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己友(下)
切西利奈與我曾經去過民兵總部,認得周遭路徑,昨日雖未步上今日所行之道,仍可憑旁邊各具特色之民宅建築,尤其剛經過之希布森飯店陰森莫名,既然經過了飯店,說明距離總部很近,從而判斷得出剩餘路途確實只剩短短數百米。前頭布里托雅與客廳先生也許從未踏足民兵總部一帶,從家裡走到中部,又從中部往北部走,繞一轉直角彎,我不知該怎樣描述才好,換作平原城市,幾百元叫輛羊駝車舒舒服服地就到目的地了。總之前後十把公里路走得他們甚至汗氣也漂著怨言,認為胡利奈這話只不過是哄小孩般的能激怒成年人的話,尤其是客廳先生,毋須聽到語句發音,亦毋須辨其五官,從身後,他身後,大致可從他四肢動作中判斷到他同樣疲累,但畢竟收人錢財,是吧,將怨言緊緊壓回肚子里也屬於工作一部分。正如我不懂得怎樣描述剛才所經之路,同樣原理,也不懂得怎樣解釋能從客廳先生背後看出他情緒來。劍聖授課會講到察言觀色推敲對手心理之課程,儘管這種課絕大部分時間只是我單方面地聽她講一大堆天花亂墜,實際上大可簡略到三兩句,說那麼多一堆,意義何在呢?當初我是這樣想的,以為她單純靠口才騙課時耗時間,到她死後現如今才悟到她長氣自有她長氣原因,每個門生體能、智力大不相近,一來出於怕門生難以從三兩句當中學不到技巧,二來等門生日後有機會察言觀色時能指得出各種證據,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雲間空洞已離開杜姆市區,往北邊高巒移動。越過安第斯山脈,另一頭是發光海,更遠處則是月球,南極季風從南往北,朝單一方向吹,按照往年慣例接下來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定然又有豪雨,足以令水庫長時間泄洪,將雨水流下平原並將平原漫成汪洋的豪雨。季風從弧形旋轉轉為單一方向亦預示著夏季即將結束,氣溫又將降至零下幾十度。天色漸陰,又開始下雨,雲霧透出淡綠,雨落到肌膚上辣辣刺痛。眾人頂著輻射雨加快腳步,趁仍牛毛微雨時離開街道,側身閃入民宅飄台底下,徑直往上層樓梯衝過去,快步踏上階段,見到民兵總部,見到費爾南多·何先生與他兩隻戰鷹。
核輻射雨雲氣勢壓人,整座山城頃刻間被漆黑染得伸手只見五指,往山下望去,城市盡頭廢墟一帶仍亮著點點星光。
此飼養員周身迸發出傲氣,隨身兩隻戰鷹不時展翼示威,把我們當作敵人,尖喙被主人打磨得如利矛般。可是這座大城市,這座邊境要塞,要塞鷹軍已經一敗塗地,哪怕多養兩隻精銳戰鷹也燒不掉林間那些投石機,頂多討回點平民區殘瓦而已。
鷹又不能代替人到地面戰鬥,它們對複雜指令無法理解,間或有幾隻高智商鷹誕生,可那些跟人一樣屬於珍稀種群,天生是要作為鷹陣指揮者的天選之鷹,只有它們命令其它戰鷹衝鋒陷陣,雖然是人類將自己的結構、制度強加到大雞社會裡頭,如此看來,我們草根貴族活著,僅僅活著,像一群動物,如一欄家畜。
民兵只需要對貴族區保持忠誠,而我則樂於目睹納德蘭尼亞被毀滅,被蹂躪,或者被怎樣都好,我希望看到這個國家成為一片廢土,然後跟沃特曼蛋糕去棉蘭島,去南極,跨越發光海,去南極,去哪裡都好,都可以,我只想獲得安寧與平靜,遠離月球,遠離半島。
混血飼養員手捏陶杯,緩緩喝下大口熱咖啡,問道:「您就是民兵們口口相傳的英雄市民嗎?還有這位小姐,mikasaalquimiaindustriagrupo老總的外甥女?」
「這破山頭還有第二家人挖藍雪礦?還有第二家干出一番大事業的密卡薩?」提達譏諷道。
費爾南多·何給我第一印象真是差成屎一樣。儘管在座只有六人——布里托雅與客廳先生被請到會客室休息消磨時間,儘管在座只有兩名官司負責人與四名當事人,我家世也就算了,可切西利奈並不高興他人談論她時把密卡薩煉金工業集團親緣帶上,況且她一直對外只說自己姓waterman,身邊只有親近之人,比如密卡薩夫人、沃特曼先生、里奧·特萊克森、我知道她是密卡薩本家繼承人親戚。正因為她從未提及家世給外人聽,一般人只會認為密卡薩家有好幾頭家,此密卡薩非巨富密卡薩,而真相只有一家,離開本家的密卡薩大多一事無成,該說是命運還是風水呢?我很難,也沒有立場去評判別人家是是非非。
聽聞此陌生民兵提及自己不願扯上關係卻又屬實之家族家世,切西利奈眼神警惕,面對此兩米二高的混血民兵毫無懼色,畢竟自己身旁坐著個兩米三快兩米四高的巨漢外星人,早已適應了生活在巨型人種身邊,語調非常鎮定,用詞針鋒相對地回應費爾南多·何,道:「何先生,您情報來源可真夠廣呀,怎麼把我跟密卡薩煉金工業集團拉到一齊來講呢?您又是從哪裡知曉我母親跟集團老總有關係呢?家族內部事情,外人想掌握可真得要有些小手段才可以哦。」
何淡然道:「沃特曼小姐——」
「是女士了,我已經嫁給這位先生了。」她拉起我的大手,驕傲地說。
何道:「哦,失禮了,恭喜兩位。那,沃特曼女士,您問得非常合理,本來社會上一般人是不會得知您母親是老總姐姐的,只要您閉口不談,即使幾十年前有誰知道,一家人那麼多張嘴巴,肯定有誰會到處唱誰誰當上集團繼承人,但隨時間推移,一切便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我會知道,是因為民政部私底下調查過您,全民兵總部兩百四十號人也沒多少人知道您家世,岡薩雷斯姐弟就不知道。」
「現在他們知道了。民政部為什麼會調查我呢?我可是正當移民呀,有母親住在這裡呀。」
「女士,是因為您從棉蘭島過來。」
「又是因為我從棉蘭島上來!偉大意志!」
「您可能不清楚,當然調查過後確定您是無辜之身,後來便不調查了,將您看為合法市民了。請您理解並諒解,近幾年有些棉蘭島移民定居后攪屎棍,對從島上來的人會特別嚴點。」
原來如此,看她安居后遇上攻城,平日宅不離屋,又沒有女性朋友,談了個有情之人整天做些不可描述行為,所以解除了監視嗎?聽到民兵親口說出來「無辜之身」,她肯定松一大口氣吧。
「沒關係,我肯定理解……勉為其難地諒解吧,那都調查過了,我又能把民政部怎麼樣呢?是嘛,只希望調查歸調查,沒偷看監視就好。」
何道:「那可是底線,至多交代附近街坊留意幾眼而已,我們也相信並非每位棉蘭島移民都心懷鬼胎,周圍攪屎棍那些人其實佔比也很低。」
講得倒好聽,我們啪啪啪少說幾十次多說百來次,民政部那群hijodeputa絕對欣賞過不下一次,並同時對我們各種玩法進行評論。
她並未接話,捧起陶杯細品紅茶。最近她舉止像位貴婦人般,舉手落腳間散發出高雅格調,密卡薩夫人再如何調教逼迫她學貴族行為,短時間內可應用不到,她一是移民前從事之職業因為職業需要而掌握了這一套,二是此乃天生氣質,生為貴族階層,生活得也應為貴族階層,就是時時冒出幾句經典西班牙語粗口,不過我喜歡粗口妹,各花入各眼,沒有誰拿我有辦法,哪怕是民政部那群hijodeputa。
「嗯,那麼大家來談談正事吧。」何道。
會議室內,足可容納三十人同座之長桌分為兩邊,根據目前事件性質分成兩側,參與過昨日自衛事件四人一邊,對面則是負責口供之民兵代表費爾南多·何與提達·高。
對於提達出現在這房間里我倒感到驚訝,他明明屬於武裝部門,何以搖身一變跟著法務部文官出現啦?我沒開口問,也不敢問,費爾南多·何以一人之氣場改變了五名相識之人之氛圍,會議室內空氣更加冷冽刺骨,眾人沉默,並點頭。
何道:「少爺……沃特曼先生、沃特曼女士,兩位昨日留下的口供其實沒有任何問題,胡利奈、朱利亞、提姆三位同僚口供亦無問題,我和瑪奎納先生前後認真對比過許多次都沒發現有任何能給暴民那邊優勢的漏洞,可以說事件本身定性為自衛,毫無異議,不應有異議。暴民要幾位交出財物,沒錯吧?當他們說出這種話時一切來自幾位的攻擊手段全部都合符法理,合法地以武力保護自己的財產。但是呢,昨日被逃掉那個暴民回到平民區去,去下議院西區民事法庭提交了訴訟,一下子整件事性質便顛倒了,他主張幾個人只是想問問路,順便借火點支煙——邊閪個信呢?真是群gilipollas。接著呢,下議院附屬法庭又不是當事人,你們幾個也沒對法庭進行攻擊,對吧,有人提交訴訟,他們就受理,更何況是平民受傷呢?下議院偏幫平民階層又何止一次兩次呢?」
我道:「來之前我聽說民兵組織願意替我們打官司?」
何道:「正是,兩位跟岡薩雷斯姐弟、提姆·敏·塔安一同受民兵律師庇護,請相信民兵法務部大狀se?orsergiomarquina。」
切西利奈仍對何不爽,道:「既然口供一切正常,亦無修改、補充需要,為何要專程來一趟呢?」
提達·高道:「有些商討上庭對策需要兩位首肯才可以往下再制訂方案嘛,萬一屆時律師有些聽似對當事人不利卻實則為陷阱的發言,兩位帶頭反對使得塞爾希奧·瑪奎納先生功虧一簣可又該怎麼辦呢?不是平白益了原告暴民嗎?外頭下著輻射雨,瑪奎納大狀和提姆沒辦法準時來到,具體我也不太了解法庭上要如何處理,請耐心等他們來到總部吧。」
切西利奈道:「沒關係,我們也是發現突然下起輻射雨才衝刺衝進大堂的,有瓦遮頭總比燒傷皮膚好,至於等多長時間,反正辦什麼事都得先等停雨吧。」
我問道:「羊駝欄還好嗎?」
何疑問:「羊駝欄怎麼啦?」
我道:「昨日我家的羊駝車暫寄放在這裡,隨車兩頭羊駝,無敵加西亞號和深淵戰車號,想知道它們有沒有瓦遮頭。」
提達神態舒展,說:「它們沒事啦,輻射雨淋不著,我拉進倉庫了,可你的貨車可能就要大清理了,看外觀沒有輻射雨塗層吧。」
「是吸熱塗層,車小事,謝謝你,羊駝沒事就好。」
「我在斗駝場聽過深淵戰車號,就那頭嗎?」
「你記得啊,都幾年前啦。」
「近看可真高啊。」
胡利奈發聲,說:「費爾南多。」
「嗯?」何應聲。
胡利奈道:「這雨聲越來越大,萬一下一整天或者連續幾天,沃特曼女士和先生回不了家,有房間給兩位住嗎?」
朱利亞接上補充說:「阿姐,還有沃特曼先生他妹妹和貝爾利恩先生呢。」
胡利奈頓悟,說:「是哦,總共四人,兩男兩女。」
平時很罕見才遇上一場輻射雨,北巒區域平均四五年才偶遇一次,大家被雨水困在建築內,想必民兵們也毫無準備吧。
何道:「住我們輪班人員宿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本身宿舍有限……」
我說:「我和貝爾利恩先生睡木板沙發就可以啦,兩位女士、小姐——」
「那怎麼可以!?」何怒道:「來者是客,米飯班主留宿民兵總部,怎可怠慢?兩位請等等,我當即找人安排。」說完,便即如陣風般閃身穿出會議室。
這傢伙,也許出乎意料地是個好人。
岡薩雷斯姐弟雖本與何共事,起碼我認為他們與高都很習慣此人,實則並非我所想那般簡單,人際關係跟由人所構成的社會一樣很複雜,像迷宮,有無數個出口的一方通行迷宮,並且許多出口被斷頭台封住脫路,以為自己倖存到了出口,結果只是送駝入龍口。三位民兵無大動作,亦表現得相當自然,神經從緊繃至放鬆,從五官當中仍可看出些許蹤跡,其中數朱利亞最為明顯,三人似乎平時都不怎麼希望與法務部費爾南多·何有任何交流或交往。
朱利亞閑聊道:「好多年沒下輻射雨了。」
切西利奈興奮地說:「你們這邊以前經常下輻射雨嗎?」
提達說:「哎,女士,經常倒不至於經常,從小到大我經歷過五場。前年杜姆下過,兩位當時沒經歷嗎?朱利亞當時入職了吧。」
切西利奈說:「前年我還在棉蘭島哦,那時雨雲可能沒飄過去,再對上一次經歷輻射雨距今已經有十幾年了。」
我不經思索地就問:「大戰前?大戰後?」
她毫不介懷,語氣正常地應我:「大戰後不久。嗯……也不至於叫不久,有段時間,我想應該戰後一兩年吧,下雨時間很短,前後才半個鐘一個鍾。」
「戰後復興搞了很久吧,一場雨導致拖了多長時間?」胡利奈好奇地問。
半島人,其中與棉蘭島無怨無仇者大多都會對西岸遠洋上那座島產生興趣,因而切西利奈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便回其,道:「小事啦,下半個鐘一個鍾雨哪能影響復興計劃呢?反而分分鐘到我離開,到今天還未復興好呢,照舊放著大堆瓦礫殘桓堆在市中心,效率低得難以置信。文格費爾提亞倒可能早恢復市容了,人多,土地又闊,有錢又有人,各種資源,常用資源完全能夠自給自足,儘管大戰後我沒再去過啦,全靠猜或者聽說。」
三名民兵聽得津津有味。提達朝向胡利奈,問她:「你前年已經在杜姆啦,當時輻射雨下足一天有印象吧?朱利亞那時候也定居了吧?」
朱利亞正要開口,卻被胡利奈搶去先機,只聽大姐頭說:「我來這有五年啰,中途沒回過堂·吉柯德。他——」她目光指向朱利亞,「下雨那時他倒是剛好回了鄉下一個月。」
提達道:「喔,是,我記得你有次請了一個月長假,剛好下輻射雨那時啊,我不太記得了。」
「入職四年就只請過一次假好不?」朱利亞說:「當時我回去鄉下參加弟弟婚禮來著。」
我說:「難怪你說好多年了。說來,當時堂·吉柯德沒雨?」
「完全沒雨,我是指輻射雨,一般雨天天下,比杜姆更多雨水。」朱利亞說。
「雨水為財嘛,只是核輻射雨就免了。」提達道。
切西利奈頭回聽這講法,什麼雨水為財,或者遇水為財,這單詞她從未聽過,棉蘭島可能因為亞裔少而沒這說法。
「jekcuinvaichoi。」我重複一遍,她仍一頭霧水,瞳孔水潤,無邪地凝視我,仿似我將陌生單詞說出來,整個存在本身在她眼裡便轉型為異類。也只有這類時刻我才感受到一股棉蘭島人看半島人特有的視線。
「就是說,雨水代表著財富,或財源。」我對她解釋道:「如果哪家人包場辦喜宴、店鋪開業當天下雨即意味著大吉大利,亦確有據可尋,從比例上看確實。」
「原來如此。」她收起棉蘭島人視線。
坦言說,我是很愛她,亦知曉她很愛我,而棉蘭島人視線則又警醒我,告訴我仍未真正地成為她內心一部分,仍未真正地融入她內心,仿似一件工具,一件傢具,放置在她內心最顯眼、最舒適的位置,客廳中央、卧室中央,她樂意於感受我、享受我、欣賞我,而傢具到最後仍只是一件傢具,會老化,會損壞,會因主人心思被拋棄,毫無預兆地被拋棄於荒野,繼而被雨侵,被風蝕,最終塵歸塵,土歸土,她繼續前行,離開我,直至生命盡頭。
方才何在場時大家,三位民兵都不好意思開口對關於棉蘭島兩國問題展開話題閑談。我特別能夠理解他們,同時亦知曉她作為大戰期間科斯塔希爾瓦市市民經歷過什麼事,交往初期她閉口不談,對我,無論對我,或者密卡薩夫人、里奧,或者對哪個密卡薩本家親屬,對任何人都閉口不談那段經歷。她並不是最慘那批,後來我們有次提起,她才若有所思地道出過往。文格費爾提亞與瑪希卡提亞兩軍於國境線交戰足足兩個月後,雙方傷亡人數均超過三千人,瑪希卡提亞兵分兩路後撤,一股往首都,叫什麼市我忘記了,另一股去往科斯塔希爾瓦,分別潛伏於市內,扮成一般市民,集體住在大部隊首都人士兵和科斯塔希爾瓦人士兵家裡,進入被動防禦態勢。後來發生何事,跟一些描寫戰爭的軍事題材小說同樣套路,市民們不是被敵人迫害就是被自己人迫害,甚至同時遭受兩邊迫害。由於她經歷過,我們避免談論,亦盡量避免他人下套給我們開口。很多半島人對棉蘭島大戰很好奇,渴望了解那座與世隔絕,閉鎖自己的地球人主義者島嶼因何同類內戰,連民兵諸位也難逃心魔,提達轉開話題,聊起棉蘭島來。
提達道:「沃特曼女士,棉蘭島上一次遭遇輻射雨是戰後,時間差得有點大,氣候一定很宜人了,你當時住在哪個國家呢?」
她對他人詢問棉蘭島情況早已對答如流,皆因她對於只要與自身無關之好奇心,滿足完其好奇心便告一段落,而對此類問她曾經住哪處之好奇心,一貫冷言應之。
胡利奈從切西利奈表情中讀出了故事,猛然叫停提達:「請別往下問了,沃特曼小……女士你也別答。高,大家對島上情況懷有好奇心很正常,可你,想必你知道吧,島兩國戰爭中一般居民最傷得深,要問也別問人家住哪裡,這是對棉蘭島人最基本的尊重啊。」
高恍然大悟,神情失落,道歉說:「非常抱歉,沃特曼女士,請你原諒我,大人不記小人過。」
切西利奈道:「哎,沒關係,其實沒多大事啊,我當時住在瑪希卡提亞科斯塔艾利斯市郊,沒有遭到什麼打擊啦。」
從東南部costasilva「搬」到東北角costaaerixia,她應答得相當巧妙。
「各位啊,將要為我們打官司的那位塞爾希奧·瑪奎納先生是個什麼來頭?怎麼我總凝著聽聞過此人大名呢?」我叉開話題問道。
朱利亞道:「我只見過他三四次,戴著副強化木眼鏡,個個人背後起花名叫他四眼仔。」
「真的有人近視啊?」切西利奈嘆道。
提達道:「有,很少嘛,總會有極個別近視。瑪奎納先生呢兩位岡薩雷斯跟他不熟很正常,人家不是民兵,是跟民兵合作的律師,平時很少來總部,尤其空襲之前,沒多少案給他辦。」
我問:「你跟他熟嗎?」
提達說:「有說過幾次話,喝喝茶吧,稱得上是個好小夥子。」
「小夥子?高先生啊,你比我小几歲吧,別太早認老好嘛。」
朱利亞說:「讀書人,皮膚好,實際三十大幾吧,跟我大姐沒差——」
他大姐轉手就給他本人颳了一巴掌。
「唔——」朱利亞聲調委屈地說:「他是個月球人啊,三十大幾當然叫小夥子啦!」
情報量可有點多哦,關於胡利奈大姐頭——
提達道:「兩位有耳聞瑪奎納先生名頭非常正常,他外號叫『profesor』,一位被律法耽誤了的化學家。」
「哦,是個會做炸彈的傢伙,想必跟提姆很多共同話題吧。」我道。
提達聽,頓時笑道:「哈哈哈,何止很多共同話題呀,他們兩個從小玩到大啊。」
「哦?我記得塔安先生昨日說過他從小學化學,學做炸彈。」切西利奈說:「所以塔安先生跟瑪奎納先生算同學關係啰?」
「何止呢,」提達道:「瑪奎納家屬於新晉貴族,當時剛搬上來貴族區,還未買好房子,租住在塔安家三樓,看房東兒子學化學,他也跟著學,兩個人年齡雖然差好幾歲,興趣倒合得來。話又說回來,哪個男人看到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爆炸不興奮呢?」
「聽來你和瑪奎納先生何止只說過幾次話呀。」我說。
提達道:少爺,我同他的而且確只屬於僅說過幾次話關係哦,一切關於瑪奎納先生的故事全是從塔安先生那聽過來的。「」
「我頭回聽這人的話題。」胡利奈說。
朱利亞扭頭道:「大姐,因為你進民兵只才四個月,近來大家見他機會多,皆因官司太多,每個星期他都得來總部兩三回。以前,我就不說以前前到幾時了,在座幾位明白得很,以前別說官司了,連民兵需要協調的糾紛也很少,好幾個月才聽說有誰被傻屌告到法庭上找合作律師。說來,對吧,可真是黃金年代呀,何至於呢?變得現在這般忙碌。」
忍住了,朱利亞話未說完,卻忍住沒往下說完。話中明顯帶刺,關係到批判公家、批判社會的話語,在這處認識歸認識,卻摸不透誰人內心深處是貨真價實月球權力集團走狗的場所,朱利亞忍得十分理性。小蛋糕先前說過岡薩雷斯姐弟是自己人,她們之間肯定有過接觸,什麼時候呢?我毫無頭緒,她來杜姆五個多月,沒有任何女性朋友,頂多布里托雅算一個吧,她就論外了,主要是她幾乎沒有社交,起碼我們同居三個月從未見她聯繫過哪位陌生人,她父母跟她倒不時收寄信件。聯繫、接觸,從何聯想呢?連線索都沒有。莫非是暗號嗎?她與岡薩雷斯們之間談話說過什麼內容我也全聽過,親耳聽到,內容本身毫無值得生疑之處,除非靠個別單詞或者發音變音了,若運用此兩點,那我確實無從下手去推理,她本身說棉蘭島西班牙語,聽起來同安德烈斯那口加拉赫蘭西班牙語一樣跟這邊明顯有分別,她故意變掉哪個詞哪個音,聽者也只會認為是棉蘭島讀法吧。假定岡薩雷斯姐弟已經確定切西利奈聯絡員身份了,被懷疑者只剩下我和高兩名,乃至只剩高一名也很有可能,畢竟她會放下尊嚴和條月球權力集團走狗成親嗎?會委屈自己嗎?餘生與個自己最痛恨的人相伴,整天忍受其無腦地愛這樣愛那樣言論,內心難道就不會覺得難受嗎?喔,顯然不會,我啊,換作我,顯然也不會委屈自己忍受一個人,忍受社會,忍受生活,每個人已經非常委屈自己了,甚至連吶喊權利也被剝奪掉便委屈得有如灘地底泥了,再落井下石般委屈自己同條走狗共生活,也許只能同樣是條狗才忍得下去了。由此想來,岡薩雷斯們多數已將我拉進其信任圈子裡,而提達·高則還未被信任,朱利亞與其共事五年亦未信任他,被拒於信任圈邊緣,很能說明問題癥結,因為提達·高本身是月球權力集團其走狗!雖然我並非如此認為,只屬於信息推理結論,推理並非等於真相,真相絕對不止一個。透過已有信息推理,能聯繫到更加多情報,例如切西利奈行事相當細心,將自己打造成一位人生地不熟之外國移民之表象。單單從我觀點出發,與她同居幾個月,她確實人生地不熟,更沒有任何布里托雅以外同性及我以外任何異性朋友,如是他人,定當心生疑心認定她刻意而為之,怎麼說也是個棉蘭島人,放到半島其它國家移民,審核批准后觀察、監視一到兩個星期沒意外也就下班飲啡了。而她就生活在我身邊,並且將身份拖到同意親事,米已成炊后才道出給枕邊託付終生之人聽,連此枕邊人也只到斷絕後路時才知曉,足可見她細心到何種程度。另一方面,她或許心有忐忑,並未主動聯絡同志之士,每與陌生人相遇,使出暗語戲法,直到生活很長時間,又或獲確切情報,悉解除監視才會主動聯繫誰人吧。
「咳咳。」提達裝模作樣地乾咳數聲。對人類此反應我見得多,終於確認原來朱利亞有所保留乃正當行為。
提達道:「你想說什麼大家心中有數,你以為近來官司多,上頭不想做事嗎?目前維穩要緊,只要訴諸律法,平民們輸得心服口服,便也不會引致更多犯罪行為了。」
維穩,哦,又是個走狗們能恬不知恥地,冠冕堂皇地喊出來的口號。我能說說自己對這個單詞的理解嗎?正因為做得過火,哪處做得違背了人民意願,有知之士們奮起訴之並將解決方法公開,耐心地解釋給其聽,其非但不傾聽,不採納,認定自己為真理,攻擊、收監有知之士們,同時變本加厲,火上澆油地繼續惹怒人民,一而再,再而三地擊穿人民底線,更多人成為有知之士,其把更多人鎖進大牢,一批接一批,此乃所謂維穩,只有暴權才會經常性地使用此等下下策。此前,我只聽過基阿拉雷茲無名公主亡后,後繼者使用過此招,結果基阿拉雷茲沒落了,從半島首屈一指墜落到谷底,成為黑水湖南岸一處無名之地。如今杜姆用了,也許很快全納德蘭尼亞各市紛紛效仿,繼而擴大到全半島,被月球權力集團效仿,進一步控制墜月半島。我們區區草根市民,無非得兩項選擇,一是監倉,二是服從、認命。
根據如此推敲,朱利亞唇前勒言,與提達保持見解距離,便亦情有可原。座間又何止朱利亞一位呢?四對一,縱然看來以多對少,若提達到外頭一番宣唱,形勢即刻逆轉成社會對少,與整片環境為敵,孰輕孰重,自認一派者,每位心中有數。
「行吧,」朱利亞假裝認輸並放下身段,「希望瑪奎納先生能使盡律法武器來為我們的正當自衛行為正當化吧。」
提達似乎尚未聞出這股酸餿味,道:「他當然可以,也必須可以。」
「此前民兵們跟其他暴民也打過類似官司嗎?」切西利奈一改往常寡言,道。
胡利奈道:「女士,你直說嘛,兩位先生一時沒反應得過來呢。」
「女士你又知我想問什麼?」切西利奈驚呼。
「正是,還能有其它什麼好問呢?也哪止你一位呢?初頭時我也很天真,認為世界已經夠複雜了,誰知人心和社會更加複雜,明明黑白分明,對錯分責一邊倒,卻故意判無辜者輸官司。放到空襲前哪敢這麼亂來把律法當皮球踢來踢去受社會傾向影響呢?」
「我明白了,poorlifematters。」
「什麼是pujuaifumedas?沃特曼女士,這我沒聽說過是什麼東西。」胡利奈疑惑地問。
「原語是阿米利卡諾古籍上一段話,」切西利奈泰然地解釋道:「當然阿米利卡諾語原文並不叫poorlifematters,叫blacklifematters來著,換成西班牙語叫lavidadelosnegrosesmásimportante,我改動了一下,也很符合當下狀態。岡薩雷斯女士,我理解了,判誰勝誰敗得看法官、陪審團怎麼想吧?若果法庭硬要判貴族自衛方敗訴,貴族們得使點小手段打點些人脈是吧。」
「你真是原子聰明。依我近幾個月所見所聞,正如你所想一般。但呀,凡事總有彎轉,法庭亦並非百分百判貴族輸,得根據比例來辦事,留點情面給貴族階層。萬一今次大家不幸遇著個法官、陪審團認為判貴族勝訴比例高了,便需要一位傑出的律法大狀或——」胡利奈視線移向我,「——地位舉足輕重的貴族,基本上冇有怕啦。」
「別這麼抬舉我,我可不算什麼舉足輕重的貴族。」我開脫道。
提達道:「大姐頭也自有她道理啦。少爺,你還不叫舉足輕重嗎?這裡和加加林還有坡港三市的藍雪供應全得看你家臉色。」
「要看也是看我父親臉色啦,再者生意因為游擊隊封鎖一落千丈,加加林、坡港燃料局早找好其他供應商合作了,在協議終止之前我們沒辦法做跨市生意。目前啊,只能在市裡賣,賣給老街坊,怕過幾年收入跟個四級貴族一樣啰。」
「這樣嗎?」
「封掉腹地去路能怎麼運呢?燈總要點——富貴家庭可以用電燈,但飯總要煮,是嘛,沒可能無限期眼光光地盼盤山公路復通嘛。採礦公司可以等,活生生的市民怎麼等嘛。」
「可,少爺,你們家至少還掌握著杜姆供應線。」
「是倒是,文件上也是,說真一句,哪天市府要收拾我家將礦場充公沒有誰拿它有辦法。」
「這是法治社會呀。」提達仍不服氣,非要拗正。
你以為,說得真好聽,法治社會,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真是法治社會,胡利奈說那句話就不會存在了,退一步說她仍舊說了,你也不會認同了。
「如果錢能大事化小……」朱利亞道:「姐夫找人籌筆錢將整件事抹掉也就好了,只是覺得挺服不了氣的。」
胡利奈忿忿道:「就是啰,本來砍傷砍死暴徒,只要自己內心過得去殺了個人,當無事發生,嗯,也不用糾著群窮光蛋平民索要賠償,自己頂多買菜小心點別被尋仇而已,鬧上法庭喔,匪夷所思。」
說得也是,胡利奈再怎麼放平心態也無法抵消掉她砍斷歹徒一條手臂之真實事件,同理切西利奈開槍打盲一個人,兩粒眼球報銷,本應值得大肆宣揚她們兩位英豪,卻因如今受社會傾向控制之律法打壓,前路盡為未知之數。好人被壞人搶劫,誰知壞人劫完財還劫不劫色?於是好人先下手為強將壞人打得滿地找牙;後來壞人狀告公堂,好人竟被法庭認定為壞人,並因為法庭具備權威性,許多不明究竟的旁人聞說此好人為壞人,於是乎全社會都將其看為壞人,連曾經其身邊支持其的人被整片環境污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洗腦,久而久之竟真把其當壞人看待了。這寫成小說一定會被痛批,而藝術來源於生活,既然能想得出如此情節,現實生活定當有過之而無不及。
「什麼匪夷所思?」費爾南多·何正好回到會議室門口。
見此人現身,眾人對方才內容絕口不提,提達·高雖頗有怨言,看來他並非因為立場、見解有異便到處舉報,出賣親友那類謂之「大義滅親」挨千刀那類叛徒。
切西利奈機智地應道:「一位被律法耽誤的化學家,大家正說到瑪奎納先生來著。」
「哦哦,他原來也會化學嗎?」何道。
「我以為你們有多熟呢,怎麼連你也沒提達了解得多呢?虧你調到法務部呢!」朱利亞笑道。
何老實道:「也確實沒多熟,全法務部四個人就他一位屬於外部合作人員。你說大家長時間上班坐在同一間辦公室當然有機會熟。我跟瑪奎納先生只有工作上交流,他次次過來時間很緊,趕快交流完趕快回他事務所,完全沒談過私事。況且我也很忙好吧,幾十隻鷹等我打理。」
提達對我們道:「何是民兵戰鷹飼養員,會接手律法事件只因為目前特別多事務和排班,大部分民兵身兼數職,兼其它部門事做,否則根本沒法處理得完。而他兼法務部職位,說來倒奇了怪了,除開原本兩個人,竟然總部上上下下只找得出何一個人學過律法——」
「好了好了,」何叫停道:「我才不想當什麼律師呢。少爺,女士,因為查到我有學院律法學畢業記錄,提狗屁那麼點工資叫我兼做法務部工作,以為我很想呀?是真想啊,一畢業出來早到律師事務所去啦,還來這喂什麼鷹!」
朱利亞側身向我,說:「聽,我描述得對路吧?這哥子就是個鷹痴。」
「我喜歡養鷹礙著你了!?你不也喜歡養狗嗎?」
「我說你是個鷹痴是贊你呢!」岡薩雷斯一口咬去。
「我說你喜歡養狗也是贊你呢!」何反啄一喙。
兩位年青氣盛者一言不合,聲量大增,胡利奈與提達及時出手,將身體前傾正要衝向對方大打出手二人扯住並押離會議室。她很快折返回來坐回自己位置,眼神遊離,我等著她開口說什麼,她同樣,看神態同樣有話要說,最終沒能說出口,我也沒好意思問,畢竟目測兩位年輕人似熟非熟,而談到動物時竟露出攻擊性,莫非何對鷹有什麼禁忌?甚或岡薩雷斯對狗有什麼禁忌?胡利奈抬起頭,先仰望天花板,發現外頭光線昏沉,仿若長夜,伸手到桌底摸出絨木棒和火石,嚓嚓幾聲點燃絨木,再到房間四角點亮藍雪燈,重又回到自己座位,唉聲嘆氣,目線移到切西利奈身上,發現她睡得香甜,移到我額邊,淺笑,轉為苦笑,仰頭盯向天花板無數道木紋,終於誰都沒有開口。
核輻射雨氣味漸漸濃烈熏鼻,雨聲也明顯得多,苦味衝進建築內部把蛋糕小姐嗆醒,她輕輕咳嗽,睡眼惺松,唇邊數道痕迹,抬手掩住柔唇,緩緩擦掉口水痕。我撤回前言,她並非什麼天生貴族,沒有誰天生學得會貴族一套套陳規舊矩般的所謂行為舉止,她可能學過,間或用幾下,沒學到骨子裡,她說自己是個平民階層,起碼心理上是,我完全贊同她,而按她這說法,不僅她,任何人生下來都是平民階層,並且引申出許多值得探究的哲學疑問使許多哲學家反目成仇。我討厭跟他人討論些哲學問題,也不完全限於哲學問題,包括情感問題亦一樣,到後來不是我發脾氣就是他人發脾氣,如果大家都很有主見很有自己一套自成派系的見解就會導致反目成仇,所以我與社會交際圈脫節,無謂發現相談甚歡之人竟是些自己討厭之人,像父親那種人,只要從未開始,就沒有結束;沒有希望,便沒有失望。似乎這很耐人尋味,矛盾得令人耐人尋味,很正常,每個人,無一不是矛盾結合體,連古今往來一些頂尖哲學家也難逃「生而為人」定律,當然我是個矛盾體,切西利奈亦是個矛盾體。
胡利奈道:「你醒啦?兩位,看這陣勢每個人都得留在這過日啦。」
我說:「令弟和何先生可真遲啊。」
是嘛,兩位年輕人被押離會議室得有至少兩個鍾了。其實具體等了多長時間我也不太清楚,會議室里沒有水桶,至少兩個鍾,單純算是基於個人生活經驗判斷所至。
切西利奈問:「我睡了多久啦?」
「先生,他們呀,如無意外今天得在監禁室過啦。另外何他問了好幾個人,輪班宿舍沒有空床位,但剛好朱利亞跟他——兩個小屁孩!好啦,有床位空出來了。」胡利奈又說:「沃特曼小……沃特曼女士,你才睡了兩個來鍾,三個鍾吧。好了,先生,一間男性宿舍房間只有兩張床位,雖然朱利亞、費爾南多不同宿舍,但可以臨時跟他們舍友說一聲換間宿舍睡。我是要說,請原諒,發獃久了有點胡言亂語。我是說,只有一間房兩張床,而你們有四個人,誰住宿舍請幾位自行商量。」
「喔。」切西利奈神情縹緲,冷冷地問我:「你能睡走廊嗎?」
「為什麼默認是你和布里托雅睡宿舍啊,一定要選擇宿舍或者走廊嗎?也太局促了吧?呃,岡薩雷斯女士,睡會議室也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啦,只是同時也有其他人在會議室睡覺,你們不介意就好。他們先到先得嘛,總不能趕到哪處角落去。」
切西利奈道:「我都可以,沒意見,反正連睡街頭也睡過,就叫布里托——」
「四妹睡宿舍吧,貝爾利恩先生也一齊。」我忙打斷她。
胡利奈道:「少爺,貝爾利恩先生是一般保鏢身份吧,跟異性老闆共處一室乾柴烈火可不太合適吧。」
「無所謂吧,她……她也該談婚論嫁了,其實對象找了個貴族或者找了個平民嘛……我看得很開,她喜歡就好,萬一真跟保鏢先生發生些什麼,反正我無所謂啦。要不切西利奈跟布里……四妹一齊?」
「也可以,嘻嘻,恭敬不如從命。」她想到能跟這山頭唯一熟悉的同性同房,興奮地笑道。
「好啦。」胡利奈拍拍大腿,道:「住宿安排定好了,那兩位,去吃飯吧?試試民兵總部大廚手勢。」
「大廚,莫非大廚又是由哪位民兵哥子身兼數職?」切西利奈道。
胡利奈起身,道:「喔,大廚長期工作,跟兼職完全沒關係。放心啦,至少大廚和我並未身兼數職,我們又不像朱利亞會做墨水。」
「他會做墨水?」這倒輪到我吃驚了。
「我們本家在堂·吉柯德開墨水工房啊,作為子女會偷師學到點皮毛很正常。」
「哦……但我依然感到奇怪,兩位能離開堂·吉柯德市說明並非繼承人,繼承人以外子女會做點主業產品——」
「所以說,偷師。」
切西利奈插話道:「等我再泡杯茶醒醒神好嗎?」
胡利奈說:「完全可以,我來吧。」
「謝謝,你別走來走去啦,我有手有腳呢。你們再多聊聊嘛,我聽著呢,而且也很感興趣,還真第一次認識有人會做墨水呢。」
「哈哈哈,那沃特曼女士請自便啦。」胡利奈坐下,同時邊伸腰邊說:「偷師始終是偷師,沒把全部學到手,他啊,只偷到深藍和深紫色墨水做法,只會做兩種顏色可沒資格開店拿到街上賣吧,能開店那些老闆少說會調十幾種顏色。」
我應道:「是啊,據說很多顏色很難調。那麼朱利亞他算叫民兵墨水供應部啰。」
「墨水原材料很貴啊,都是來料加工形式,平時如果工作比較清閑他會做點,近來應該很少做了,沒時間又是煮水又是過濾之類。」
「一般他在哪裡做呢?」
「我家頂樓,呃,閣樓。」
「你家頂樓嗎?他……怎麼我記得以前有說過他自己在外邊租其他貴族房子住呢?」
「有說過嗎?印象中沒有吧。」
「就算沒有吧,他住在你家難免有諸,諸多不便吧。」
「沒有什麼不便吧。再說,他起初確實租屋住,空襲前一段時間,我第二個孩子出生后才搬進希爾瓦宅,離總部更近,也兼作我家保鏢了。就像你家保鏢貝爾利恩先生一樣,有處免費地方落腳。說來貝爾利恩先生睡客廳嗎?」
「見到他那張床啦?」
「肯定見到吧,那麼明顯一張床。我奇怪呀,你家世代經營採礦業,也是六級貴族,房屋卻……抱歉,冒犯了。」
「別這樣,大家一回生二回熟,有話放心說便是。我家呢,一樓二樓都有四間房,我五兄弟姐妹嘛,有兩個幾歲時漚肥就不算在內了,長大成年總共五個,按理說有空餘房間給安德烈斯住,五個兄弟姐妹,三個到外地去了,是吧。但是呢,他們離家以後難保哪天還會回來,房間全都密封鎖起來,直到四妹成家通知他們回來清空房間。雖然院子也還有間雜物房,但裡邊堆著不知幾多百年前先人一些東西,也有些小說手稿,應該是哪一代家主得閑過頭寫點小說吧,賣不出去還是不好賣,有沒有印刷賣過也沒人關心,總之堆著,幾乎每代家主的重要遺物都有。」
「你們家還有人寫小說!」
「呵,沒成名,什麼都是假,結果堆在雜物房,一堆廢紙。」
「別這樣說,」胡利奈語氣劇變,道:「也許寫得很爛吧,在你眼裡,但在當年可是家主的至寶呢。」
「也許是吧,我一看那土標題就沒興緻看了,叫什麼,哎,說說也覺得土得掉渣,叫什麼《真情》,講一個礦場主和一位美少女之間來來去去不可描述之事,原子之神!」
「有印刷過吧,我看過同名小說,估計就是你先人那部吧,裡邊很多諷刺橋段是嗎?」
「嗯?諷刺橋段確實有點多,我沒看完就是了。」
「女主角是金髮碧眼阿米利卡諾少數民族人?」
「哎!?」
「看來是同一部了。」
「還真有印刷出版啊?」
「真是緣分。你家那位先人啊,也沒逝世多長時間,百來年前吧。」
「我算算,當時還是地球人家庭,來到我父親娶了個混血才開始有紫皮,那起碼兩百年內吧,他出生,稱得上很久以前了。」
交談略有停頓,蛋糕女士找準時機說道:「我沒聽錯吧?阿米利卡諾族?我父親也是呀。」
「嗯?他不是杜姆這裡人嗎?你也沒有金髮碧眼哦。」
「我是指姓氏,waterman,為什麼要讀作vodamen,是阿米利卡諾語發音。」
「說起來……」胡利奈說:「我聽說沃特曼家從聚居地搬過來這種傳言,沒錯吧?西北海岸邊那處聚居地。」
蛋糕女士雙目發光,興奮地應:「是啊!」
「拖了五個月手仔怎麼都沒跟我提起過?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跟那傢伙一樣娶了位少數民族美少女?」
「沒機會給我想起來嘛,胡利奈大姐說到,我才反應過來沃特曼是阿米利卡諾族姓氏。還有,我不是少數民族啦!先人從聚居地出來沒錯,可都多少年前啦,你們看,我有金髮碧眼嗎?沒有吧,跟絕大部分半島地球人同樣棕發黑眼。杜姆有六家沃特曼呢,根本不少數,連科斯塔希爾瓦也有幾家人。哼,美少女哦,你這嘴真是甜得漏蜜。」
……你明明要在陌生人前裝作自己來自科斯塔艾利斯,自己說漏嘴可怎麼辦?
「原來如此……」我也只好裝模作樣地展開障耳法分散胡利奈注意力了。「岡薩雷斯大姐,《真情》這部東西你認為是真人真事嗎?一個貴族娶了個金髮碧眼哦,肯定全市上下轟動很久才對,我作為後人從來沒聽過什麼傳言,甚至父親根本沒遺傳到阿米利卡諾族長相特點。當然,我覺得小說寫得令人昏昏欲睡,只看到第十七集一堆人跟個異國劍聖在討論些什麼陰謀。」
「呃,是否真人真事,你問我,我又得問哪位呢?如果只是覺得,我覺得是真人真事也不出奇,沃特曼離開聚居地以後總要和當地人成親,不可能幾代人只和同姓近親吧,我這舉個例子而已,沃特曼女士,請原諒我。」
切西利奈很大度,道:「沒關係,沒關係,放心舉例子。」
胡利奈道:「間或有個別阿米利卡諾族嫁給誰總會引起轟動,畢竟金髮碧眼嘛,走到街上整條街畫風為之一變突然就成了異域風情啦。你們杜姆轟動多少年我不清楚啦,我畢竟是堂·吉柯德人嘛。再者超過五六十年,金髮碧眼過身後,後代如果沒繼續和金髮碧眼成親,隔幾代人慢慢又變回棕發黑眼,沒多少人還會關注啦,所以很難去考究誰家先人有位少數民族妻子或丈夫了。」
「印象中我奶奶似乎是有點……呃,發色比較淺,與其說淺棕色,被染花了的金髮也許能形容得更確切。」
「似乎嗎?她走得很早?」胡利奈道。
「第一個妹妹出生那時吧。」
「原子之命難違啊。」
「屁呢,她是被自己兒子,即我父親氣死的。」
「哦?這故事有意思哦。」
切西利奈捏起一撮茶葉,道:「我已經聽過啦,故事確實很有趣。」
「願聞其詳。故事嘛,別人家的故事最好聽了。」胡利奈道。
「因為他娶了位混血妻子,完啦,故事完了,findelaobra!」
胡利奈道:「啊?完啦?唉,也是啦,類似你奶奶被氣死的故事每天總有哪座城市哪戶人家上演著,格安里斯洛梅再往上一任,迪奧·沙德女士她家婆就因為同樣情節被氣死。」
切西利奈道:「格安里斯洛梅·羅德里格斯先生嗎?」
胡利奈道:「只有他了吧,典型月球人名字,姓倒是個正宗半島姓。」
切西利奈道:後來誰當團長啦?「」
「喔,還未定下來,選誰當團長得投好多次票呢,近來又忙得像只螞蟻,沒空搞投票啦,目前團長職位空著。團長嘛,到頭來有沒有團長,誰自告奮勇當團長挺無所謂的,沒有團長大家自己也會做好自己份內事,否則每個月領十幾二十萬工資幹什麼呢?是嘛,受人錢財,替人消災。話又講回頭,遲點日子要是群平民老實了,仗也打完,某天大家閑出病來后搞搞投票選個新團長出來也好,我個人很看好提達。」
「喔,但提達跟朱利亞……」此時我身體前傾並降低聲量,「他們之間……再者提達傾向於,傾向……並不太符合你們兩位思想吧?他給我……雖說救過我們兩人命吧,可他……」
大姐頭正想否認些什麼,從她表情可以看得透她準備否認些什麼。
「公子。」大姐頭思考許久才道:「你以為朱利亞、費爾南多夠格當團長嗎?大家會聯手推哪個善於交際的朋友到上頭去成為自己上司嗎?團長由誰做,既不看他多能打,也不看他多聰明,領導人最不需要這兩樣,實力與才智,最不需要了,所以杜姆才淪落到貴族聯手討論怎樣不被平民、刁民在法庭上告到甩褲。上一任羅德里格斯很好嗎?並不見得很能打吧,儘管他武藝比這建築里絕大部分人都厲害;也不見得多聰明吧,是吧,盲目挑起決鬥制度結果死了。至少這份肥料比起再上一任迪奧·沙德差遠了——差遠了,是朱利亞的評價,我沒見過迪奧·沙德。團長這職位嘛,這職位對日常大家工作屁用沒有,但遇著今天這樣,是吧,充當緩衝區便是團長工作,運用各種人脈將大事化小,以免上了法庭后因為些pujuaifumedas,我這阿米利卡諾語講得還行吧?因為些竟然能凌駕於律法之上的社會輿論傾向被判罪,又罰錢又坐監,hijodeputa,死了個有人脈的傢伙搞得大家提心弔膽諸事不順,那個女人,弄死了羅德里格斯那hijadeputa,我非——」
「非?」
「非——算了,我沒有立場說她。」
到頭來正如蛋糕女士睡眼惺松之時所述般,相聚一堂時只能吐吐苦水盡釋心中不快。因為害怕隔牆有耳,其實也很難將各自所想,所得出的論述完整地表達出來,但儘管掩掩埋埋,該理解,該是同一陣線的人始終能明解對方希望表達些什麼,來來去去無外乎些當今納德蘭尼亞里會被判叛國罪的客觀誠實大白話。像納德蘭尼亞就很令人心覺奇怪,當一個人,一個一般市民鐵了心相信它,像條狗般盲目地相信它時它一切所作所為都能被原諒,一切損害到市民利益乃至權利之手段都能被合理化、合法化,無任何原則、底線可言,令我們這類保持客觀、中立之市民更覺自己「眾人皆醉我獨醒」;而當因某些原因、動機厭煩、厭惡、厭恨它時,卻會看到它好那一面,並非一事無成,社會一直發展著,能發掘到它可圈可點之處,卻功難抵過,缺點既多,又大,區區餵飽人民若擺到以前安第斯北巒同盟時代也許足夠抵消一切缺點了,可是它忽略了經濟系統的必然性,它並未餵飽過誰,務農者們因為持有麥田土地而種植作物賺錢,一般市民們因為需要飽腹而購買糧食用錢,錢需要有商品才實現價值,商品要有錢才具備價值,它實際,納德蘭尼亞實際並沒有餵飽誰,務農者、養殖業者們家家戶戶用自己的勞動力換取真銀白金,消費者們用自己的財富購買他們的勞動成果,這是交易,而非施捨。討厭它,或者對它保持客觀見解之後大抵都能得出如此思路,然而此思路不被納德蘭尼亞允許,不被允許反對,不被允許客觀,一定要歌頌它,一定要崇拜它,否則便被打成叛國思想,被關入大牢,被社會唾棄。我想逃離這種國家,如果它還有另一種叫法不叫做國家。
「但是嘛……」胡利奈態度劇變,「倘若以前那個我嘛,罵出口就罵出口了,人會變,雲會穿。現時這個我對朱莉安娜·雪弗爾沒有任何敵意,儘管羅德里格斯是跟我們殊途同歸的人,半個自己人,她跟他決鬥殺了他,怨氣是難平啊,可當時他們又不知道對方是自己人,沒辦法,只能原諒她,是嘛。」
切西利奈說:「《始終原諒她》主角也說過差不多內容的話。」
「還真是。」胡利奈苦笑著說。
「雪弗爾也……」
「噓。」蛋糕女士同樣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