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困境迷思

第六百三十八章 困境迷思

「是啊,而且法度定立,也並非一律從嚴,就能根治時弊。這些言官都是讀書人出身,沒多少治理州縣的實幹經驗,都不懂啊。」王鼎也向眾人說道:「若是法度過於嚴苛,下吏眼見幾乎不能有效實行,最後的結果大多不是風俗整肅,而是……下吏會索性自暴自棄,棄一切法度於不顧啊?所以我雖然不同意弛禁,卻也不得不說,以前的老路,只怕是走不通了。」

「伯元,話說回來,這件事我也有過錯。」潘世恩也向阮元勸慰道:「如今京中這些言官御史,大多直言敢諫,這我是清楚的。但我也知道,他們大多家境貧寒,生計尚且不給,哪裡有多餘的心力,去那坊間茶樓之內抨擊時弊呢?所以我……我一直都在京城之中,給那些他們常去的茶館、詩社捐贈家產,供他們有個言事的地方。伯元,你也知道,我……我這個人名利之心素來不強,平日也不像他們那樣敢說話,但我總是想著,他們能多說些話,多發現一些不如人意之處,或許朝政也會改善一些呢?我也沒想到,他們如今竟然……竟然連你也一併針對起來了。若是有了閑暇,我自會跟他們解釋一番,總是不能讓他們再這般肆行無忌了。」

「是啊,阮相國,下官在都察院,也親見阮相國治事風度,相國治才學行,也是我等後學楷模。我和定庵跟那些言官御史關係都還不錯,有我們兩個人出面,幫他們言明相國心念,我想……既然大家都是讀書人,應該都是明事理的啊?」這時發言之人卻是此時人稱「三直四虎」之中的「三直」之一陳慶鏞,他在都察院時便即與阮元相善,也一直敬仰阮元,是以聽聞阮元受到非議,也主動前來阮府,和潘王等人商議襄助阮元之事。

「既然如此,我也多謝芝軒,多謝你們幾位了。」阮元眼看眾人對自己俱皆信任,也願意幫自己澄清名譽,心中自是感激。只是想到最為關要的清查鴉片之事,這時自己卻也沒有一個更有效的應對之法。

「阮叔父、阮叔父,不好了!」不想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傳入了阮元耳中,隨即一個少女匆匆奔上,卻是阮祜亡妻錢德容的表妹錢繼芬,這時她正寄居阮元家中,一直幫著許延錦照顧謝雪,是以阮元聽到錢繼芬之語,卻也吃了一驚。果然,錢繼芬方才奔入客廳之中,便即向阮元哭道:「阮叔父,月庄叔母方才……方才昏過去了,看叔母的樣子……雲姜姐姐已經去找醫生了,阮叔父,您……您也去看看叔母吧!」

「月庄!」阮元聽了錢繼芬哭訴,大驚之下,竟也站了起來,激動之中,不覺向前走了一步,頓覺右足劇痛,險些站立不穩,還是龔自珍和程恩澤上前相扶,阮元方才站立得定。

「老師,老師切莫激動啊!」湯金釗、程恩澤等人也一併勸道。

「月庄……快,扶我過去!」阮元自也知道謝雪入京之後,病情便一直未見起色,這時突然暈倒,只恐旬日之內便有性命之憂,想到這裡,阮元心中,自是酸楚難當,此時所念,也只有謝雪能夠平安順遂了。

這一日許延錦很快請到了幾名醫生,在醫生的施針用藥之下,謝雪終於醒了過來,可是這時謝雪已然憔悴至極,幾已不能言語,阮元等人也只得輪流照料謝雪,冀求她能夠恢復生機。可醫生們在看過謝雪病情之後,卻也相繼告知阮元,謝雪本已年邁,又兼思慮舊人過度,元氣早已耗竭,即便用藥,亦不過延她旬日生命,此後兩月之內,謝雪的人生隨時就要走向盡頭。阮元聽著醫生之言,也是一連數日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是人生一世,終有竟時,阮元除了和阮福夫婦一同照看謝雪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辦法。

五日之後,阮元卻又收到了一封書信,原來竟是閑居家中的英和得知阮元已經回歸,想著若是阮元偶有閑暇,便可去他府上一敘,若是阮元有意,自己已經將一生詩作編撰完畢,還請阮元為之作序。念著這一日阮福夫婦尚在家中,足以照料謝雪,阮元便也應了英和之邀,前往他家中盤桓半日。只見此時英和也已經鬚髮盡白,再無當年和珅新除之時的銳氣,但卻與尋常遭遇變故,精神不振之人不同,英和面上所現,更多乃是一種平和。英和見了阮元前來,自也欣慰,便即取了些黑龍江戍居之時所成詩作,希望阮元品評一二。

「卷地風來竟日頻,陰寒不似艷陽春。驚沙一任漫天舞,難掩山容面目真。」阮元也看著英和所書詩作道:「英相國之作,真是老來始成啊,以前我和相國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見過相國詩作,雖是典雅華麗,卻未免多了些拘執。如今相國之作,再無官爵身世的執念,尤其是這『驚沙一任漫天舞』之句,純出自然,卻是我不能及了。」

「伯元,你只稱我煦齋就好。」英和也向阮元笑道:「其實我擬寫這些詩作之時,便無雜念,只是想著隨心所欲,見到什麼,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沒想到在你這裡,評價卻要比我年輕時的詩作高些。哈哈,歷盡滄桑句便工,古人誠不我欺啊。」

「煦齋,我與人言詩,嘗聞作詩有三種境界,少年得意,意氣風發之際,所尋不過人間盛世景象,遣詞造句,亦自精雕細琢,唯恐失了文韻之美,這是第一重。中年坎坷,飽受挫折之際,往往意興闌珊,所見所聞,也多是不盡人意之事,直言無忌,寫盡天下不公道事,這是第二重。歷盡沉浮,寵辱不驚,蒼顏皓首之際,繁盛亦是空無,蕭瑟亦是空無,無他無我,所見即是所書,所書即是純粹,此又一重超然人上之界,便是第三重了。哈哈,我一生不慕釋老,佛寺聽禪,不過一笑置之,那日在龍樹寺飲茶,竟聽那方丈說起如此作詩之境。我自覺一生恩榮,雖有貶謫之時,卻……卻沒有那種意興闌珊之感,一生作詩,也不過只是第一重境界。煦齋在我看來,卻已經到了第三重,自是我所不能及了。」阮元看著英和詩句,卻不由得想起了這年生日之時,前往龍樹寺品茶所聞一番論詩之語,便即轉述給了英和。

「哈哈,是嗎?按那高僧所言,我詩作能進入第三重,也是因為……我罷官遣戍,心如死灰,是以先到了第二重境界,是這樣吧?」英和卻也不覺嘆道:「或許他說的也沒錯啊,杜工部遭安史之亂,終成詩史之名,蘇東坡有黃州儋州之厄,方能成一代大家。可反過來說,若是天可憐見,再給杜工部、東坡先生一次機會,沒有安史之亂,沒有黨爭之禍,你覺得他們還會選擇現實之中,他們所走過的那條路嗎?國家不幸詩家幸,哈哈,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詩家永遠不幸,那樣才好啊?」

阮元自然清楚英和北戍之苦,一時心中悵然,卻也無言。

「伯元,我聽人說,你家中有位妾室如今病了,身體很不好,是嗎?我也是今日方才聽聞,若是早知道幾日,自不會在這個時候請你前來,是我疏忽了,今日向你賠個不是。」英和又向阮元道。

「煦齋,我此來不過半日光景,月庄自無大礙。只是……」阮元傷感之下,卻也想到了道光即位之初,英和提議清查陋規之事,想著若是當時果然能夠尋出一條可行之法,或許今日境況,要比現實中好得多,便也向英和道:「煦齋,十六年前,你提議清查陋規,彼時我以為多有不便,沒能支持你,如今想來,卻也有些懊悔。你說若是當日果真能把清查之議堅持下去,或許今日陋規之事,就不會這般難解了啊。」

「伯元,都十六年了,難道我對當年的事,就沒有反思過嗎?」英和卻搖了搖頭,也向阮元嘆道:「現在回頭看過去,當年那些陋規,雖然不能盡除,卻也不至於傷及肌理。如今大半陋規,都是我退出樞廷之後出現的,我也知道其中緣故,所以我也清楚,就算當年清查陋規的事能堅持下去,又會變得如何呢?癸未大水,江南十年災患不斷,官吏開支用度不足,自然又要收取陋規,如今的大半陋規,不就是這樣生出來的嗎?就算我當年把清查之事辦成了,化陋規為正項,面對這十幾年的水旱之災,開支一樣不夠啊?到那個時候,難道還要第三次、第四次耗羨歸公不成?或許,一切也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所謂官賦三升,民實一斗,可朝廷歲入不僅沒有增加,這些年蠲免賦稅,免征積欠,還少收了不少,朝廷難過,百姓也難過,難道真的是我才疏學淺,竟尋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嗎?」

「煦齋,我也曾經想到過,若是我還能年輕一次,再做一次各省督撫,我也自當詳查賬目,一一清點省內各項開支,到時候,應該還是有辦法的。只可惜如今確實是老了,直省府縣這些繁雜細密之事,幾年前就辦不動了。或許……也只有把這些未竟之憾,交給下一代去解決了。」阮元也向英和勸慰道,只是二人說到下一代,卻也不覺之間多了幾分嘆息。

能解決此時清王朝危機的「下一代」,究竟在哪裡呢?

「伯元,你那日御門聽政之時所奏之言,我也有耳聞。」英和對於阮元上言一事,以及此後言官御史對阮元多有誤解的現狀,看來也有一定了解:「我知道你的心意,如今禁煙之法,要是有用,那鴉片早就在海內被根絕了,還要你出謀劃策做什麼?不過你或許不知,我與其他旗人不同,我也……也算是半個廣州人了。所以廣州的事不好辦,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是嗎?這個我先前倒是沒聽你說過。」阮元也不覺笑道。

「沒錯啊,我出生的時候,我阿瑪是廣東巡撫,我小的時候,在廣州去過不少地方呢。」英和也向阮元回憶道:「我家先祖康熙之時便能詩文,聖祖皇帝特賜了漢姓石氏給我先祖,所以小的時候,我都自稱石桐來著。那個時候就總聽阿瑪說,廣州的政事不好辦,當時的兩廣總督,不就是李侍堯嘛,那個人從來精明強幹,為人也強勢得很,阿瑪和他說話,他就總是自以為是。但即便如此,李侍堯在廣州也不是說一不二之人,廣州旗營那邊,那幾年的廣州將軍是明亮老將軍,大北門直街以西的事,李侍堯又不能過問。此外還有粵海關,雖然監督品級不如總督,可監督是皇上直接任命,辦的事和總督也各不相同,但這樣一來,難免有些麻煩事,是督撫和粵海關需要一同去辦的,那個時候,是最容易相互掣肘的啊?伯元,你做兩廣總督的時候,都沒發現這些嗎?哈哈,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聽說啊,無論旗營的孟住將軍,還是粵海關的達三,跟你都是好朋友呢。」

「是這樣啊……」阮元聽著英和之言,卻隱約間有了一個可以嘗試的查辦鴉片之法。原來,正是因為自己辦事穩妥,和孟住、達三都有著不少聯繫,垂暮之際,竟漸漸忘記了尋常總督赴任兩廣會有多少難處。或許自己這一生,不覺之間,已經做到了太多常人難以辦成之事。

阮元與英和自也不知,在不遠處的湖湘會館,此時竟還有另一場對於陋規的討論。

「潤芝兄,你是說……第二次耗羨歸公?」曾子城和左宗棠聽著胡林翼講論政事,不覺向他問道。

「是啊,這也不是我想出來的辦法,其實類似的上奏,我最近發現了不少呢。什麼加耗一斗啦,清齎銀改制啦,八折收漕啦,說白了,和耗羨歸公是一個道理。」胡林翼已經進入翰林院學習,卻比尚是舉人的曾左二人多看到了不少朝廷奏議:「究其根本,還是世宗朝耗羨歸公以後,地方官府開支,百年間與日俱增,官吏入不敷出,便開始加征陋規……說白了,雍正朝的火耗和漕羨,不也是陋規嘛?這些奏議的基本內容,就只有一句話,把一部分陋規用章程定下來,變成正項,此後便不許下吏再收陋規,吏員多一筆津貼,就沒有借口再收陋規了,再收,百姓可以隨時檢舉他們,官府嚴懲他們,也不必再同情。其實這樣下來,所謂陋規,可以少收不少呢。耗羨歸公數十年,而無加耗之項,就是這個道理啊?」

「潤芝,這辦法能成嗎?」左宗棠卻多有疑慮,向胡林翼問道:「若是世宗皇帝之法果然有用,那為什麼百年以來,還是會出現這麼多陋規,而且愈演愈烈,屢禁不止呢?就算如你所言,真的完成了第二次耗羨歸公,那你能保證以後再也沒有陋規了嗎?還是說,以後還要再搞第三、第四次呢?長此以往,百姓困頓,不還是一樣的嗎?」

「季高,如今朝廷就是這樣想的,對陋規只有嚴禁,卻不用歸公之法,可如今百姓的負擔,難道還少嗎?」胡林翼也向二人嘆道:「吏員也要有了薪俸,才能去辦事不是?這官、吏、民三者啊,總是要尋一個共存之法,如今吏員常度不足,就只能去搞這些加耗,今日嚴禁,明日嚴禁,光靠嚴禁有用嗎?倒不如換個法子,再來一次耗羨歸公呢。我知道,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可反過來說,這……只怕也是最不壞的法子了吧?」

「這樣說來,潤芝兄還要努力啊。」曾子城也向胡林翼笑道:「我看潤芝兄面相,少說是個封疆大吏的材料。聖人不是也說嗎,有治人無治法,若是潤芝兄有這個機會,或許能把陋規的問題解決掉呢。」

「哈哈,你們兩個也要好好準備後年的考試,咱們都做上官,以後的事才好辦啊。」胡林翼一邊笑道,一邊卻也看向了湖湘會館門外那條小路。那一日,正是彭蘊章在路上出言嘲諷曾子城,才引發了此後一場不小的漢宋之辨,江湖之爭。看著彭蘊章曾經走過的地方,胡林翼卻也忽然向曾左二人補充了一句:

「總有一天,他們江蘇人今日的位置,要留給咱們坐。」

胡林翼這時自也不能預知,所謂「第二次耗羨歸公」和自己會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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