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刺青
將養了一月有餘,鬼蛾的臂傷已徹底好了,沒有留下疤痕,只是那滿臂刺青全然繚亂。這醜陋令她心煩,卻也不怎麼惶急。練氣之人,尤其是修至她這等品階的,除非手足被人「連肉帶骨」直接削去,一般的皮肉外傷,皆能以比之「素人」快上數倍的速度痊癒。
與之相對的,高階「練氣者」的身體對外物的消融、排異,也與「素人」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鬼蛾的燒傷再如何疼痛,也無法通過服飲「忘憂果漿」來緩解;也因此,隨著鋼針深入肌理的色料,過得幾年,便會消失不見;更因此,那間刺青小店絕不能倒,她這一身斑斕,必須反覆的補、反覆的補……
「師傅」。臂傷痊癒,又在周蓮身上扳回一局后,鬼蛾的心疾也漸淡了些。這日乘著馬車,來到許久未至的刺青小店。這小店的名字,就叫「刺青」。正如誕生於「順帝國」時期,那全天下的第一家鏢局,名字也只叫「鏢局」。
小店門庭不大,內里別有洞天。這是個只有「一進」的小小院落,庭院正中,佇立著一棵極其詭異的雪松。雪松之粗,需三人牽手才能勉強環抱,然而仰頭望去,卻只堪堪二層小樓的高度。繁密低矮的松枝,如一隻巨爪籠罩整座院落,給人一種無比壓抑的感覺。
小院位於枯榮城「內城」,原是鬼蛾用臟銀購置的私產。她極愛這個地方,無需闊大的廣場和雄奇的殿宇,只一個逼仄、狹隘的空間,也能讓人體會自己的渺小,在鬼蛾看來,這無疑是一種藝術。
果然,今日又無別的客人。「粟宓什」正坐在屋內,用木筆蘸著色料,在硬紙上畫些什麼,似又在構思新的作品。可這滿室滿牆的奇異,又有誰來替他呈現呢?
兩名鬼蛾買給「師傅」的婢女,正透過雪松的縫隙,慵懶地享用著午後的陽光。也不知,這兩個嬌俏女子他享用得如何,已經好多年了,要不要換呢?「粟宓什」不愛說話,更從不跟鬼蛾談論這些。
「小蛾。聽說你受傷,好了沒?」粟宓什的「中原語」說得已經很好,近些年,更連發音中的怪異處,都已修正得差不多了。
「嗯,已全好了。」鬼蛾面上微紅,師傅既聽說自己受傷,想必也聽說了受傷時的諸般恥辱。不過,在這個人面前,鬼蛾倒也不覺得如何。畢竟每次「補色」時自己那沒出息的樣子,師傅已不知見過多少次了。「只是,現在全亂了。」鬼蛾委屈地掀起左手衣袖,輕輕搭在桌上。
「嗯。你這『暗域荊蝰』是通體一幅,改了不妥。等它散盡吧。」
「聖神教」於「涼帝國末葉」隨著商隊傳入西域,如今已成了西域最主要的七十幾個宗教之一,「天域」和「暗域」的觀念,在靠近「霄雲山脈」的幾個商路入口左近,更是人盡皆知。
「好,那就再等幾年。我『功課』已荒廢好久了,今日繼續教我吧。」鬼蛾輕聲求道。在「粟宓什」面前,她總是乖巧得像個小女孩兒。
「粟宓什」走進裡間,半晌后拿出一張人背大小的「羊皮」,放在鬼蛾面前:「你上次沒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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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刺青的基礎,是畫功。鬼蛾一竅不通,全是從頭開始學的。如今畫功已能入得師傅眼去,下一步,就是用刺針蘸著色料在「羊皮」上演練。
將未完成的部分補全后,外面天色已經昏黃。
「退步不大。」粟宓什看著羊皮點頭道。
鬼蛾也分不清,這算不算是讚許:「師傅,我什麼時候能來真的?」
「現在已差不多了。只是……我們沒有客人。」粟宓什悵然道。這家小店,或者說小院,一年也進不得二、三個外人,即便有,也幾乎都是西域人。可正是因為此藝在「西域」日漸凋零、頹敗,無力回天,「粟宓什」才在絕望之下發了臆想,妄圖將此藝帶到「東土」開枝散葉。
卻沒料想,這刺青之法,在「東土」犯著大忌。無論「權貴富賈」還是「販夫走卒」,無論「文人」還是「武者」,皆將此法視做異端邪術。直至金幣全數耗盡,走投無路之時,他終於遇到一個看見自己身子后,沒有惡毒咒罵,也沒有轉身逃走的客人。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日,自己的小店變得絡繹不絕。「粟宓什」以為事情終於有了起色,後來他才明白,原來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五十個客人,都只是為了攀附那第一個客人。那第一個客人,正是鬼蛾。
那時,「粟宓什」的「中原語」還很生澀。他只能艱難地告訴鬼蛾「我不喜歡這樣。」但「這樣」究竟是哪樣,卻沒能力說清。之後,那些假客人就不見了,他也不知這中間都發生了什麼。再之後,他搬進了這座不用付租金的小院。
「沒有客人。但『人』我有的是。」鬼蛾沒敢將這句話說與師傅。「粟宓什」很嚴肅地告訴過她,火候不到,不能用真人演練,那是一種褻瀆!然而「治安兵團」的監房中,卻已不知有多少死囚遭過蛾大人的「瀆手」了。
對於「沒有客人」這事,鬼蛾也是愛莫能助。她挑唆過殘影,撩撥過雲洛,也鼓動過葉玄,均沒有什麼收穫。殘影和雲洛倒是來店中瞧過,一個毫無興趣,一個沒膽嘗試。葉玄更是不可救藥,每次都只刻毒地呵斥:「不跟我睡,就莫勾引我!」
「師傅,咱們不急。遲早有一日……」鬼蛾無力地勸慰。想起葉玄的譏刺,後半句言不由衷之語,再也出不了口。
「你那『師傅』若想成事,需先由『藝人』變作『商人』才行。那些攀附你的客,他為何要趕走?為何不將他們也收做徒弟?」葉玄這話,鬼蛾無論如何也不忍說與師傅聽。
回「夜宮」的路上,鬼蛾坐在馬車之中,心緒有些沮喪。她不在乎這「刺青」之藝能不能在中原興盛,但想到師傅那落寞的,孤獨的,一個人拿著木筆描描畫畫的側影,止不住有些心酸。
出於「防衛」的需要,或者說,由於葉玄「隨時隨刻都會遭人迫害」的妄想,「夜宮」從來沒有「進馬車」這回事。更遑論鬼蛾所乘的這種,車廂闊大而密閉,幾乎專門就是為了刺客潛藏而存在的豪奢馬車。
馬車停在距「蛾院」最近的西門,鬼蛾低著頭,故作懶散地踱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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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院。這些日子,她已習慣了在「夜宮」之內行走的感覺,但總少了往日那女主人般顧盼睥睨的囂張,更無法去直視禁衛、婢僕們的眼睛。
終於熬完了不算太遠的路程,回到自己「蛾院」后,殘影正在她房中小憩,留下一桌凌亂杯盤和每樣都被扒拉、挑揀過的冷盤。見鬼蛾傷愈,寒星、孤雁早已先後罷工。近段日子,每晚都是殘影陪著她。
「怎麼了?」殘影瞧出她神色不怎麼歡喜。
「沒,就覺得師傅……挺可憐的。」鬼蛾答道。
「喲,還有心思可憐別人,我瞧你是好得差不多了。為賀你痊癒,姐姐送個『大恩大德』給你,你是站著聽,還是跪著聽啊?」殘影半卧在「拔步床」近旁的軟榻之上,一副示恩、憊懶之態。
「什麼『大恩大德』呀,周蓮可以任我折騰了?」鬼蛾刺了一下午的羊皮,此時神困力乏,沒有心情與殘影鬥嘴。
「整日就惦記一個女囚,你可真有出息呢!是木青兒。」最後三字,殘影故意將聲息藏得若有若無。
「誰?」鬼蛾半垂的眼帘立刻彈起,放著幽光,幾慾望穿榻上殘影。「青兒姐,怎麼了……」
殘影坐直身子,靠在軟榻的背墊之上,如召喚寵物般朝著鬼蛾勾勾手指。鬼蛾立刻脫了鞋子爬到殘影腳邊,與她側對而坐,毫不掩藏目中焦急、乞盼之色。
殘影見這模樣,反倒不想再逗弄她,直言說道:「胡亢的事,我立了功。青兒姐許我一個心愿,我說……讓她陪你一夜,她答應了。」
鬼蛾聞言,怔怔地坐在榻上,一動不動。殘影在一旁,等了很久很久,仍未從她臉上見到絲毫欣喜之色,眼中也沒有冒出可以燒穿整間屋子的欲
火。
「小蛾,沒事吧。」殘影伸指戳了戳她的左肩,鬼蛾身子輕晃,仍呆若木雞。「你這是……歡喜得傻了嗎?」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件蠢事。
「小影,你先回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聲音柔和,空洞。像只剛剛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
「你……」殘影不敢走,一時竟不知能問些什麼,以確認她神智是否清楚。
「我沒事的,只是忽然有些……謝謝你。」鬼蛾望著殘影擠出一個笑容,隨後低下頭,抱著膝,不再理她。
殘影只好悻悻地、怯怯地離去,閉上卧房的木門之前,又偷偷瞧了她好久。
流亡日記-節選(42)
安涅瑟的進境很快,沒有任何「漏水」的跡象。練出真氣后,「月事」就沒再來過,不過我們同住一個屋檐,日子也差不多,倒也沒那麼容易給人察覺。
另一個難題是,安涅瑟不能自由地測試自己的力量。今早她摳掉了木桌的一個角,希望林覺不要發現什麼異常。
現在即使林覺不在,安涅瑟晚上也不跟我睡在一起了,她怕自己夢裡亂動,弄傷了我。我還是會在睡前蒙在被中跟她說一會兒話,再讓她滾回自己的小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