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書生殘影

第六章:書生殘影

出得茶館,已近傍晚。二人隨意在街邊買了幾個駱肉鍋盔,殘影一手一串拿著兩支糖葫蘆,楂核沿街吐了一路。

「明日是月初,咱們逛青樓去。」殘影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她早已盤算好了。

「此間不是枯榮城,青樓怕沒有男伶。你得假假扮個男人才行。」葉玄道。

殘影十分懊悔,此次出門太急,沒有帶身男人的衣服,如今只能去衣坊買新。「趁衣坊沒閉,這就去吧,早死早生。」殘影咬牙說道。她最怕量體試衣,脫來穿去,叫人好不煩躁。此時身上這套淡藍衣衫,還是十二年前量身定製,一批做了二十件。就這麼替換著穿,如今每一件都已洗得泛白。

翌日,二人在床上賴到午間,徑直去了賭坊。賭坊可以為賭客提供『甜餅、濃茶』,味道頗難恭維。殘影給了侍者一枚銀幣,遣他去隔壁食坊端了酒菜過來,二人邊吃邊賭,倒也愜意。

今日的賭坊,較昨日更為熱鬧許多。「骨牌」開了三桌,每周都湊滿六人,同桌一人便是昨日指摘殘影的漢子。這一次,殘影更多了些鬥志。她牌技差,察言觀色卻是一流,加之今日運氣也更好些,三個時辰下來竟給她贏了不少銀子。只是那漢子贏錢更多,令殘影心中快意減了幾分。

「穿著男人衣服,手氣就是好。」殘影用贏來的銀子與賭坊換了兩枚金幣,一下一上,似雜耍般在手中拋著。

「什麼亂七八糟的。別在街上玩兒金幣。」女扮男裝還當街炫金,葉玄總覺得她就是存心要生些事端出來。

殘影今日扮了副書生模樣,一席內嵌貂絨的淡青長衫,腳踩一雙素色短靴,束髮方巾,隆冬臘月還裝模做樣地搖著摺扇,倒是像極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弱公子。這副扮相,她自己也不肯去牽葉玄的手了。

二人走入青樓,龜公一眼便瞧出殘影有異,但見她與男人同來,也沒攔阻。葉玄也是初來此處,不過北地以西,青樓之內的布局多大同小異。找到垂花門,沿著廊道轉了兩轉,便進到內廳。此時客未上滿,二人尋了張視野較好的方桌坐下。

在賭坊中午膳,已是三個多時辰以前的事。葉玄腹中略感飢餓,青樓卻只供茶點,沒有飯菜。於是他要了滿滿一桌的桂花糕、棗泥酥和茯苓餅,配著清苦的松蘿茶,不緊不慢地嚼著。這般解飽的吃法,於青樓中是極不得體的。殘影吃飽喝足后,一臉嫌棄地將座椅挪遠了些。

不多時,一樓戲台下的方桌已經座滿,伶人依次登台獻技,或撫琴談唱,或起舞弄姿。葉玄瞧得興味索然,殘影卻似津津有味。每位伶人演罷,她便填一張「粉單」放在方桌右角。

遙想帝國紀元,逛青樓這事,要比如今繁複百倍。在這個仰賴個人武力的時代,許多事情變得簡單、粗暴。最明顯的就是禮節,古人大事小情,動輒叩拜尊長,今人多隻在祭祖、拜師、請罪、發喪等極鄭重的情境下,才行叩拜之禮。

個中因由,說來淺顯。當軍隊「長」在身上,人們便無需通過「禮節」來反覆確認自己的位置。隨著世間禮節一併簡化的,還有青樓的規矩。每位伶人獻技后,恩客如欲打賞,便從方桌左角取一張標著桌號的「淡粉色香單」,將賞額寫於單上。賞銀最高者,可入暖閣私晤。其餘粉單作廢。未得青的客人,只付「茶花」即可。

打賞並不限於金銀,客人寫詩、作畫贈予伶人也是好的。只詩畫作不得價,若伶人相中的恩客,並非場間賞銀最高者,則伶人自己便要將差額補齊。風塵之地多性情中人。三不五時便有哪個伶人心中一盪,將辛苦陪來的銀錢倒貼出去。

好在那些「粉單」都是由龜公暗相歸攏,未得青的客,只會自覺是賞銀不夠所致。至於「賣藝不賣身」之說,如今也只有極少數震得住場的青樓,才可容得這般矯情。

桌上茶點已被葉玄吃光,花魁也終於在一陣不怎麼有禮的歡叫中登台。血紅羅裙伴著長劍銀芒,翩然起舞。葉玄的身子被撩動得有些燥熱,神情卻仍顯木然。

「一個個的,都比不上我們『清塵』。」殘影偏頭瞧著葉玄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譏刺道。

「確是不如『塵兒』。」葉玄目光被那抹「艷毒的紅」吸住,沒有轉頭去看殘影。

「你是有多喜歡木青兒,夜夜抱著不夠,出去嫖還要找個像極了她的。」殘影心中暗忖,這一句卻沒敢出口。

一曲舞畢,花魁深伏一禮,羅裙如「溫血滴於輕紗」般在地面綻開。彩聲雷動,打賞者卻不甚多。眾人均知,賞得少了莫說入不得暖閣,讓她瞧一眼也難,不必去當這綠葉陪襯。場中只幾個「慣以爭風為樂」的豪客填了粉單,殘影也例行公事般地又寫下一張。

花魁退場后,沒有打賞的客人便都自行離去,填了粉單的留在桌旁,盼著寵幸。殘、葉二人正自要走,一位龜公來到近旁,躬身行禮,旋即一臉陰陽怪氣對殘影說道:「這位公子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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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花魁邀您入閣賞月。」

「知道了,你去吧。」葉玄打發走龜公,一臉驚異望著殘影:「你給了多少銀子?」

「就二兩,寫著玩兒的。」殘影也覺奇怪,怔了片刻便即展顏,沾沾自喜道:「定是小爺太過俊秀,害仙子動了凡心。你沿街逛逛,我打發了就出來尋你。」

葉玄皺著眉,一副今日可算長了見識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你上去嫖,少主在街上候著?」

殘影細想也微覺不妥,嘻嘻一笑道:「那要不…你先回客棧歇息吧。」

「不準去!座下那麼多人,怎就偏看中你個娘娘唧唧的東西了?怕不是認出了你身份。『泰然城』不可久留,我們明日便走。」葉玄見她竟全無戒懼之意,當真有些惱了。

「人家隔的遠,沒瞧出我是女子嘛!相中我有什麼稀奇,有幾個男人生得比我好看了?花魁喜歡白凈書生,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怎就成了人家算計我呢?」殘影不屑地反駁道。

「別人的地頭,萬事小心些總沒錯。」葉玄覺出自己剛剛語氣有些重了,轉而溫言勸解道。

「人家花魁選了我,自己不知要破費多少銀子。我若不去,她會給姐妹們恥笑的。」殘影見葉玄語氣緩了,自己也不再刻薄。她穿著男裝,不便搖晃葉玄,只好輕輕擺動著自己身子撒嬌。賞了銀子,得了青,卻不上樓,這的確是對花魁莫大的羞辱。也正因如此,殘影的溫言善誘反而激怒了葉玄。他最恨家人替不相干的外人著想,尤其是在關乎自身安危的狀況下。

「她給人恥笑,關我屁事!跟我走,命令。」葉玄說罷,頭也不回快步朝廳外行去。

殘影直氣得淚水在眼中打轉,卻也只得恨恨地跟了上去。她心中惱恨他竟在情人拌嘴時甩出「命令」二字,實在忒也無恥,然而此時再去爭執,便不是情人拌嘴那麼簡單了。

殘影很快就覺察到是什麼原因觸怒了葉玄,但她不認為自己有錯。她最看不慣,甚至可說看不上葉玄的一點,就是膽小。那是一種常常罔顧事實,杯弓蛇影的膽小。她始終不明白,這樣的人怎會想到去做「傭兵團」這門生意。

回到客棧,殘影找小二另要了一條棉被,將自己緊緊裹了起來,一夜沒跟葉玄說話。翌日清晨,她醒轉時見葉玄已在收拾兩個人的行李,故意不加理會,如前兩日般一直賴床到正午。葉玄也沒催促,快到中午時跟小二要了飯菜,又吩咐去買兩支糖葫蘆回來。殘影背身側卧,卻都暗暗聽在耳中,昨日的氣也消了大半。

共用午膳時,葉玄也沒刻意搭話,只以「遞筷、夾菜、盛湯」等諸般尊卑不分的舉動,傳遞著和好之意。殘影也不扭捏,就這麼大喇喇受了。如此場面若給青兒姐瞧見……想到此處,殘影心中不免有些小小害怕,又覺得頗為刺激。

結了房賬,便上歸程。葉玄來時騎的那匹「雪花聰」已然死了,殘影騎來的「黑風」還好端端栓在客棧的馬廄里。二人共乘一騎,緩緩在土路上溜著。這時殘影臀背與葉玄緊緊相貼,心中也消了芥蒂,懶散地靠在他身上,柔聲問道:「少主,你賺這許多銀子,究竟為得什麼?就告訴我唄。」

「待我花這些銀子時,你就懂了。」葉玄悠悠地將這句…不知已對她說過多少次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每次都這樣說。你不提前告訴我些事,怎麼顯出我跟別人不一樣啊?」殘影不滿地提高了音調,語聲卻仍嬌嗔。

「你有什麼不一樣了?」葉玄說著,未牽韁繩的左手,伸指輕戳在她腰窩之上。

殘影感到一陣麻癢,不自主地笑出聲來,隨後撥開葉玄左手,諾諾道:「總之,要是將來和她們一起知道,我會難過的。」

「她們,包括小蛾嗎?」

「包括。」黑馬踱過道旁兩棵乾枯的大楊樹后,殘影輕聲應道。

流亡日記-節選(5)

昨夜的海風格外清涼。我看過很多次處刑,卻從沒親手殺過人,直到現在還有些驚惶。

殺那七個賤種並不順利,兩個在甲板上守夜的,直到後半夜還很精神,這時我倒盼望她們打瞌睡了。我和安涅瑟在主艙中焦躁地偷瞄著,一直到天空泛起微白,兩個女奴也沒有睡。我不打算等到明天,給了安涅瑟一個眼神后,我們提著長劍,衝出主艙,用最快的速度奔到兩個女奴面前,一人一劍刺穿了她們的肚子。長刺進去的手感很順滑,拔出時有些費力。慘叫聲太大了,鋼劍拔出后也沒立刻死去,一直在叫。應該刺咽喉才對,以我們的劍技能刺中嗎?

尖叫聲驚動了睡在儲物艙的另外五個女奴,不能給她們反應的時間!我一腳踹開儲物倉的門沖了進去,安涅瑟緊隨而入。我與安涅瑟先後砍翻了正在從地上爬起的兩個。剩下三個徹底醒了。一個伏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求饒,一個連滾帶爬衝到艙壁旁,抓起釣竿,握在手裡亂揮亂打。那隻皮開肉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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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葫蘆剛抬起半個身子,就開始撕心裂肺地慘叫。

釣竿又長又軟,殺不了人,可掄在手臂上也疼極了。安涅瑟雙手握劍,狠狠斬向釣竿。那釣竿應手而斷,這下可壞了。釣竿被削出了一個尖,雖然短了一截,但仍比我們的鋼劍長出許多。安涅瑟這蠢貨,她送了敵人一支長矛!

那女奴也是機靈,釣竿削斷後,不再亂揮亂打,而是雙手緊緊握著長矛一下一下地刺向我們。我們一邊向後躲,一邊揮劍去砍長矛,想再削斷一截卻怎麼也削不著了。就這樣,我們被逼到了艙門的邊沿。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先退出去的時候,那個血葫蘆突然狂叫著從地毯上爬起,掀起一個竹罐的蓋子,抱著竹罐沖向我。我全神貫注地對付長矛,餘光看到卻無暇顧及,接著一大坨比拇指還粗的「棕紅色的長蛇」潑到了我頭上。我拋下長劍,縮在地上凄厲地慘叫,渾身的骨頭都軟了。

緊接著,我聽到安涅瑟的一聲痛呼,她被刺中了。「完了」我心想。

隨即我的臉被人重重踢了一腳,「蛇沒毒,起來!」。這聲音,竟比父親的咆哮還要威嚴。

我的骨骼好像又能支撐住身體了。那一瞬,我竟沒意識到這是一種怎樣的忤逆。我站起身子,只撥開遮擋視線的蛇身,任由它們掛在我的脖頸和肩頭。那血葫蘆正蹲在地上撿我的長劍。

根本來不及思考,我右腳踏前一步踩住劍身,左腳狠狠地蹬在她額上,她跌坐在地,立刻又爬起來沖向我,我來不及拾起長劍,與她扭打在了一起,沒幾下就被她掀翻在地上,這賤種渾身是傷,力氣居然這麼大。她騎在我身上,緊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淤積在臉上,傳入耳中的打鬥聲彷彿都被拉長而變得低沉、緩慢。

我知道我的身子還在扭動,知道我的雙手還緊緊扣在對方腕上,但這一切似乎已經不是我在控制了。全身上下,唯一還聽我使喚的,就是噙滿淚水的雙眼。我艱難地挪動眼球,乞求地望向安涅瑟,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透過模糊的淚水,依然能看清安涅瑟的白衣之下,左腿處已浸滿鮮血,但她依然站立。長矛一下一下地刺向她的身體,安涅瑟笨拙地揮劍格擋、斜身閃避,背後就是艙門,她沒有退出去。

長矛一進一縮,又點中了安涅瑟的左臂,安涅瑟輕叫一聲,退了半步。右手緊握長劍垂向地面,左臂好像抬不起來了。這長劍很重,僅用一隻右手舉在身前的話,胳膊片刻就會酸軟。那女奴卻並不乘勝追擊,雙手握著長矛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來也已力竭。

得了片刻喘息的安涅瑟,突然用劍挑起地上的長蛇,撩向持矛女奴。眼見長蛇撲倒面門,那女奴雙手回縮掩住面頰,卻沒有放開長矛。長矛的尖刺隨著她縮手的動作指向艙頂。

只有一剎那的機會,安涅瑟拖著傷腿,單臂挺劍刺出,劍鋒堪堪扎進她的心窩。安涅瑟撤劍,立刻回身刺向騎在我身上的女奴,長劍從肋下插入,我聽到鋼鐵摩擦骨骼的聲音。那全身赤裸的血葫蘆「啊」地一聲慘叫,滾倒在地,安涅瑟把持不住,長劍被她身子帶走了。

血葫蘆在地上滾了幾滾,不再動了。安涅瑟左腿一軟,也跌坐在地。我花了好一會兒工夫瘋狂地喘氣,然後才艱難地站起身子,拾起長劍。那持矛的女奴蜷縮著身子在地上抽搐,並沒有死透。我趕忙搶步過去,踢開落在地上的長矛,提起長劍瞄準她脖頸處,一貫而入。

我拔出鋼劍,這才開始清理掛在身上的幾條長蛇,就像是一些會動的繩子,也沒那麼嚇人了。不知被咬了多少口,蛇牙尖細,臉上應該不會留疤。我斜倚在木箱上繼續調整呼吸,卻怎麼也調不勻。直到聽見嚶嚶啜啜地抽泣,腦中頓時「嗡」一聲響。還差一個!

一個「晨光透過艙門覆蓋不到」的角落,抽泣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定睛細看,果然縮著一個人。我疾步上前,使盡全身最後的氣力,把那若隱若現的身影死死釘在了她背靠的艙板上。

「別!」安涅瑟的聲音追入我耳中,後面緊跟著一聲嘆息。

出海前我就告訴父親,不應該帶這些女奴,他們恨我超過恨神衛。同樣是洛拉瑪人,她們是奴隸,而我是公主。這世上,她們服侍任何人都心甘情願,唯獨我不同。父親卻不同意,堅持認為只有我和安涅瑟兩人不夠。

最近幾日,那些女奴開始偷偷打量我,待我目光掃去,她們居然直視我的眼睛!雖然很快又會變得低眉順眼,但毫無疑問這是要造反了。如此危險的念頭居然掛在臉上,也幸虧她們沒讀過書,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當初我教安涅瑟打漁、駕船甚至劍技,父親都只是笑笑,但當我開始教她認字時,父親大發雷霆。現在我有些懂了。

可是話說回來,安涅瑟是船上唯一一個識字的女奴,卻也是唯一忠誠的那個。父親如果知道了今天的事,他會做何感想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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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葉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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