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下)

前夜(下)

「你就是蘇完?」王上緩緩開口。

「是,是,正是。」

「怎麼支支吾吾的?對王上的話要認真答話!」蒙恬低聲呵道。

我且閉口不語,看著王上安排著蒙恬配合他一唱一和。

果然這蘇完被這一頓操作唬住,連忙故作鎮定:「王上恕罪,鄙人蘇完。」

「哦?蘇氏,己姓?雒陽人?」王上斂眸,眼睫平穩。

空氣中有一瞬的沉默,從蘇完臉頰上滴落下來的汗水在地面上格外清晰。

雒陽?那不就是洛陽的古稱嗎?而且蘇氏己姓,怎麼莫名耳熟?

下一秒王上低聲:「除了同樣抗秦,你與蘇子竟無半點相似之處。」

蘇子?蘇秦!

我眯起了眼。

那可是掛六國相印、有名的縱橫家。而眼前這人畏畏縮縮的,看不出和蘇秦有一點關係啊……

蘇完把頭重重地埋下去,生怕王上讓他腦袋分家:「回王上,鄙人不敢!鄙人不過只是……雒陽蘇氏的旁支罷了。」

難怪。

我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

蘇完見良久無人出聲,趕忙為自己辯解:「所以還請王上明鑒,鄙人廢物一個,屬實沒做什麼要緊的事!」

王上緊接著繼續發問:「長信侯安排你去聯繫相邦,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蒙恬的手握在劍柄上,慢慢抽出一截劍身:「還不說實話?」

「是……是!」蘇完挨著地面,「長信侯平日里是讓鄙人去聯絡相邦,但是王上比鄙人清楚,相邦和長信侯私下不和,所以……」

這話可不興提啊!王上挑眉反問:「相邦和長信侯關係如何,孤如何曉得?」

「正是正是,是鄙人多嘴了。」

「不如你給孤說說,關係如何?」

話音未落,我看到蘇完的臉上閃現出一絲希望,他快速地湊上來,還好被蒙恬止住:「打住,就在這裡說。」

「王上,鄙人知道他們二人關係不好。」

我們都知道了,還是換一個吧。

見王上不說話,蘇完遲疑著繼續思考片刻,裝神弄鬼地壓低聲音:「王上,長信侯命令鄙人給相邦傳信,為的是想要鄙人取走一物件——王璽!」

說到這,我才想起來,在國君成年之前,朝政大事都是由太后和重臣監國的。因為楚國和呂不韋等多方勢力的覬覦,王上還未行冠禮,故而象徵秦王權力的王璽一直由相邦呂不韋代為保管。

趙姬和嫪毐要造反,除了太后璽和虎符,秦王璽也是必不可少的。史書上的描述寥寥幾句,我一直沒能搞清楚各種細節。

原來是這樣。

誒?王上怎麼毫不意外?

且看他容色淡淡,座下的蒙恬依舊保持著嚴肅,只有那蘇完兀自慌了神。

當他的秦王后沒本事可真不行!心裡默默嘆了一口氣。

「瞧你這般,相府也未去過幾次吧?」王上不想發問,蒙恬再次開口。

見糊弄不成,蘇完索性開始賣起了慘:「是啊,王上,諸公明鑒,成為長信侯的門客以來,鄙人從未受過重用,真心沒幹什麼壞事啊……您就高抬貴手,放鄙人一馬吧!」

我信你的鬼話!

要不是蒙將軍父子在場,我簡直要直接發話命人撕爛他的嘴。

外頭死了這麼多人,他就一句沒幹壞事一筆帶過了。不是人家善良而不受重用,應該是因為蠢得只剩惡念了所以嫪毐只能安排他做一些體力勞動吧?

所以說人如果不聰明,在什麼地方都不遭待見。

王上重新出聲,聽不出任何情緒:「所言不假?」

蘇完附和著王上的話辯解:「鄙人今夜只是放跑了一隻虎。」

「只是?」王上壓抑的憤怒爆發到了極點,他冷冷地再次發問,「虎兕本於柙,而今出於柙傷人,誰之過也?」

那無情的目色從寒潭中滌出:「難道今夜死去的大秦將士,其性命便不足為提?」

不再聽蘇完狡辯,王上揚了揚手,輕描淡寫:「恬,他既如此認為,那便將他扔出去罷。」

我並不覺得一個放出猛虎的兇手受到這樣的處置會很過分,反而更加迫切想要看到身為始作俑者的嫪毐的下場。

在蘇完被蒙恬帶出去后,蒙武將軍也行禮告退,帳內又只剩下我和王上兩個人。我輕輕地蹲下,王上只是靜靜坐著。不多時趙高在外行禮:「王上,長信侯聽聞起先猛虎的暴動,那邊派人過來詢問您身體是否安好?」

這直白的問法,聽得我十分無語,連帶著傳話的趙高都看得十分不順眼。

「事情發生的時候不見人,此時還來作甚?」

王上的眉眼間溢出一絲冷笑:「讓他滾。」

趙高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蒙恬處理完事情回來:「王上,王后。」

「王上,查到了,蘇完據說還有一位堂弟叫蘇林,與其堂兄截然不同。」

「去找這個蘇林,」王上補充一句,「今夜也辛苦你了。」

「王上……」

他一手撐在案上手指緊捏著眉心,對著我勾手。我靠過去,王上左手直接點在我的眉心上,嘴角無奈現出一絲笑容,我的手也被握住:「王后勿要皺眉。」

「王后笑一笑,興許孤瞧了便好受些了。」

「好。」我對著王上張開一個微笑。

「王上,有什麼我能夠幫到你的?」

聽到我帶著安撫性卻又認真的話語,王上配合我思考著:

「可能還真有一件事情,王后做最為合適。」

嫪毐面色陰沉地坐回床榻之上,服侍的人將爐火挑得更加明亮。火光刺痛雙目,嫪毐大怒,一腳對著榻下人踢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把火生這麼大做什麼,想熱死我?」

「不敢……」

林原走近,見到此等情形見怪不怪,只對著趴在地上的人道:「陳丙,你出去吧,長信侯心情不佳。」隨後跪下行禮,拿出虎符:「您看,事情辦妥了。」

嫪毐打量虎符,錯金文字在銅面上閃著流光,狹長的眉間毫不掩飾得意神色:「我就說秦王那個小子,怎可能玩過我?對了,蘇完回來沒,有沒有殺掉蒙武,或者其他人?」

將虎符放在手中把玩,嫪毐頭也不抬地發問。

周圍人顯然都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是陳丙哆哆嗦嗦地跑進來:「長、長信侯,底下人說,在營地外發現了蘇完的屍體,身上的衣物破爛,是被狼叼去了。」

林原和其他在場眾人皆皺了皺眉,嫪毐明顯不以為然,丟下虎符鄙夷道:「沒用的東西!」

然而陳丙還得繼續回稟:「還,還有,去王帳那邊刺探消息的人回來,秦、秦王讓您滾、滾出去……」

「你也滾出去!」嫪毐氣極,林原卻按著陳丙接著說下去。

「好、好像是相邦他們知道今夜之亂早早便去探望,秦王嫌棄您偷懶,說早不來,事情解決了問他身體好不好,是巴不得咒他死……」

「就是想他死!趙政!」嫪毐一巴掌拍在陳丙背上,「豈有此理,他是不是不清楚我是什麼人,如此傲慢無禮?還有那個秦王后,簡直是活脫脫的瘋婦。」

無禮的是你才對吧。

林原身邊某人腹誹,卻還要堆起笑容湊上去奉承:「您說的對,您可是秦王母親當今太後身邊頭一人,秦王實不該輕慢您。」

在場其他人見嫪毐聽聞此語神色有了變化,也趕忙湊上去邀口舌之功:「什麼身邊頭一人?您是太後夫君,太后與您育有兩位幼子,秦王亦為太后所出,於情於理……」

「於情於理,秦王都該稱您一聲父親,而非尊呂氏為『仲父』。」

「沒錯,」嫪毐聽得無比受用,「我在太後面前巧作乖順多年,他呂不韋出生商賈,何德何能同我長信侯相提並論?我可是秦國太后的夫君。」

他抬手,將指尖揉搓的糕點擲入火中,看著粉末揚起:「看吧,不久之後,無論所謂秦王,還是王后,亦或呂氏,都將聽從我的差遣。」

「王后您說,太後方才為何突然傳您前去請安,還問起王上的事情?」

趙太后聽聞夜間猛虎之亂,派芸姑傳我前去請安。臨行前我一直注視著王上,他只是垂眸看不到神色。作為她的兒子,我知道王上此刻心裡定不好受,他是不是還在期待,自己的母親能為了自己與情人劃清界限?

可王上終究還是自己做了決定。

他抬起頭囑咐我:「孤知道王后心軟,欲問母親今日去留打算。長輩的事情,不要太勉強,居於長信宮還是直接回雍城,全憑母親意願,孤心中大約也有結果。」

並不意外,趙太后開門見山地宣布了自己將要回雍城王宮繼續居住的旨意。對於我提及的「王上一切都好,母親勿要擔心」,趙太后連一個眼神也未留下。

芸姑不客氣地將簾幕放下,走至我面前:「王后可以回去了,太后要歇息了。」

儘管我早已知道結局,但最後還是不死心再度開口:「王上和我一樣都無比挂念母親,王上多次言及只要母親長樂安康,那就是我們做孩子的福氣。」

「嗯。」這是那場叛亂前我聽到的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無情至極。

回程路上,看著窗外的景色由原野遼闊到宮城威嚴,陽光從雲層陰翳間而出。

我已經無比清楚地認識到,未來即將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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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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