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中)
這時馬車已經衝到了宮門口,我回頭一望,從容吩咐成越勒馬止住。
「秦王后,你走不了了!」
嫪毐匆匆趕上,在十步之外停下,我一把揭開車簾迎上他的殺意:
「羋淑庭,我勸你看看如今,彼弱我強,還是趁早束手就擒的好。」
此時宮門大開,門內冗長的宮道一眼望到盡頭緊鎖的第二道宮門,其上是森嚴巍峨的宮牆傾倒。而門外天雲的純白連綿,地上一條車道從蒼翠的綠色中直劈而出,順延到天際之下。
分明一個人都沒有嘛。
我微微一笑,目光似晴雲一般柔和:「你確定?也不錯,正是彼弱我強。」
嫪毐哪能聽懂我的真意,他將長鞭向地上重重一擊,偏頭笑道:「羋淑庭,你是真的不配,趙政起碼還知道勃然大怒,然而你竟然精神失常自投羅網了。我早已料到這種情況,便命人將其餘宮門關閉,這進退不得的局面於我而言無異於瓮中捉鱉。」
我靜靜地不發一語,他接著道:「說真的,你也是多虧托生的肚子好混了一個楚國公主的身份,以你的容貌品相能成為秦王的正妻是你的榮幸。」
說完了嗎?怎麼話比我還多?
可嫪毐明顯越說越興奮:「只是他終究不成大器,任何事情都要依附女人,從前在趙國瑟瑟發抖地躲在娘的身後,如今是你們楚國女子,一個華陽那個惡毒的老巫婆,一個是你這個瘋子。」
我輕蔑一笑:「用女人謀權,你莫不是在侮辱他?」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啊!
「我一貫看不起他,而如今就是這小子下台之日,成千上萬的人馬已經盡在我的掌握中,秦趙邊境也早已蠢蠢欲動。識相的話還是和你們楚國國君說,趁早棄暗投明的好。」
我的目光沉下去:「長信侯,你謀反王上,秦國怎可能容得下你?而所謂的趙國支持,懷有二心之人,你以為趙國真的會接納你嗎?勸你想想逆賊成蟜現如今的處境,或許還能留得一個全屍。」
古人極為忌諱師出無名,即便是謀反也要擬定討伐檄文。從前並不乏流亡在外的公子獲得他國勢力的支持回國爭權,但也要這個工具人非草包,且有正當理由才行。這也是成蟜逃到趙國尋求庇護的原因。
人或許總是要等到希望破滅才會後知后覺。
但是現如今你嫪毐,一個秦國太后的男寵,和秦國王室毫無正當關係,且有更加合適的扶持對象,他們為什麼要支持你?
聽到我毫不留情的揭露事實,嫪毐不滿地撇了撇嘴:「莫非秦王后未曾聽說今晨,秦王冠禮上要交接的王璽不見了?」
他從袖中接連拿出幾樣精緻的物件,坐在馬車上我依舊能夠看到屬於太后璽那青玉質地泛出的幽深光澤,還有那虎符和王璽……
而隨著嫪毐的動作,在他帶領的一隊人馬後面又出現了數排士兵,他們皆穿著秦軍的裝備,為首的正是來到雍城當日迎接王上和我的王城將領許目。
「這件東西如今在我這裡,還怕不能號令秦軍嗎?」
我不為所動。
「你也真是傻,王上讓你在時局微妙時刻獨自出入雍王宮,這就是絲毫不在乎你了,他分明是不要你了任憑我處置。」嫪毐驅使馬匹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天天圍著男人轉算什麼呢?人還是要有點追求罷!」
哈哈,莫非這就是你一個太后情人造反的理由?我唇角勾起一絲冷笑,眼底一派瞭然。
如果我真的成為了人質,王上會果斷放棄我嗎?
這個問題其實我早有了答案。
會的,在大秦的事業面前,莫說是我,哪怕是他自己的生命,他都會毫不吝惜地割捨乾淨。為君之道,不只是孤高苦寒的境界,還更是燈火闌珊盡后耐受親歷之路的人心。
但是真到這麼一天,即使我做好了準備,但我會害怕死亡和離棄嗎?
「抱歉啊長信侯,人呢,確實要有自己的追求,但我做這些都是為了心中熱愛,實在和亂臣賊子的心理不同。」
原本嫪毐想要觀看捉弄涸魚無作掙扎的興緻全無,拔出長劍直指我的咽喉:「勸你莫要輕舉妄動。」
我不甘示弱拿出袖中弓弩,被他打落:「秦王后莫非把別人都當傻子,同樣的伎倆一次不行還想來第二……你做什麼!」
橫在我們二人中間的成越突然出手,一腳踹在嫪毐的胸口。
「你竟敢……」
一支玲瓏小巧的短箭從我的另一邊袖中飛出,擦過嫪毐肩頭釘入後方宮牆上,我立馬坐回簾后,成越再次驅動馬匹遠離嫪毐一行人。我揚長而去哈哈大笑。
沒想到吧!
就是太可惜了,差一點點就和史書上寫的不同了。
本來還想,試一下能不能改變這個結局呢。
嫪毐倍覺不甘心,但望著馬車逃離的方向,一絲狡黠和陰狠從他眼裡浮現:「打開全部宮門!」
「開門!」他身邊的士卒揮旗大喊。
隨著落地聲,厚重的宮門被打開,密密麻麻全副武裝的士兵攔住了馬車去路,他們皆不發一語,只齊齊亮出利刃。
光聽聲音,便也知道身後的嫪毐又恢復了騎於馬上的得意。他舉起長劍示意,只待一聲令下兩方士兵動手:「我聽聞過一句話,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
「是你那毫無作為的秦王!」「錯了!」
就在此劍弩交張之時,熟悉的聲音傳出,如群山崩裂。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到一道頎長的聲音立於宮牆之上,而前方原本對準我的長劍又紛紛收了回去。
「拜見秦王后!」
我緩緩下車,沿途士兵皆為我留出一條道來,將我護在軍隊之後。
可惜了,宮內確實埋伏重重是我們這邊的。
「我早該想到的,秦王的車夫親自駕車。」
嫪毐咬牙回身,死死盯著宮牆上的人:「秦王!
「你為何會在此!」
此刻王上身披重甲,左右之人同樣嚴陣以待。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嫪毐,從眼底流露出輕視與無情,唇邊一抹笑容浸著手中王劍閃現的寒光。
他就是秦國當之無愧的王。
「孤一直在此等候長信侯。方才你所說種種,對大秦的蔑視、對孤的王后不敬之言,孤一字一句全部聽到了。」
愣怔之後,嫪毐突然想到一事,他舉起手中印璽:「可是依照大秦的祖訓,秦王加冠還需綬王璽,現在這枚秦王璽在我手裡。」
「怎會,」王上冷冷發笑,揚手間趙高呈上來一物,「孤乃秦王,王璽自然在孤手裡。」
王上不屑多言,趙高上前一步:「秦王印璽質地堅硬,長信侯大可以試試自己手中那枚是不是一擊即碎。」
長信侯苦苦維持的面容破碎了。
「混賬!」
嫪毐狠狠將手中玉璽摔向地面,甫一落地,那仿冒品便如同雨水一般四散落去。
望著氣急敗壞和心懷鬼胎的幾人,我只覺得可笑。
這刻有秦王政的王璽在鑿刻完成後由相邦呂不韋代為保管,嫪毐得到這枚王璽,正是通過上次獵虎時被抓住的蘇完。
原本呂不韋商人本質發作兩邊押寶,對嫪毐和趙太后謀反之時充耳不聞,但暗中交給蘇完的只是便宜玉料雕刻的試驗品。
這可真是……
然而嫪毐很快掏出了第三樣寶物:「然而不止太后璽,一半的雍城虎符也在我手裡,雍城兵馬聽我號令!」
王上被這莫名的自信弄得啞口無言,於是我輕笑出聲:「長信侯你還記得餵了狼的蘇完嗎?看樣子,想去與狼共舞的不止他一人啊。」
手握另一半虎符的許目忍不住跳了出來:「秦王后此言何意?」
我擺擺手,讓佳期不必憂心,直直地看著許目:「就是說你呢,你也是造反的,證據確鑿。」
微微停頓,見氣氛烘托到位了我才接著道:
「所謂虎符傳令,取左右兩邊,於合符之時一一對應方驗證成功,你們可曾用兩半虎符驗證一二?」
「何須驗證,自然可以合上……」許目將懷中右半符遞給嫪毐,但看到中間死活扣不上后原本兇狠張揚的語氣頓時消散。
也是個冒牌貨!
「這虎符之道,奇就奇在兩半虎符內在榫卯必是嚴絲合縫的。未曾合符便出兵,不正說明許目將軍同樣居心叵測嗎?」
粗聽我提起蘇完,嫪毐身後的林原湊了上來耳語片刻,他就算是再愚昧也懂了大概,將另一邊的陳丙推開一大截。
「許將軍!」他用劍指一指我的方向,「誰能將這個女人抓來或是碎屍萬段,直接封賞爵位!」
「且慢。」王上側身。
「孤知大秦將士受逆賊蒙蔽,凡是現在放下武器者,皆不糾過,如仍有違抗者,以同黨論處!」
僅是流星飛越般轉瞬即逝間,宮城下許目身後的士兵倒戈了大半。他們紛紛將弩劍放下,跟著我這邊的士兵一起呼喊:
「天佑大秦,王上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