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三章 異想天開
「有趣有趣。」郎澤卿把卓山的話學了過來。郎澤卿貴為國公,家勢顯赫,他還沒挑,反而這個賣羊雜碎的老頭先挑起自己來。
卓山道:「有趣倒是有趣,不過老朽卻要說實話。老朽不是什麼都會,客官您看,這羊雜碎湯老朽就做得不好。」
郎澤卿點頭道:「東市嘈雜喧囂,某想請老先生換個清凈的地方,再談談何如?」
卓山沉吟道:「不過……」
郎澤卿饒有興緻地看著這鋪面,一副落魄的樣子。這老頭無家,似乎也沒什麼錢了,還挑三揀四作甚?
郎澤卿便道:「我聽聞大隱隱於市,老先生真乃大隱也。」
這句話實帶暗諷。
卓山搖頭道:「老朽倒是想隱於山林,不過客官應知,市集更易活下去,老朽這把年紀沒體力啦,在山林怕活得很艱難。」
「這倒是實話。」郎澤卿點頭道,「既然老先生實在,應知比市集更輕巧的活法。為何不願?」
卓山乾脆道:「且容老朽先佔一卦。」
郎澤卿聽罷,這是唱的哪一出,什麼意思?他一時間還真沒弄明白,便問:「如何占卜?」
卓山笑道:「無論什麼東西都可占卜,老朽最喜者,燒龜殼。」
喧囂的鬧市中,卓山便拿炭火燒烏龜占卜。郎澤卿瞧了半天,愣是不解這是何意,便問他。卓山一本正經道:「水何以往低處流?日月為何輪換?天地鴻蒙有一樣東西無處不在,如同宿命。大到日月星辰、天玄地黃,小到這龜殼裂紋、人之禍福,冥冥中都有干係。」
郎澤卿捋著大鬍子,完全不明白,便道:「玄虛之事,不能明真假。」
卓山道:「正是,也沒人能明其偽。」
郎澤卿愕然,無法與他詭辯,但心下直覺這老頭不一定靠譜。
不過卓山占卜之後,答應了郎澤卿的邀請。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郎澤卿也親自來了,既然卓山答應,郎澤卿便照樣準備與他談論一番。
二人同車出了東市,來到了永安渠邊的紙醉金迷之所:醉鴻樓。
此地同樣是繁華之處,一行人入得樓來,一個老鴇兒便問郎澤卿是否相好的娘子,郎澤卿擺了擺手,說不找小娘,叫老鴇兒安排一艘船,弄一小桌酒菜。
這時郎澤卿又隨口問道:「聽說你們這裡前陣子有個武將鬧事,動靜很大?」
那老鴇兒一副提防的眼神打量著郎澤卿五大三粗的模樣,說道:「可不是,後來被長安城的官兵抓走了。」
郎澤卿又問道:「怎麼處置的?」
老鴇兒說道:「老身打聽了一番,那武將先被關在京兆府,後來又被禁軍的人帶走,被罰了一個月軍餉。」
老鴇兒沉吟片刻又特意叮囑道:「不過那武將大腿上被捅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因他拘捕,捅了也是白捅!」
郎澤卿笑看這老鴇兒,安慰道:「你放心,我不鬧事。」
二人來到後院,上了一艘船,那幾名布衣侍衛便在院子走廊上閑逛,瞧著四下的光景。
這地方本來並無特別之處,院子里放船如雅間,也不過是附庸風雅。但郎澤卿留意這地方后,發現了它的好處。
無甚別樣的歡場,在這後院只有絲竹管弦之音,正是鬧中取靜。而且這水泊很淺,每艘船獨在一處,無論水裡還是外面,都不會隔牆有耳,在船艙里說話只要不是太大聲,絕對沒人能聽見。又比密室之中密議,要隨意得多。
狹窄又故作風雅的船艙里,二人對坐,郎澤卿斟酒與卓山對飲一杯,笑道:「先生可有雅興,叫個小娘來作陪?」
卓山一副無奈的神情,說道:「唯恐心有餘而力不足。」
倆人面面相覷,笑得肩膀抖動起來。
卓山不動聲色道:「還是年輕力壯者好哩,如當今聖上。」
「哦?」郎澤卿看著他。
卓山說道:「聖上不到三十的年紀,最想要的是何物?」
郎澤卿被一問,被誘入了回憶,想起自己年輕時,沉吟道:「權勢、地位、富貴?可聖上皆有之。」
卓山搖搖頭:「是證明己之所能。」
郎澤卿聽罷,若有所思。
卓山道:「先前你我說到歸隱。郎公可知『終南山捷徑』一說?老朽以前隱居,身隱而心不隱,實在有沽名釣譽之嫌,與而今隱居於市,實不相同。連老朽這等人,少年時也欲展露自己的才能,何況是胸懷四海的聖上呢?」
郎澤卿聽罷,拜道:「先生推心置腹也。」
卓山笑道:「郎公特意邀老朽來這等好去處,再打機鋒便無意思。郎公可言為甚所困乎?」
郎澤卿捋著下巴的鬍鬚,沉吟許久,才道:「秦朝治世,天下一統便休養生息,便是聖上有心開疆闢土,展露聲威,朝中大臣必不贊同,聖上也有疑慮。」
卓山不斷點頭,卻不說話。於是倆人提起筷子以菜肴下酒,沉默下來,外面傳來了別人請的小娘彈唱聲音。
「老朽能坐在這裡飲酒吃肉,已比許多人過得好了,很多人還吃不飽飯哩。」卓山忽然感嘆道。
郎澤卿也感嘆了一番。
卓山又問:「天下為何有飢荒?」
郎澤卿道:「天災人禍,難以倖免。」
卓山搖頭道:「非也,天災人禍只是表象,如水之下流也是表象。有了天災人禍,旱澇戰亂,人數才能減得下來,地多人少,才能太平盛世。飢荒之因,是人太多了。」
郎澤卿道:「咦?聖天子在朝,無不以丁戶多寡為國之根本。先生此說有悖於常論。」
不過郎澤卿忽然想到在東市很堵的情形,人多地窄,著實不太舒坦。
卓山道:「人愈多,賦稅愈多,國家愈強。但百姓過活,人一多,土地兼并,地便少了。老朽聞堯舜禹之時,猛獸出沒,樹木茂密,男丁狩獵,婦人採集。倘若今時今日,遍地野獸果實,人口稀少,挾強弓硬弩,還會有飢荒嗎?」
郎澤卿沒有反駁,一則他覺得自己詭辯完全不是卓山的對手,二則他已隱隱猜到卓山的看法,這種看法與郎澤卿等武夫的主張一致,他為何要反駁?
卓山繼續道:「周天子治天下八百年,此後秦朝末年,便是天災人禍,民饑寒瀕死、流寇四起,國內之禍群起,在中原逐鹿,成王敗寇,存者生、敗者死,人便少了;秦始皇立國時,國中之人存幾,秦末戰亂之後,十室九空。當此之前,若外有豐腴之地,飢荒之民遷徙求食,民不餓則不反也。」
郎澤卿道:「似乎有理,不過略顯牽強。秦末帝便是窮兵黷武失了天下,要開疆闢土,要耗費國庫,而今國庫空虛。」
卓山道:「沒錢養兵,為何不去倭國挖銀礦?沒糧為何不去交趾運糧?」
郎澤卿愣道:「倭國有銀?」
卓山道:「當然有,還有黃金,老朽聽說東海來的倭人,買賣都用黃白之物,倭國有金銀礦山。交趾、占城,稻米一年五熟,南邊瘴地,卻不缺糧。」
郎澤卿道:「山高路遠。」
卓山道:「郎公之意,欲勸聖上強兵開疆闢土,若嫌海闊路遠,兵尚不強也。」
郎澤卿覺得卓山扯得太遠了,不過倭國有金銀這事兒,著實可以拿出來說。那靖海軍才幾艘船,可海船建制竟與虎賁軍、羽林軍等擁有幾萬精銳的地位一樣!若聖上想組建海上之師,無利可圖養來作甚?
最要緊的,那礦山挖出來就當錢使,利處很直接。
郎澤卿打量了卓山一番,道:「先生若不棄,便到國公府時常走動,權作門客,咱們也好見面。」
郎澤卿與卓山一番商議斟酌,寫了一本奏章,名曰「飢荒論」。把卓山的一些論述,地少人多、飢荒等事,拿出來細說一番。
又吹噓,大唐為帝國,要從草原上取馬、交趾取糧、東海取金銀,富有四海,江山萬代。帝國這個詞,是郎澤卿專門把王鐔以前在雒陽那番言論拿出來說,先替聖上吹噓一番。彼時王鐔在潁川郡忽悠那些士人,還種了棵帝國之樹!
當然,所有這些美夢,都要維持武夫們的人數和勢力,還得給他們大量的錢糧!這才是郎澤卿等武夫的心裡話。
郎澤卿的奏章立刻遭到了朝中文官的恥笑,奏章里那番「飢荒論」,被人笑話是「不讀經書,異想天開。」
但人們沒想到的是,這種奇言怪談,卻是一下子說到了王鐔的心坎上。
王鐔反覆看了這本奏章幾遍,看的是熱血澎湃,有種躍躍欲試的衝動。一連幾天,他的心情都無法平復下來。
有一種直覺,他是這個時空很特殊的人,彷彿冥冥中有天命一般。問題是如何證明自己能運轉乾坤?這本奏章,讓王鐔似乎找到了「理論依據」一樣欣喜。
不過王鐔還算冷靜,複雜紛亂的現實就擺在面前,要實施太難,至少不能急於求成。思前想後,坐穩皇位還是最重要的,不然活命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