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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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思誠、蔡信、蔡夫人、蔡小芹、蒯祥、周文銘圍坐在蔡家飯廳的桌旁。
蔡思誠的使女雲兒在一旁給大家斟酒。
蔡信朝蔡思誠舉起酒杯:「大哥明日就啟程回常熟了,我在這裡代表在座的,祝大哥一路平安!」
大家皆舉起酒杯。
蒯祥和周文銘齊聲:「祝師父、師妹一路平安!」
蔡小芹不樂意了:「誒,你們祝我爹就得了,祝芹兒幹嗎?趕芹兒走啊?」
周文銘詫異:「莫非你不同師父一道回去?」
小芹道:「好不容易跑了幾千里地,來到這個特別不一樣的北方地界,哪兒能說回去就回去呀?芹兒已經跟爹和叔講好了,明日雲兒陪爹回常熟,我留下來幫嬸娘打理信仁堂。」
周文銘問蔡思誠:「是這樣的嗎,師父?」
蔡思誠點點頭,然後轉向蔡信:「這回本是借著修改圖紙的機會,讓丫頭跟著來北京玩一趟,誰承想她一來就不想走了,死活賴在你家,不跟我回去。唉,給你們兩口子添麻煩了。」
「誰說是添麻煩?」在溺愛她的老爹面前,蔡小芹有理沒理都能攪三分。「嬸娘的信仁堂正忙不過來,今後芹兒就做她的左膀右臂。芹兒留在北京絕不吃閑飯!」她轉向蔡夫人。「我說的對不對,嬸娘?」
「必須的,我巴不得芹兒留下來跟我就伴呢!」子女不在身邊的蔡夫人真心把這個可愛的小侄女當親閨女。
蔡思誠瞪了女兒一眼:「賴在你叔家,還名正言順了?」
蔡信忙說:「孩子說的沒錯,她留下來,正好幫了你弟妹的大忙,她上了歲數,那個藥鋪確實需要個自己人幫忙打理。」
周文銘喜形於色:「太好了,師妹不走了!咱們又可以常在一起了,大師兄帶你逛街,給你買糖葫蘆!」
「那得看芹兒有沒有工夫了,信仁堂這麼忙一藥鋪……」小芹顯然並不領情他的好意,她轉向蒯祥。「二師兄,爹老說你是個工作狂,飯顧不上吃,衣服沒工夫洗。這回行了,有芹兒在,你歇了工就來這兒,我們給你做好吃的,你的衣服髒了破了,芹兒給你洗,給你縫。」
「你剛剛還說自個兒忙呢,怎麼又有工夫給他做飯洗衣服了?」周文銘有幾分吃醋。「再者說了,工地也不近,師妹就別遛你二師兄了。你二師兄手藝好,人緣寬,他的香山老鄉有什麼好吃的都留給他吃,他不缺嘴。至於他的衣服嘛,但分有點兒臟,他一脫下來,那些想跟他學手藝的小民工就全都搶著替他洗了。」
「那能一樣嗎?」小芹道。「二師兄,你別聽他的,沒事你就來。」
蒯祥微笑著,沒有回應師妹的這份熱枕,而是轉向蔡思誠:「師父這一走,我與師兄就沒了主心骨。北京皇宮這麼大的工程,姚廣孝大人親自主持的規劃,您也參與了設計。姚國師剛剛仙逝,您再撒手不管,有了事情我們問誰去呀!」
「不是還有你師叔呢嗎,」蔡思誠道。「他參加過南京皇宮的後期營建,有他在,就跟為師在一個樣。」
蔡信忙說:「哪裡,我那兩把刷子大哥還不清楚?比大哥您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都做到工部營繕司郎中了,工地上的事一把抓,你就不要謙虛了吧。」蔡思誠轉向蒯祥。「我們老一輩早晚都是要退下來的,比如你爹,多好的手藝,不也禁不住老寒腿,去年就告老還鄉了?你和文銘目下都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再給你們壓些擔子,別嫌重,只當是歷練,我們的位置很快就要由你們來補上了。這些年你們跟我學的設計上的知識,早晚會用上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幹的比我們這一輩更為出色。」
「說到設計,」蒯祥道。「北京皇宮的設計確實大氣,三大殿,五大門,無論是規模還是氣勢,都超過了南京皇宮。」
「那是當然,」蔡思誠道。「當年聖上下旨敕建北京皇宮時,姚國師定出的第一條就是要彰顯出至尊至貴的正統氣派來。」
「天字第一號的皇家工程,必須如此。」周文銘附和。
「並不僅僅因為它是天字第一號。」蔡思誠道。
「那還因為什麼?」周文銘不解。
蔡思誠:「想聽?」
周文銘:「想聽。」
「既然是關起門來自家人說話,為師就給你倆說說吧。」蔡思誠道。
大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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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你們也都知道,聖上當年南下靖難,奪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才終於坐上了龍廷,所以他最怕別人說他來路不正,為此還殺了黃子澄、齊泰、鐵鉉、練子寧、卓敬、陳迪等前朝舊臣,誅了敢於當面頂撞他的方孝孺十族。民間有句話叫缺什麼吆喝什麼,當今聖上心底里最缺的就是正統,因此,這種至尊至貴的正統便一定要在他新建的皇宮中彰顯出來。」
身在官場而謹小慎微的蔡信有些坐不住了,對周文銘和蒯祥道:「你們師父說的全都對。不過我要多句嘴,這些話你們聽聽也就罷了,到了外邊就不要亂說了。」
「這個我們懂,禍從口出嘛,」蒯祥道。「師叔請放心,今晚聽到的話,就爛在肚子里了。對了,師父,我和師兄都是幹活的,您說,我們在皇宮施工過程中,最應該注意的是什麼呢?」
蔡思誠想了想。「你倆的手藝都沒的說,在這方面,為師就不囑咐什麼了。為師只提醒你們,幹活的時候一定要牢記兩個字。」
「哪兩個字?」蒯祥和周文銘齊聲問。
「吉利。」
「吉利?」蒯祥不解。
「是的,吉利,」蔡思誠道。「你們知道聖上為何要遷都北平嗎?」
周文銘搶答:「文銘知道。都城設於北平,有三大好處。」
「哦?三大好處?那為師就聽你來白話白話這三大好處吧。」蔡思誠儼然是在考他。
周文銘終於逮住了個表現的機會,而且是在師妹小芹面前,他侃侃而談:「第一,北平乃龍興之地,北枕居庸,西峙太行,東連山海,南俯中原,沃壤千里,山川形勝,足以控四夷,制天下。都城設於北平,就是天子守國門,有利於北部邊陲的防務。」
「嗯,這算是一條。」蔡思誠點頭。
「第二,交通便利。北平位於京杭大運河起點,大運河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五大水系,南方的糧食與絲綢、茶葉,可以通過它源源不斷運至京師。」
「接著往下說。」
「第三,最後一點,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北平在遼金元都是帝王之都,已綿延四百餘年,積澱深厚,有大氣象,有帝王氣。」
言罷,一臉得意之色。
「還行,面面俱到,」蔡思誠點評。「只是太過複雜。其實一句話就夠了。」
「什麼話?」周文銘問。
「天子守國門。」
「這句話徒兒剛才說了。」
「你的確說了,可你沒說為什麼。」
「為什麼呢?」
「這就涉及到了朝廷的國策。」蔡思誠解釋。「你們也都知道,唐初突厥擾邊,大戰不斷。到了玄宗皇帝,為保長治久安,便在邊疆地區設立了九個藩鎮。邊患是消除了,可節度使和經略使卻紛紛做大。他們尾大不掉,中央政府反而軍力空虛,形成了守外虛內的局面,直接導致了安史之亂和後來的藩鎮割據。」
蒯祥在一旁默默地聽著,若有所悟。
「宋朝總結晚唐教訓,」蔡思誠繼續說。「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加強中央管束,削減邊將權力,守內虛外,結果卻受到遼、金、西夏等北方強鄰的一再侵犯,最後亡於蒙古。」
「強幹弱枝。」蒯祥插話。
「對,」蔡思誠道。「這正是司馬光說過的話。而我朝總結了唐宋兩朝的教訓,尤其是當今聖上,既不守外虛內,也不守內虛外,而是天子守國門,索性把都城遷到毗鄰蒙古的北平來,虎踞何雄哉!皇帝的心思,你們該明白了吧?」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師父分析到了根子上。」蒯祥道。
「這其實不是師父分析的,」蔡思誠道。「是姚廣孝國師告訴師父的。當然了,遷都北平,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個原因雖說上不了檯面,卻也促使聖上堅定了遷都的決心。」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蒯祥好奇。
「你們聽說過景清這個人吧?」
「聽說過,」蒯祥道。「建文朝的御史大夫,他為故主報仇,行刺聖上,被處極刑。」
「聖上以磔刑處死了景清,將他的身體肢解,剝皮揎草,再給這皮草屍身戴上枷鎖,懸挂於長安門示眾。」蔡思誠講述起這樁十五年前轟動一時的舊公案中不為人知的細節。「據說,一次聖上御駕經臨長安門,不知是風吹的呢,還是怎的,系有景清皮草的繩索忽然斷裂。皮草景清,撲向御輦,狀如犯駕。聖上大驚,下令將其焚燒。叛臣雖誅,其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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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有一日聖上午間小憩……」
※
永樂元年初夏的一個中午,永樂帝朱棣在南京皇宮的乾清宮中閉目側卧於榻。
渾身是血的景清手持短刀,躡手躡腳地向他走來。
朱棣睜眼,發現景清,慌忙翻身下榻,連滾帶爬地躲避。
景清不舍,舉著短刀追趕。
朱棣圍著桌椅轉,景清在後面追。他躲得快一點,景清追得快一點;他腳步慢下來,景清的追趕也慢下來。他滿頭是汗,總也擺脫不掉景清。他一個踉蹌絆倒在地。景清追上,高舉起利刃……
朱棣在榻上醒來,大口喘息。他左右環顧,窗外鳥聲啾啾,原來是噩夢一場。
他站起身,高喊:「來人!」
司禮監太監黃儼走進。
「皇上。」
「傳紀綱!」朱棣驚魂未定。
俄頃,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趨步進入乾清宮。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叩見陛下!」
「你即刻帶人去陝西真寧縣景清老家,誅滅景清九族,籍沒景家全部產業!」朱棣下旨。
「喏!」
※
「景清滅了族,可萬歲爺的噩夢非但未消除,反而連綿不斷,」蔡思誠繼續講道。「所以很多人說,避開景清的冤魂纏擾,也是促使當今聖上下決心將京師北遷的原因之一。」
蔡信小心提醒:「大哥,這些是傳言,不足信的。」
蔡思誠不以為意:「就算傳言不足信,可南京遍布前朝遺民,人心不穩,聖上在那裡殺人過多,陰氣過重,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蒯祥道。「聖上遷都,也是為了討一個吉利?」
「對,」蔡思誠道。「姚國師在規劃北京皇宮的時候,一再向我們強調『吉利』二字。譬如,你們也知道,北平是故元的大都,遷都北平,既要用好此處的氣運,又要能克煞住元大都殘餘的前朝王氣。姚國師不愧為智多星,他想出了個好法子。」
「什麼法子?」蒯祥問。
「城市向東擴展,皇宮略向南移,如此一來,按照四象之說,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元大都的舊城中心便落在了白虎位上;再用挖護城河的泥土在新皇宮後面故元皇宮舊址處堆一座土山,起名萬歲山,它處於玄武位,成為整個宮城的玄武靠山,前朝的王氣自然便被鎮壓住了。」
「這麼多名堂啊,」周文銘感嘆。「又長學問了。」
蔡思誠道:「你們也知道,北京皇宮的規劃處處都講求四平八穩,四平八穩就是平安吉利。所以你們在施工過程中,有違吉利之處,務必要避免。」
「徒兒謹記在心。」蒯祥道。
「還有啊,你們要留神皇宮工程的督董,司禮監太監黃儼,」蔡思誠補充道。「為師這些日子看出來了,他這個人很迷信,心眼兒還特別小,對吉不吉利的事情尤為在意。你們兩個對他要格外小心,千萬別因為什麼事犯在他手裡。」
「大哥的眼睛真的很毒,」蔡通道。「黃公公是個很難伺候的主兒,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來。他不光不拿工匠當人,即便對我們這些工部官員,甚至工部尚書宋大人,也很不客氣。」
「狗仗人勢唄,」蔡思誠的評價一針見血。「以為自己是皇帝身邊的人。」
蔡通道:「不光光因為這個,你們也許不知道,宋大人十分尊崇太子,而黃儼呢,曾經伺候過三殿下趙王,雖說去年趙王封去了彰德,可兩人之間仍然藕斷絲連,關係超出了主僕。漢王、趙王與太子勢同水火,所以黃儼自然把太子的親信宋大人視作了對頭。」
蔡思誠道:「宮廷鬥爭過於複雜,弄不好便會惹火上身。這也是我不願過多涉入皇宮工程的原因之一。」
「還是大哥好啊,」蔡信羨慕地說。「無官一身輕,逍遙於鄉野,誰也管不著。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即稱地上神仙!」
蔡思誠搖手道:「這第一條就不夠格,我哮喘啊。神仙就無緣做了,能做個慣看秋月春風的鄉野村夫,為兄就心滿意足了。」
蔡夫人插話:「你們光顧著說話,菜都涼了。來來來,趕緊吃兩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