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二章 有趣有趣
最近因為羽林軍王營將的事情,文官們和武將們之間的氛圍有些劍拔弩張。為了安撫武將們,王鐔特意在兩儀殿內宴請了武將勛貴們。
郎澤卿在兩儀殿的宴席上喝了些酒回來,本來臉色就紅黑紅黑的,人稱「郎關公」,喝了酒更紅。他一回來便叫人泡了一壺茶,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不料他的族弟郎仕平來了,在邊上出謀劃策。郎澤卿忽然之間很心煩,好不容易才忍下來沒有罵出口!他娘的,你一個謀士,出的全是餿主意,見識還沒老子深,做什麼謀士?!
這謀士根本沒用!唯一的用處不是策劃謀略,最多就是查漏補缺,幹些交代他的事。畢竟是同族,至少還比較能信任。
郎澤卿心中隱隱有個長遠的深慮,但卻不知從何處著手,也沒能理清其中具體的關係。只是一種直覺,若坐視這樣下去,以後他們這些軍功勛貴以及後代,可能地位、說話分量都會越來越輕!
要是沒有大仗打,小打小鬧根本不需要大將,一群武夫謀略見識又不如文官,說話能管用?恐怕真的只能坐享富貴,就這樣聲色犬馬混日子了。
但是從何布局?
郎澤卿覺得自己需要一個謀士,真正有見識的、深謀遠慮成竹在胸的人,而不是這些為了眼前一點蠅頭小利、嘰嘰喳喳惹自己煩的濫竽充數之輩。
郎澤卿問長安城周圍有什麼名士,郎仕平便說皇甫堅、褚堃、張耕黍等人,都是名士。
可這些當了大官的,郎澤卿毫無興緻。因為就算他們有見識,也不會和一個武將說掏心窩的話,站位不同、牽扯太多。
郎仕平又引薦了幾個名士,郎澤卿都只見了一面,便不再想見第二面。這些人或引經據典高談闊論,或深諳琴棋書畫。郎澤卿當年在并州時便喜結交名士,見得多了,談幾句就知道別人擅長什麼。
郎仕平見主公都不滿意,也很犯難,沉吟道:「主公所求之人,不讀書者不行,經史通者,則明理;光是學識淵博,恐怕也不成,得熟知官場戰場,方明實;還得見多識廣,遊覽天下,方明道。有此資歷者,若天資聰慧,必有所見。」
郎澤卿聽罷點點頭,覺得這麼些年來郎仕平說了不少,這番話卻最讓他贊同。
不過還有一點要求,天下道理萬千,那道理得正好是郎澤卿需要的才行,要與他的主張吻合。比如現在有人在郎澤卿面前說文官治國天下太平的好處,就算說出花兒來,郎澤卿能滿意嗎?
「咦?」郎仕平恍然道,「我倒想起了一人。」
因為他剛才提了諸多挺不易的要求,然後具體到一人,郎澤卿頓時有了興緻。不料郎仕平又皺眉道:「不過……」
郎澤卿脫口問道:「不過什麼?」
郎仕平沉聲道:「不過此人做過李嵩的幕僚。」
「哦……」郎澤卿回憶片刻,說道「你是說卓山?」
郎仕平詫異道:「主公知道此人?」
郎澤卿點頭道:「略有耳聞。我雖從行伍,年少時卻喜交士人,志向欲為儒將,只可惜。」他一本正經摸了一下大鬍子,展開袍袖低頭看了看自己五大三粗,高大魁梧的身材。
郎仕平見他的動作,一不留神差點沒笑出來。因為郎澤卿的外貌看起來確實像關公和張飛的合體,但他卻說要做儒將。
郎仕平憋紅了臉,瞪眼看著郎澤卿,良久才開口道:「那卓山什麼來歷尚不清楚,聽說他曾隱居終南山,『隱』出了些名聲,后被李嵩聽到大名,便請出山為幕僚,頗為倚重。此人飽讀經史,又做過道士遊歷四方,多年在李嵩麾下效力,據說精通易經,會卜卦。可惜了明珠暗投。」
郎澤卿道:「倒也無妨,此人為李嵩重要幕僚不假,卻曾多次以占卜為由勸阻李嵩對抗我大唐。當年他被抓住后,老夫看過他的審問卷宗,因此李嵩既死,他就被放了。只是不知見識何如,他在何處?」
郎仕平道:「他當年被逮到長安城,後來放了。便在長安城住下來,上次見他在東市賣羊雜碎,似乎從未成家,也無子女。」
郎澤卿聽了,沉默了:「……」
郎澤卿沉吟片刻道:「大都督府散了后,我反正閑著,見見也無妨,你去安排一下罷。」
郎仕平抱拳道:「遵命。」
不料到了第二天,郎澤卿剛從皇城回來,便聽郎仕平說,卓山拒絕了見面!郎仕平還罵罵咧咧道:「他說年歲已高,膝下無子,不願再勞神。都混到賣羊雜碎的份上了,若是能被主公看上,少得了錦衣玉食?」
郎澤卿聽罷初有些許詫異,但很快就淡然道:「倒也不奇怪,有點才能的文人總會拿點架子。」
郎仕平道:「主公所言極是,估摸著他是想主公親自去請!」
「叫人備車。」郎澤卿道。
郎仕平勸阻道:「主公,此人是不是有真才實學尚不清楚。」
郎澤卿捋了一把濃密的大鬍子,笑道:「若認定他無才,我還見他作甚?若欲見,怎能沒點誠心?」
郎仕平聽罷拜服。
一群未披甲,穿布衣的侍從,護著郎澤卿的馬車,大伙兒去往東市找卓山。
靠近時東市,路面便越發擁堵。長安城多年未遭兵禍,市面愈發繁榮,但道路卻有點不夠寬了。不過這等擁擠在人們看來卻是太平盛世的跡象,意味著人口的增多。
「卓山的鋪子便在那裡。」郎仕平遙指一副破舊的旗幡。
馬車在鋪子面前停下來,不料立刻傳來了叫罵聲,因為郎澤卿沒帶儀仗,別人不認識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開國公,他們把車馬停在路上,堵住了路。
侍衛惱怒,指著後面吵嚷的人怒罵。郎澤卿卻很淡然,說道:「你們幾個,把車馬帶走,到不擠的地方等著。」
郎澤卿確實沒火。要是在年輕時,更在乎別人的恭敬與否,因為缺地位,越缺越在意。等真正擁有一種東西時,反而不那麼看重了。
就在這時,鋪子里傳來一陣琴聲。郎澤卿大為詫異。完全不能想象在這嘈雜的市儈之地,會有人願意彈琴!
他側耳聽了一會兒,便走進了簡陋的鋪面。琴聲戛然而止,一個頭髮花白的長者手放在琴弦上,嘴上卻說:「客官,要喝羊雜碎湯么?」
郎澤卿回頭看了一眼道:「來六碗。」
一個十幾歲的小二高興地走上來,賣力地擦了幾下板凳道:「幾位請坐。」
郎澤卿對這小二不感興趣,看卓山時,他卻盛湯去了。郎澤卿有些無趣,便先與那小二閑扯:「你幹活挺賣力,招呼人也很熱乎,怎麼沒別的客人?」
小二欲言又止。
這時長者端著碗過來,道:「因為實在太難吃了,連老朽自己也不吃。」
郎澤卿笑道:「您這是願者來吃哩。」
長者搖頭道:「老朽是用心做的湯,可惜確實不善此道,很無奈。」
郎澤卿觀之,那老頭鬚髮飄逸,穿著長衣,樣子都不像是廚子。郎澤卿琢磨起剛才的琴聲用意,卓山可能是看到自己來了,才彈琴,不然這麼個地方,他彈給誰聽?
郎仕平先以開國公的名義找過卓山,卓山以為自己是個莽夫,想試試能不能交談?
郎澤卿沉吟片刻便道:「某剛才聽到那曲《廣陵散》,聽說是嵇康臨終時所奏,故曰絕唱。可今日彈奏這人,卻少了那般悲壯,廣陵散如此彈奏,便不是廣陵散了。」
「咦?」卓山的興緻頓時多了幾分,「客官懂音律?」
郎澤卿捋著大鬍子,笑道:「某獨精一樣,但世情之物樣樣都略懂,為的是偶遇知音之時,也好說得上話呀。」
「客官真是有趣,到羊雜碎鋪,不嫌湯難喝,卻嫌琴難聽。」卓山笑看著郎澤卿,笑道。
郎澤卿也回敬道:「老先生豈不更有意思?到東市做買賣,不管生意,卻要彈琴。」
「哈哈哈。」倆人仰頭笑了起來,卓山笑罷道:「有趣有趣。客官這麼說,以為老朽在這裡開鋪子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哩?」
郎澤卿琢磨片刻,道:「我倒覺得,老先生是項莊舞劍。」
卓山道:「何解?」
郎澤卿道:「項莊不為助興舞劍,為沛公舞劍。太公釣的不是魚,釣的是文王,某又如何能被釣?」
「哈哈哈。」倆人再次相視開懷大笑。
二人說幾句話就笑,笑得前俯後仰。而那小二卻十分無辜,一臉茫然地站在旁邊瞧著。郎仕平含著笑意,卻可能是賠笑,有可能郎仕平這個謀士也沒完全聽懂。
郎澤卿反駁太公釣魚,言自己不能被釣,意思是自己沒有周文王之志。
他也懂卓山的意思:你若有文王之志,那老朽不陪你玩啦。因為是瞎折騰,害人害己。
當今天下,久經戰亂,黎民辛苦,天下一統之勢已成形,再搗鼓內戰對百姓無利;大勢不再,不再是逐鹿中原之時。
皇帝收復幽州、佔據了半壁江山,文治武功、厚恩於功臣,若有二心便是不忠不義。
以郎澤卿的處境來說,一則無法成功,二則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已經擁有了很多。
郎澤卿也完全贊同卓山的態度,他現在只想保住擁有的東西,絕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