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莫問傭兵團
楔子
「我叫殘影,先生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您就是……我以為只有『五層』才能見到您。」男人連忙起身,有些惶恐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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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世間,多銀錢之奴,少他人之奴」。一塊高大的青黑石碑上,刻著兩列簡潔的文字。沒有燙金,也未塗朱漆,只碑身鑿挫的凹陷處,經年受風沙吹打而泛出些許灰黃。
一個穿著淡紫色綢衫的男人匆匆掠過石碑,瞧也未瞧一眼,徑直朝著正面闊大的「桐杉木門」走去。行至近前,廳內的熙攘喧嘩,止住了男人的腳步。
四名身形高挑,容色俊秀的男女侍立於廳口處。見來人神色慌張,左手那名侍女不緊不慢行到他身旁,低語道:「正門進去是一層大廳,左手兩門通二、三層,右手兩門通四、五層。先生去幾層?」邊說邊用內斂、和緩的手勢示意。
「四層。」男人輕聲應和。說著眼望右手邊的廊道,似是急於離開這人多眼雜之地。
那侍女淺笑嫣然,聽到「四層」二字立轉鄭重:「先生隨我來。」說罷,以幾不可見的幅度欠身一禮,引著男人朝通往「四層」的邊門行去。以待客而言,算不得有禮,男人卻頗感激。侍女顯然清楚去「四層」的人在意什麼。
「四層接『一至十萬兩』的委託,入門需付『五百兩』,先生曉得吧?」侍女邊行邊問,語調恭謹。
「嗯。」男人應道,嗓音有些微顫。說話間,二人來到一扇低矮的暗紅色小木門之前。男人這才發覺,到此根本不必經過正門喧嘩處,先行繞到「塔身右側」即可。
「莫問傭兵團」位於「枯榮城」內城,主體是一座五層高的磚塔,每層入口獨立,互不相通。一層正廳,不做見不得光的生意。自二層起,開始涉及「刺殺、竊取、破壞、窺探」等隱秘委託。樓層越高,傭兵的品階越高。
二層為「一百至一千兩」的委託;
三層為「一千至一萬兩」的委託;
四層為「一萬至十萬兩」的委託;
五層為「十萬兩以上」的委託。
男人拿出五張「百兩」的銀票,交給值守小木門的侍衛,後由門內的另一名侍衛引領,順著盤旋、幽暗的石階上到「四層」,進入一間沒有窗的石室。室門為精鐵所鑄,開合時擦摩地面,聲音頗為刺耳。侍衛將男人請入石室后,從外面將鐵門關了。
十幾根巨燭,將石室映得通明。室內陳設極簡:一張木桌配有筆墨;青瓷茶壺和兩隻茶杯;另有兩張藤椅。均不是奢華之物。
男人在藤椅上坐了約半盞茶的工夫,對面一扇沒有把手的「窄小石門」被人推開,裡面笑盈盈走出一個身著淡藍色衣衫的女子。
「我叫殘影,先生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頑皮輕佻,近乎調戲。
「您就是……我以為只有『五層』才能見到您。」男人連忙起身,有些惶恐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見她身形纖弱,雙頰微陷,一副不大吃得飽飯的模樣,瞧著竟有些心疼。病容之下,靈動的雙眸全無憂憐之色,滿眼天真好奇,直像個沒見過世面又什麼也不怕的小孩兒。一身質料極好的淡藍色短衫不知洗過多少次,已隱隱泛出灰白。兩柄似比她本人還要纖瘦的「短刀」插在左側腰間,腰帶與雙刀皮鞘渾然一體,應是特製。
「生意不好時,『三層』也能瞧見我。」殘影說話間拿起瓷壺,斟滿兩隻茶杯。沒有顏色,只是清水。「先生坐吧」。
男人落座后,殘影卻仍站著。半個身子藏入藤椅之後,雙手交疊輕搭在寬大的椅背上,全不像「要談大生意」的樣子。
「我們會隱藏僱主的身份,也不要求額外的情報。但一個完整詳盡的故事,對任務的達成是極有幫助的。」殘影引導男人跳過寒暄的環節。
男人又站起身,躬著身子有些畏縮地說道:「團長大人,在下有個無禮的請教,絕無半分歹意。若冒犯到您,萬懇寬宏、恕罪。」望著眼前清瘦、俏皮的女子,男人感受不到絲毫危險的氣息。直到此刻他仍不肯相信,這就是「莫問傭兵團」的團長——血籌官-殘影。
「先生多慮了,不能答的我不答便是。你是僱主,可別說什麼『團長大人』,喊我名字就行。」殘影淺笑著,試圖讓對方緊繃的身體鬆弛下來,也沒強請他入坐。
「是,殘影先生。那在下便斗膽了。我沒來過,不懂規矩,敢請教我們在這裡談的事情,最終會有多少人知道?」男人怯生生詢道。這個時代,已不是一個只屬於男人的時代,卻仍殘存著「帝國紀元」男尊女卑的風氣,稱一位女子作先生,算得是極高的敬意。
一聲讚許的輕笑:「聰明的問題。『秘密』這東西,知的人多了,還保個屁。」
男人見殘影對他的窺探渾不在意,心下稍安,也靦腆笑了一下。
「四層、五層的事,最終會有兩人知曉全貌,一個是我,一個是『莫問塔』的老闆。『傭兵』不會知道『僱主』的事,『僱主』也不清楚『傭兵』是誰,這叫『雙盲保護』。
我的職責,就是根據你講的故事,來判斷誰是最合適的傭兵。我們之間所有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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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口諾,不在紙上留痕,更不會叫你簽字畫押。」殘影說完這段,才又做個手勢,請男人坐回椅中。她說了個小謊,最終知曉任務全貌的,通常是兩人,但也可能是三人。
「多謝先生,這樣便安心許多。我要做的事……若隱去太多細節,實不易說得清楚。」男人已不再一口一個「在下」。
聽男人這樣說,殘影本就剔透的眸子更亮了些。她最喜歡「亂七八糟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
「嗯。你說,我聽。」
「我叫『陳啟』。『泰然城』莫、裴、梁、陳四家,想來在先生眼中算不得什麼人物。不管您聽沒聽過吧,總之我是『陳家』的獨子。」
「令尊單名一個『豐』字,是嗎?」殘影輕聲問道。
枯榮城「木葉家族」,雖是「北地以西」無可爭議的最大坐寇,卻還不敢傲慢到對左近勢力不聞不問的地步。殘影當然清楚,「泰然城」的城主「鄒喻」是個純粹的武人,行事又極懶散,於「泰然城」而言,更像是「吉祥物」兼「守護神」樣的存在。實際掌管城務的,是「莫、裴、梁、陳」四個家族。
「是了。先生既知家父,或許對我的風評也有耳聞。我也的確是個紈絝,父親年紀大了,我原想著日後接掌家業,便把家裡的『珠寶行、茶莊、藥鋪、田地』統統賣了,做個富貴閑人。
可半月前,從一個與我親近的婢女口中得知,『四姨娘』有了身孕,已快四個月了。她還聽四姨娘的貼身丫頭說,父親整日撫著四姨娘的肚子,念著『我兒,我兒……』我卻知父親最大的遺憾,是沒個女兒。
這樣大的事,父親竟始終沒告訴我。而且近段日子,還將我從『茶莊』踢了出去,家中賬目不逼我看了,與人談事也不帶我了……想來是真動了那樣的念頭。」陳啟緩緩敘述。語中滿是憂慮,卻無怨毒之意。
「嗯,你擔心『自己的東西』落到旁人手裡。」殘影暗暗撩撥她的僱主。
「不錯。我是家中獨子,又系嫡出。從未想過陳家的東西會有旁人染指。唉,也怪我這些年行事太過荒唐,父親對我是失望透了。」
殘影沒有接話,點了點頭示意陳啟說下去。
「先生莫要誤會,我雖不孝,卻也絕不敢做那『天理不容』之事。」陳啟急忙解釋道。
殘影繼續點頭,眼中只有好奇與探詢,並無絲毫讚許或鄙夷的情緒。陳啟弒父或不弒父,她都只是聽故事的人。
「我想了個不成話的主意,或許……聽來忒也可笑,但我實在沒別的法子。」快說到緊要處時,陳啟自己先紅了臉。
「說來聽聽。」殘影童心大動。
「若是趁父親熟睡時,將他一顆牙齒掰松,叫他以為自己到了『衰老期』,興許……興許他念著自己來日無多,會急於將家業塞到我手裡。
田地和茶莊好說,珠寶、藥材的生意,尤其是藥材,涉及到『東邊』和『西域』的關節,人脈一斷,生意也就斷了。想等姨娘肚裡的孩子長大,是來不及的,只能試著將這些關係傳給我。」陳啟似是鼓了很大勇氣,才當著殘影的面說出這離奇的想法。
不是簡單的刺殺。殘影對這個新故事還算滿意,眯眼笑問道:「什麼藥材涉及東邊和西域的人脈,你們換的是『雪參』和『夢菇』吧?」
「是。」陳啟毫不隱瞞。自帝國崩壞,這兩樣已不是禁品。
「你父多大年紀?」殘影不再使用「令尊」這個稱呼。
「兩百六十三歲。」陳啟答道。
「這……早了些吧?這般年紀入『衰老期』,他能不疑?」殘影替僱主操心著。
「家中倒是有短壽的先例。聽父親說,三爺是兩百七十歲前後開始『衰老』的。」陳啟補充道。
「行,就算暫時騙過了他,過些年他發現自己沒老,你怎麼辦?」
「我會真的開始接管家中生意,這次用心學,不做戲。待他發覺時,我若已能獨當一面,誰又捨得將家業傳給庶子呢?最多挨頓板子也就是了。」陳啟的神色鄭重起來。
「真誠是最好的欺騙。」殘影贊道:「多嘴問句不相干的,接掌之後,還賣嗎?」
「不知道,先得著再說吧。我這法子…可行嗎?」陳啟有些忐忑。
「能辦,三萬兩。」殘影不咸不淡地隨口答道。
「三萬?不瞞先生,我是咬著牙才上到四層的,手中現銀就只一萬。就這,還是前些年管『茶莊』時一點點佔下的。如今家裡生意不讓我碰了,實在拿不出更多。再者,我家中確有不少侍衛,但沒什麼不得了的高手。這價錢,實在是……」殘影的要價,顯然比陳啟的預想高出太多。
「若是殺他,一萬兩就行。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壞顆牙,你可知要難上多少倍?想騙他以為是『衰老』的緣故,牙得先松、再掉。直接掉了不行,松完又長結實了也不行。需將牙根弄斷,牙身留在肉里,且第二天醒了還不能太疼。這些你都想過嗎?」談錢的時候,殘影變得嚴肅許多。
「大致想過,細處我不太懂,也沒人可問。」陳啟尷尬道:「只是,三萬兩,我真的拿不出這許多。」
「你是想等繼承了家業再付?」殘影全不理會陳啟對要價的質疑,直接跳到結算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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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若繼承不下,三萬兩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的,到時你會殺我吧?」陳啟開始退縮。他當然容不得祖產旁落,卻還不至於為此豁出性命。
殘影嗤地一笑:「陳公子,你這是瞧不起我呢,還是你自己當真不會做生意?」
陳啟一凜,忙道:「在下失言,請先生指教。」
「可能付不出銀子的事,你並未瞞我,什麼情形下付不出,也都坦言相告,可謂赤誠。你得不到家業,我就拿不到傭金。於『莫問塔』而言,這是個風險,咱們給這風險估個價,不就成了?」殘影輕描淡寫,似乎全不在意這三萬兩的具體得失。
「您的意思是?」陳啟畢竟是個商人,已隱約猜到對方想法。
「待你成為家主,給我六萬兩就行。」
「六萬?便把家業全賣了,也未必能清算出二十萬。您這一口就吃下三成,可忒也……」想到六萬兩銀錢,陳啟在殘影面前變得勇敢了些。
「若你不幸被掃地出門,這事就罷了。若你沒當上家主,卻得了些邊角,我也不去吸你落魄公子的血。只有你接掌陳家,我才拿錢。這生意做得嗎?」又是決口不提價錢的事。
「四萬!可能是女孩兒,也可能根本生不出。」聊到這一步,陳啟已確信自己絕無性命之虞,瞬時換了生意人的姿態。
「女孩兒也能奪家產。況且你當上家主,那是多少年後的事了?我的銀子你能欠著,傭兵的錢我卻得先付。」殘影頓了一頓,見陳啟又要開口,立即伸手止住對方話頭:「行了,就是六萬。」
陳啟滿肚苦水要吐,生生被殘影噎了回去,一臉的不甘不忿:「這…先生,這……」
「這裡畢竟不是菜場。陳公子,你多少尊重一下本座嘛。」殘影語調變得楚楚可憐。陳啟萬沒想到,剛一通蠻橫之後,這位大人竟忽然撒起嬌來。
「呃…那,好吧。」陳家的版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咬下一塊。
「『莫問塔』凡經我手的委託,皆是口諾,因此要再和陳公子校對一次:任務內容,是讓『陳豐』的一顆牙齒鬆動並且緩慢脫落。收取傭金的條件,是『陳啟』正式成為陳家家主。傭金數額是『銀,六萬兩』。若沒有疑義,我們擊個掌,這事就算定下了。」
殘影說著從桌後轉出,將右手伸到陳啟身前。其實她並非每次都要與人擊掌為誓,只有遇到不夠決絕的僱主,才會如此。
陳啟猶豫片刻,感覺讓對方一直伸著手等自己頗為不妥,只好伸出右手,在對方掌上輕拍了一下,觸手微涼。碰到殘影肌膚時,陳啟心中一盪,生出個下作念頭:這是我迄今摸過的最有名的女人。
忽然間陳啟想到一事,暗自後悔不該受她蠱惑,這麼快便擊了掌:「先生,還有一事方才未及講明,這個……我當了家主后,若是賬目上立即虧空六萬兩銀子,只怕……只怕會……而且未必有那麼多現銀,恐要賣些家產才能湊上。您看能不能……」
殘影不待他說完,立即應道:「這個好說。你當了家主后,到『千金閣』假假賭上幾把,寫個六萬兩的借據,日後慢慢還就成,不收息。若是家主日理萬機抽不開身,我派人帶著借據去『泰然城』找你也行。」
以『四層』的水準而言,這是一個幾乎沒有危險的任務。遇到不懂行情的初哥,殘影自覺已佔了人家極大便宜,不會計較這些細處。
「如此就太感激先生了。」見殘影挺好說話,陳啟心下稍安。
「陳公子不用太過緊張。只要你在大節上守信,我們萬事皆可商量。下面希望你能給我一些情報:比如宅院的地圖、侍衛的數量和巡查路線、陳豐先生的行動日常……越詳盡越好。當然,你也可以不說,或有選擇地說。只是這些內容,全都關乎任務的成算。」到了這一步,殘影已懶得掩飾自己的興奮。她是真的喜歡這個行當。
「我理會得。只是我手中沒有家裡的院落圖,給您畫一張罷。細微處或有偏差,重要的地方不會錯。另則,這事最好儘快。趁父親以為我什麼也不知道時動手,我的嫌疑小些。」
「嗯,我懂。」整整一個下晌,殘影問得極細,直至晚間陳啟餓得發暈,才放他回去。
「你不會武,也沒帶護衛吧?若要夜間趕路,我派人在遠處跟著你。」陳啟的安危,已開始變得重要了。
註:《流亡日記》中的內容非常重要,不要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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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日記-節選(1)
「神衛」來了。他們要求父親交出所有「洛拉瑪」人,包括公主。神衛只有七人,雖然他們可以自由地進入王國,但卻沒有辦法強行將我帶走。他們警告父親說,如果帶不走我,帝國的「鐵軍」就會親臨。
沒有人能抵擋帝國的鐵軍,父親也不能。就算是王國內部,父親也要考慮叔叔和貴族們的態度。我已做好了自盡的準備,決不受神衛的凌辱和酷刑。
父親雖然是個蠢貨,但真的非常愛我。
所以此刻,本該啃噬父親心臟的內疚,正折磨著我。我的船,漂泊在無盡海,此生大概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他要怎樣面對神衛呢?叔叔和那些下賤的貴族又會怎麼對待他?永遠沒機會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