聲音。
那是掙扎與抉擇的聲音。
「那,ATOM呢?」
「你指的是...?」
「倘若這個世界的ATOM所引導的方向不是我們所希望的『未來』,我們是否可以作出與你們不一樣的選擇?」
「哦?」艾琳的臉上,終於有了微微的波動。
「我是說,否定它。」
艾琳愣了一下,繼而回答道「當然,請用盡全力,探尋一個屬於你們的『未來』。」
他最後的憂慮,被打消了。
「我,選擇留在這裡。」
一陣猶豫過後,他得出了結論。
艾琳笑了笑,一種完成了使命的欣慰的笑容。
「那,但願,我們不會再見吧。」
李維克在一個深呼吸過後,
「嗯。不會再見。」最後平靜地說到。
狙擊步槍通過艾琳的手,交到了李維克的手上。
「噢,對了。上次的事,還是要跟你說聲謝謝。」接過槍的同時,李維克想起了一件很小很小的往事,他趕緊道了聲謝。
「要照顧好它。」說完,艾琳微微一笑,輕輕閉上眼。而後,她的身軀無力地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作為ATOM投射的艾琳,離開了。
松下一口氣的李維克,癱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天邊,越發地白亮。
他看著天上,看著那點點的白雪,一切,都是真實的。
手環上的通信燈,亮了。
杜蘭?
呼,那傢伙,這個點還能打電話來,飛艇的事應該解決了吧。
他按掉了通話,現在還沒有心思去接通。
不過,他還是看了一眼來電記錄。
哇,怎麼多未接來電。
都是安打來的通話。
不好!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上已被癒合的傷口。
李維克噌地站了起來,馬上回撥過去。
與此同時,在那片蘆葦地外,一輛橘色的轎車,停了下來。
通話,被接通了。
一個美麗的女孩不顧風雪,匆忙跑下了車。
那是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想要挽留的身影。
她站在那,向著那片蘆葦地。
他看見了她。
他笑了。
她也看見了他。
她哭了。
通話還在繼續,但,沒有說話。
因為再多的話,此時也不及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一個擁抱。
風,又一次拂過那片蘆葦地,發出沙沙的聲音。
那是蘆葦真實的聲音。
女孩動了。
他只聽見她傳來的急促的呼吸聲。
她大步跑進了蘆葦地,向著他的方向。
一切,終於結束了。
「謝謝你,安。」
男孩仰頭看了看天上的雪,不讓女孩待會兒發現他的眼淚湧出眼眶。
「你願意,一直陪我看雪嗎?」
——全書·終——
(嘛,還有篇後記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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