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鵲橋
「我們會隱藏僱主的身份,也不要求額外的情報,但一個完整詳盡的故事,對任務的達成是極有幫助的。」莫問塔四層,葉玄對著眼前的男子背誦殘影的名言。
「讓他死,一個月內。」男人對葉玄的勾引全不理會。扔下十張不帶「密紋」的千兩銀票,轉身便走。
「若失敗,銀子如何退你?」鐵門開啟時,葉玄的聲音透過刺耳的刺啦聲,清晰地追入男人耳中。
「不關我事。」
葉玄不是個啰嗦之人,那段與「莫問」初衷全然相悖的問話,他原是極嫌棄的。只是這個任務,讓他有些在意。一月內,殺陳豐!
葉玄開始憂慮。殘影捲入的事情,或許不像她以為的那樣簡單。
七個月前,「尚雲城」城主「鄔常安」被殺。據說「鄔常安」死時,上身和頭臉插滿鋼針,而真正致死的原因,是顱骨碎裂。被殺的鄔常安,與殘影一樣是入了「旱境」的武者,這個品階的強者被殺,並非尋常之事。
「尚雲城」與「枯榮城」距離不遠不近,「鄔城主」與「木葉家」關係不咸不淡,這事葉玄原沒放在心上。其後數月,「新月城」富商「沈忠」、「斷掌門」門主「諸鐵生」、「墨玉商團」主事「解應宗」接連被殺。這三位雖不是什麼緊要人物,所在的位置卻離「枯榮城」越來越近。念及今日刺殺「陳豐」的委託,葉玄想不出任何關聯,但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交給木青兒。」葉玄離開四層時,將一張字條隨手遞給第一個見到的侍從。來到「莫問塔」的馬廄,葉玄命馬夫牽出一匹上品雪花聰。「裝滿葯。」
馬夫有些心痛,他當然知道「葯」是什麼。
「莫問傭兵團」的馬廄中,常備著五、六匹好馬,平日沒什麼用,只必要時贈給「三層」以上的僱主。「葯」也是殘影安排時時備著的,說是「來時將馬跑廢的僱主,走時必也焦急,須得替人考慮周全。」
「宮主殿下,這是莫問塔送來的。」城主府二層的書房中,一身素色薄衫,黑髮如瀑布般垂瀉腰間的女人,名叫木青兒。侍官走近時,她正慵懶翻著案卷。紙條上的字跡令她稍稍復了些精神。「去幾日,莫擔憂。」木青兒心知,莫問塔的事不能落在紙面。可走得如此匆忙,又是為何呢?
木青兒抬頭瞧了侍官一眼,精緻如雕塑的面孔之上,一雙淡灰色眼瞳使她看上去十分漠然,也顯得沒什麼威脅。侍官被她目光一罩,恭順地將頭埋得更低,並不如何害怕。
此時已至正午,葉玄出了「枯榮城」,飛馬疾馳。邊跑邊將「粘著蠅綠色粉末的焦黃枯葉」一片片喂進白馬口中。「枯榮城」與「泰然城」相距四百餘里。殘影不會在日間行動,他要在傍晚前趕到「泰然城」,他要跑死這馬!
葉玄並不擁有自己的坐騎,也不許「那幾人」有。馬就是用來死的,對人關切,已是太過沉重的負累。
「泰然城」的城門將關未關之際,「城衛」遠遠望見有人走來,於是放慢了關門的速度。等來人走近時又加速疾推,同時出一人攔住去路,頗為客氣地說道:「城門閉了,明日來吧。」手法嫻熟,節奏掌控妙到巔毫。
城門若完全閉合,衛兵不得命令,斷不敢再開。但這門關得快些、慢些,卻是許可權之內的事。守城的衛兵見這黑衣男子掉了兩枚銀幣渾然不知,心下也覺可憐,便沒有與他為難,留了條門縫將他放進城去。
葉玄疾步城中,一身單薄的黑衣之外,披著柔軟的純黑色貂皮斗篷。武人不穿皮棉衣褲,禦寒多以此物。斗篷漏風,但妙用無窮。
斗篷不增加「腋肋」和「腿間」的厚度,極易穿脫,可藏暗器。兜頭罩向對手再追一把鋼釘,更是低階武者毆鬥時百試不爽的神技。故而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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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各幫派已將此招歸入「不講武德」的範疇。
比武輸后尋仇;
爭鬥累人親朋;
打架披風兜頭。
犯此三條者,群雄共誅之!
這是一個武人的時代,這是一個漸漸被武人扭曲了審美的時代。這是「災害紀元」六百四十年。
斗篷原只有武人才穿,而今街上每瞧見十個穿斗篷的,卻有七、八個不會武。
葉玄已打聽到了「風吟客棧」的位置。「木葉家族」的成員每行至別城,如無特殊緊要,則一定住在該城「最大客棧的西首最高層」。北方客棧中最好的房間,大都座北朝南,選擇「西首」是為避開最惹眼的上房。若西首最高層客滿,則住次高層,若西首全部客滿,則按南、東、北依次而推。
葉玄照此法訂了個「西首三層」的客房,果然隔壁房門便留有家族內部的暗記。殘影當然不在屋內,葉玄也沒指望她會乖乖侯著,不過今晚「泰然城」的夜空,對「潛行者」格外地不友善。可以確信她不會選這種天氣去做任務。
葉玄用黑針捅開殘影的房門,打開窗,又出門扣上鐵鎖。后經由自己房間,翻窗潛回殘影屋內,坐在床上等著嚇她。直等了兩個多時辰,街上燈火都已漸熄,葉玄終於聽見鐵鎖響動的聲音。房門推開,噗噗兩響,兩枚山楂核從「玄關」處躍入房內,淡藍衣衫的女子隨在楂核之後,悠閑地踱了進來。
「嗖」一聲響,「掛著兩枚山楂的竹籤」飛速射向葉玄左目,眼見這糖葫蘆就要從兩枚變成三枚,倏忽間竹籤向左滑開半寸,「鐸」地一聲釘進了身後板牆之內。
殘影入屋后忽驚得有人,未及細瞧,左手便將竹籤甩出。竹籤尚未脫手,右手已用更快的速度將短刀拔出,瞥眼間左手又已摸上刀柄。黑暗中看不清對方模樣,然而這「破空之音驟然聲變」的響動,她卻再熟悉不過。是「鵲橋」。
「少主?」殘影躍步上前,一把撥開葉玄護於面門的右手。葉玄只覺彷彿有隻小松鼠鑽入懷中,旋即又被兩條騰蛇繞住脖頸。
殘影半跪於床,微抬著臉,雙臂緊緊箍住葉玄後頸。兩片薄唇輕啟,撬開了對方同樣纖薄的雙唇。
……
葉玄點起床頭一盞蒙著輕紗的燭燈,柔光映染之下,殘影抱著軟枕,愜意地伏於暖榻,鼻息悠長綿密。背上淡淡隆起的鞭痕仍隱約可見。葉玄瞧著解氣,又不免有些心疼,探手極輕柔的撫過,口中卻刻薄諷道:「幹嘛總招惹青兒,喜歡挨打,找小蛾不就成了。」
「誰喜歡挨打了?」殘影扭過頭,不忿道:「我就看不得她不悲不喜的模樣,非要擠出些表情不可。」
「哼,你總能成功。」葉玄尋了條最長的鞭痕,手指深深按了下去。
「嘶……我也逗笑過她,不是嗎?」
「就為這?」葉玄疑道。
「也不是。總覺得她不喜歡我。」殘影語中透出極少見的酸楚。
「她若全不在意,你根本惹不怒她。」葉玄替青兒辯解。
「嗯。」殘影不置可否。「你怎會來,出什麼事了嗎?」
葉玄聞言,神情嚴肅了些:「四層接了委託,殺陳豐。」
「啊?知道是誰嗎?」殘影驚訝,翻身跪起,順手將棉被裹在身上。
「不知道,也懶得管。只是不想你捲入太複雜的事情,要死讓傭兵去死。任務做了嗎?」葉玄問道。
「要沒做呢?不讓我去了?」殘影有些委屈,她一貫對葉玄的膽小不以為然。
「應了你的事,估計是賴不掉。」葉玄無奈道。「原想著陪著你一起,聽你這口氣,是辦完了?」
殘影心頭微動,口中仍忍不住譏諷:「哼,這趟若帶著你,准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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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玄不回話,也不生氣。任務已畢,殘影無事,他心便安了。
「陳豐的事,還沒安排吧?」殘影猜出以葉玄心性,定是剛知道此事就立即趕過來了。
「還沒。限時一月,團長大人自己處置吧,我就不僭越了。」葉玄懶散說笑著。
「這銀子也忒好賺了些。陳豐一死,陳啟的六萬兩就算成了。殺陳豐收多少?」殘影赤身裹著棉被,顧盼間卻已是一副「團長」的神色,照她口吻,陳豐似已是個死人。
「一萬兩,我可沒你能騙。」葉玄不太滿意她問話的語氣,不嗆上一句,感覺自己真的像個部屬。
「哼,家裡的錢,一半都是我『騙』來的。也不見你對我如何好了。」前半句倒並非虛假,近些年「莫問傭兵團」賺的銀子,比「城主府」的財稅盈餘加上「夜宮」其他私產的凈利總和,還略高些。「傭兵團」最初由葉玄所創,殘影接掌后的數十年間,「莫問」之名響徹南北,近幾年甚至有了來自「西域」的委託。
「身子都給了你,還要對你如何好法?」葉玄佯怒道。
殘影翻了個白眼,並未接話,繼續念叨起莫問塔的事:「我們接這殺『陳豐』的活兒,不太妥吧?」像問葉玄,又似自言自語。
「若你不是團長,只是個負責接待的女官,道理上你不該知道另一個任務。我們便是接了十個殺『陳豐』的委託,只要殺他一次就不算背信。更何況這兩個任務還不一樣。」葉玄開解道。
「我懂,只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殘影小聲嘟囔。
「你這樣的人,居然能管『傭兵團』,也真奇了。」葉玄揶揄道。其實他也清楚,殘影做得好,絕非全憑機敏狡黠,她是真心好奇僱主的故事,也是真心欽慕傭兵這行當。她會欺負「陳啟」這種不懂行情的初哥,卻不肯撮合「必死無疑的任務」和「生無可戀的刺客」。葉玄不同,他只要錢!
殘影沒有接話,望著燭燈,極罕見地發了會兒呆。
「事已了,明日回吧。」葉玄說道。
「來都來了,不順道把任務做了?能省八千兩呢。」殘影聞言,轉瞬恢復了常態,又想節外生枝。
「就是不願涉險,才做『中間人』的。」葉玄是個很惜命的財迷。
「一月之期還早。我們玩兒幾天再走,成嗎?」殘影乞憐地望著葉玄,一副「主人我就說說,一切全您做主」的小奴模樣。
葉玄不會被這假象欺騙,他知若要拒絕,至少還得對後面幾十個理由說不,如果不是上百個。
「明日去驛館,發個信給青兒。」他不想這般辛苦,直接妥協了。
殘影喜笑顏開,光溜溜的胳膊從裹身的棉被中滑出,摟住葉玄的脖子在他臉上輕輕啜了一口。隨手拔出深陷牆板的竹籤,將帶出的灰屑在棉被上抹了,張口擼下一顆,餘下一枚餵給葉玄,旋即聽到一陣比焦糖碎裂更為沉悶的聲響。
「楂核是苦的,你幹嘛嚼了?」
「太甜了,混一下。」葉玄第一次吃糖,是五十九歲。直至今日,他忍受甜味的能力依舊很差。
隨口吐出兩枚楂核后,殘影披了薄衫下床,拉動繩鈴喚來小二,命他灌滿浴桶,又要了宵夜,后撕下一小角金葉打賞。小二雙手接過,歡喜地去了。
流亡日記-節選(4)
出航前,我命令女奴們去抓些蛇養在船上,她們居然說想留在這個島上!
想?這些賤種居然敢在我面前說「想」!而且聽語氣她們明顯是商量過的,這還得了,必須狠狠地懲罰!既然不能都打壞,只好把帶頭說話的那個打得皮開肉綻。剩下六個拖著那隻「血葫蘆」,乖乖上了船。
氣氛好像有些不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