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上)
隨後我便明白了來的一路上都沒機會思考的問題。
「我們可以繼續去歇息啦。」
回到營帳內,我打算拉著他去接著休息,王上出聲:「王后想多了,今夜的事情還遠未結束。」
汀蘭端著兩碗茶掀簾而入,我耐心接過溫聲道:「王上,先吃碗茶墊墊肚子吧。」
「我去盯著預備上早膳。」
正要和汀蘭一同出門,我回頭看站在主位前的王上,他收起了私下裡的自由放鬆,又回到了很多人在時疏離淡漠的神情。起先只是無聲地握住我的手腕,見我偏過頭,王上留住我:「王后也站過來吧。」
他都這麼說了,我自然是要承這個情的,故而囑託了汀蘭一二便侍立在了王上身邊。
帳內的無關人員都被遣散了出去,燭台被盡數撤去,只留下一盞角落的宮燈孤獨地將光亮投射到簾上,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燭火輕微跳動。
有人進來了。
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身形高大的蒙恬,但是這次他是跟著父親蒙武將軍而來。蒙武將軍意識到我也在,領著蒙恬在王上座下一前一後迅速站定,低頭行禮:「臣父子給王上請安,給王后請安。」
相較於我的鬆鬆點頭回應,王上也只是抬手:「蒙將軍和恬辛苦了,」他先行入主座,「不妨坐下,同孤細說。」
這我要是還看不出來王上的區別對待就可以回楚國去了。
雖說蒙氏同秦國王上是君臣關係,但秦王禮遇蒙氏,三代也是親密的戰友。
蒙恬更是和王上年齡相仿。我認識的王上大約和他口中的恬在歸秦后相識,他想讓蒙恬成為大一統決勝時刻最堅定的戰友。
所以在兩人表現出來前王上已然看穿了他們的猶豫:「這裡都差不離是自己人,且不用忌諱言辭,還請詳實道來。」
蒙將軍父子認真回禮,我卻被這一句「差不離」給悲傷到了。
共同相處了這些時日,王上也對我笑了許多次,竟還不完全是自己人嗎?
王上所說的「自己人」是指蒙將軍父子和趙高,那我大抵就是剩下的「差不離」了吧。
我也想被親口承認是自己人!
只可惜在座的都是正經人,我也無法從神情中得到王上特意解釋的重要性,只能安慰自己「王上也是承認我的合法地位了」。
那邊蒙將軍已經開口:「如王上所料,您同王后離開后,有人潛行至王帳周圍,拿走了一樣東西。」
蒙恬配合解釋從懷中掏出一物,走上前來靠近王上,我亦屏息前傾去瞧,待看清楚模樣后不由得微微吸氣。
那是一隻十分精緻的銅虎,但是只有一半,在老虎頸部用錯金篆書銘文記下了十幾個字。
上面是戰國晚期就已出現的標準的秦篆。
沒錯,我見過這樣的東西。
但是我見過的兩隻都在博物館,一隻鑄成於數年以前,還有一隻至少得十七年後。
先秦時期,諸侯國君皆以虎、鷹等猛獸烈禽之形鑄就兵符,多為虎符,表其睥睨群雄之意。
這是一半虎符,虎姿盤卧呈威嚴狀。其形相較於之前出現過的杜虎符要更加霸氣,而稱謂由「君」轉變「王」,文字簡潔明了。
「兵甲之符,右才王,左在雍。」
此乃調配雍城兵馬的右半符。
春獵的地方距離雍城僅一步之遙。
是誰要偷虎符已經呼之欲出了。
原本依照慣例,春獵也可以選擇歇息在行宮,尤其這次我這位婆婆也一同出行。但是她表示一向住在雍城王宮,就是想體驗一些過去苦日子不一樣的新鮮玩意。
她的目的實在此。
王室行獵必定需要衛隊伴駕保護,那麼調動軍隊的符節便少不了。因為雍城是秦國舊都,宗族勢力悠久,對於贏姓趙氏有著重要的含義,不止現在春獵選擇附近,就連未來王上舉行冠禮也在雍城。
雍城正是趙太后盤踞多年的地點。她未來要以雍城為中心發動兵亂,須持有虎符方可號令雍城守衛。故而她要參與春獵是為了和嫪毐一起伺機盜走雍城虎符。
不過現在虎符還在這裡,他們也不至於直接盜走,那樣太容易發現了。
莫非……
嫪毐偷走的是一個假的?
今夜驚喜多。
從見到獵虎的是蒙恬時,我便有疑惑出現的為何不是蒙武將軍。其實這問題很好回答,蒙將軍當時定是有更為要緊的事情。糾結的無非是要緊之事為何。
所以王上提起事情未了,我並不意外討論的是安排蒙將軍做的事情。但沒想到蒙將軍父子是一同前來的。
王上是在下一局棋。
前半夜的賞虎宴是他的計策。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棋子和關節,猛虎為餌,目的是誘獵人上鉤。
然而身處原上,誰又能說的清誰才是籠中的獵物?
上加冠之日,趙太后同嫪毐竊璽發動叛亂。王上定是早有察覺,才導演了這樣一場戲。
他察覺到了嫪毐的謀反意圖,故而反守為攻。從前半夜,不,或許是當時的春宴上,甚至在更久以前。
自那個孤單落寞的雪夜起,王上下定了決心要除掉這個阻撓大秦帝國前行的人。
逼著他狂妄自大,
有意縱容他煽朋結黨,
待他野心逐日壯大一舉殺之。
可是為什麼王上的心情如此糟糕?
是因為明確知道了母親聯合情人篡位的失落之意?
我下意識地便扭頭去看王上。
他的側臉瘦削俊俏,由月華潛行細細澆落下來。但是王上的注意力已然全數陷入此事中,大概絲毫沒有想起旁邊還有我這麼號人存在。好在他們談論得很仔細,我能夠從三人分散的言語中總結信息來驗證我的想法。
先是王上發問:「來盜取虎符的是何人?」
蒙將軍:「是長信侯在山陽頗為倚仗的門客,名叫林原。」
隨後蒙恬補充道:「王上,此人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官茂。正是臣先前查出了專替長信侯在趙國活動關係的親信。」
王上咬牙:「官茂,孤幾年前曾在母親那兒見過。倒真是為長信侯辛苦效勞的爪牙啊……孤記得長信侯還有一位專門負責聯絡相邦的門客吧?」
蒙恬點頭:「正是,還有一名稱為蘇完的,長信侯有什麼事情要聯絡相邦就通過他。」
「倒是思慮周全。」王上在關鍵時刻出聲一兩句,然後便抿緊雙唇不發一語。
只是他還是開口:「這個蘇完孤此前並未見過。」
又是蒙恬代為回答:「王上,這便巧了,這個蘇完正是方才私放猛虎之人。我們在虎屍顱內發現了一根沒入血肉的長釘,這正是引起猛虎發狂的原因。臣帶人平息騷亂后在西南的營地外發現他鬼鬼祟祟地躲在旌旗后,故而將人扣了下來,還未審問。」
原來如此!
怪不得即使敵方已經落入了王上的陷阱,但是王上面色始終陰翳,只因為夜間這樣一場人員傷亡不少的騷動並不是他安排之中的。
可恨!
我站在一旁攥緊了拳頭。此刻我的心緒同王上的攪在了一起,見他眉頭幾乎是一瞬就皺了起來:「人呢?」
蒙恬微躬身:「王上息怒,此人已經押在營帳外候著了。」
王上的指節在案面一下一下叩擊著,便是一頓。
「帶上來。」
我和王上隱藏在無盡黑暗之中,帳外兩名侍衛押著一男子而入。蒙恬站在案前代替王上審問道:
「你是何人?」
起先並未得到回應,王上只是沉默,被押解跪著的蘇完便抬起眼打量著王上,又將視線挪到我的身上。沒想到場內還站著一位女人,驚訝之餘他又想再看清些。
可惜蒙恬沒給他這個機會:「別偷偷摸摸的,把頭抬起來!」
見到的是一雙藏著僥倖的眼睛,夾在原本端正的五官之中顯得無比違和。王上俯身出去盯著他,頗於威壓蘇完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