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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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終於見到了他。

起初是呼吸一窒,隨後如擊鼓般狠狠地跳動了起來。

若說世界上的人都可以用一種茶來代替,那麼用正山小種來形容王上再合適不過。

濃烈的茶香,採用松針煙熏製成,回味無窮,是人間煙火最初的樣子。

他確實是最配得上天下正統,天命所歸的帝王。

是秦地的風雪雕琢出來的一張面容,眉目清澈而又深刻,五官彷彿像是天下的山川河嶽般稜角分明,眉宇飛揚還有未脫乾淨的青年傲氣。

是一隻飛於九霄雲漢的鶴。

那雙眼,是生逢亂世黑夜中最明亮的燈火,經過烈焰鮮血的洗禮而愈加深沉,帶著帝君生殺予奪的凌厲。

是蒼穹間遙遙不可接近的北辰星。

見我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王上神色認真地看著我,被他盯著一時有些發咻,立時落於下風,我心虛道:「恕我失禮,我頭上的金器太重了,我可以取下來嗎?」

他擺擺手,漫不經心:「自然,你本就是秦國的王后,並不需要通過金玉裝飾來匹配冠冕。」

這像是他說出來的話。

「終於見到你了,王上,」意識到他帶著探究輕皺起的眉頭,我有些慌亂想要伸手撫平,卻只是活動了下手腕,老實道,「我曾在畫像中見過王上,但是王上的氣宇非凡畫像上只沾到了分毫,王上倒是和我想象中一般無二。」

眼神明亮,卻是他微訝后的輕笑:「禮尚往來,孤說實話,王后和孤一開始想象的很不一樣。畫像上王后很是嫻靜淑雅,一絲不苟,現如今看來倒是有些…真性情。」

我窘迫嘀咕:「真性情和嫻靜也不衝突的。」

他開懷大笑:「孤的意思是王后的真性情挺合孤的眼緣。」

合眼緣,意思是有好感嗎!

我的臉燒起來,但又像是被人搓扁揉圓,一時間好像置身夢境般。在他的眼中我發現自己眼睛亮亮的,像是一隻小貓咪。

「禮尚往來,我該告訴王上,我姓羋名昭,來自楚地。不論前塵,從今往後,我首先是王上的妻子,秦國的王后。」

私心讓她說出了自己的真名。

愣忡片刻,我聽到他說:「那孤也該告訴王后,孤名政,是當今秦王。」

「王上。」

陛下。

我在心裡如此喚他。

整個人卻突然撞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王后,孤想讓你知道,三書六禮是孤能做出的最鄭重的承諾,儘管秦楚之間紛爭不斷,但既然你成為了秦國的王后,那麼這個身份便不會再改變。」

我的手指輕觸著他衣服上的雲紋,恍惚間好像看到一隻仙鶴翱翔於間:「王上,一開始不是說自己很累了罷?」

耳邊傳來他低沉的笑聲:「是……王后還記得,不過在此之前。」

燭火開始猛烈地燃燒起來,我被他禁錮在懷中,動彈不得。

他微眯雙眼,低下頭吻我的唇。

唇齒間交疊著清冽的酒香氣。

開場,是一個人的絕對主導。

我聽到他斷斷續續地在軟言呢喃間道:

「王后,孤的王后絕不允許背叛……」

同時心口一痛,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推委腰間還未褪下的衣袍。來不及思考,整個人就被他完全包裹住、束縛住。

像是一池春水沖泡后的渾厚茶湯,淺嘗過後舌尖久久眷戀就再難以忘懷。

我抱緊他,如連理枝蔓般緊緊的交纏。

其實有好多話想要對他說,但是我不敢,也不能。

就將這能夠將燃燒一切的情感不動聲色地寄托在最原始的慾望中。

一雙手擁了上來。

察覺到我的順從,他似乎呼吸更加重了些,霸道的奪去我喉間的話語。

果真是一夜無話。

「王后……」

他的指腹和掌心都結了厚厚的一層繭,刺激得我的背一縮,但他的手沒有離去,而是久久地注視著我,似乎眷戀後背這一塊光潔的皮膚。

「王上……」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他,他卻將我牢牢圈住。

「王后,睡吧,晨起還要去拜見祖母。」他的聲音很冷,我下意識地縮在他懷中。

於是不再掙扎,沉沉睡去。

我從未給一個此前從未謀面的男子晨起穿戴過衣袍,但現在這個人是我的夫君,為了在這個時代活下去,我必須像他要求的那樣扮演好秦王后的角色。順從,是我今後的面具。

低頭將他腰間的玉佩理好,再抬起頭,對上一雙像是被寒潭洗鍊過的眸子,深黑明亮藏著鋒芒。

冰涼的珠串劃過裸露在外的皮膚,心下一凜,忙低下頭。

王上止住了我的動作,環住了我的腰:「孤年幼時也曾見過母親晨起為父親整理衣袍,從未想過孤有一日也會有自己的妻子,也會……」

聲音戛然而止,他的手一頓,調轉了話頭:「祖母應該也快起來了,孤先陪你去拜見祖母。」

聽到他談及趙姬,如今秦國的趙太后,我心跳擂鼓不好應答,發覺他好歹是笑著說完的,這才鬆了一口氣,故作鎮定地答:「好,王上說什麼我就怎麼做就行。」

他很滿意這個回答,伸手撫摸我的發:「時候不早了,王后,我們出發罷。」

來自楚國的華陽祖太后如今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按照曾經楚國的輩分來說是我的姑奶奶,現在她是秦國孝文王后,我夫君的祖母。從她雍容華貴的神態中依稀看得出年輕時一代寵后的風華絕代。但是這位華陽夫人即使一時風頭無兩也有自己的苦惱,肚子遲遲沒有動靜,容貌終有一天也會老去。這一點被呂不韋窺見,推動華陽夫人收養了庄襄王。

走在我前邊的王上立於主位前,行禮:「孫兒拜見祖母。」

我亦隨著行禮:「孫媳拜見祖母,祝祖母福壽綿延,萬事順遂。」

良久的沉寂,室內的沉水香抑得我喘不過氣來。此刻跪坐在主位的華陽祖太后大約是在端詳我,煙霧飄渺,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沒有發話我也不能起身。

王上靠近,握住我的左手十指緊扣。

已經是一種無形的宣誓,主位上的婦人這才輕笑出聲,看起來無比和藹:「起身吧,王后的嘴真甜,昨日朕的身子不太爽利,今日一見果真是個好孩子。」

我低頭,故作乖巧:「謝祖母。」

她招手,我看了眼王上,見他點頭便走了過去。華陽一把抓住我的手,示意王上也過來,一邊一人,把我們兩個的手用力地交疊在一起。

「王上要時刻謹記,她是你的正妻。王后,你要記住,身邊人是你的夫君。夫婦朝綱,你們二人須得同心同德,相互信任,大秦方至萬年興盛。」

無非是些客套的體面話,又恭恭敬敬地坐了片刻,王上起身:「祖母,孤還要去處理政事,先行告退。」又看向我,「王后,我們走吧。」

「你一向是個勤勉的孩子,處理政事毫不含糊,但也要注意身體,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有些事情讓王后幫你多分擔些。」

他可是出了名的工作狂。這話我可不敢接,只是低頭。

王上答了聲是,這才起身,他朝我伸出一隻手來。

「你自去你的,朕看王后這孩子歡喜得緊,留著她陪朕說會兒話。」華陽祖太后扯著我的手,一派親密,我根本掙脫不開。

真想去牽王上的手啊。

可是他很快收了回去。

「好,祖母,王后,孤先去了。」

「恭送王上。」起身的時候,我瞧見王上唇邊那一抹稍縱即逝的淺笑,但只是冰川上的一縷陽光,很快就落入了三尺寒淵中。

「王上他昨夜可曾對你提及秦楚之間的形勢?」王上離開后,華陽像是變了一個人,坐直身體,看向我。

她整個人像是迸射出異彩來,頭上的瑪瑙跳動著光輝,一股傲氣和經歷生死歲月的威壓撲面而來。

這才是她本來的性格。

「回祖母,王上不曾提過。」我心下已經明白華陽單獨留我是要做什麼,因為我的上帝視角,昨夜從王上附在我耳邊提到的隻字片語已經能窺查到他對楚國的態度,但我不可能向別人出賣王上、出賣我自己。

事實可知出賣王上絕對沒有好下場,但對華陽祖太后這邊裝傻閉口不言是可以拖延時間的。

只是我總得要找個時間告訴王上我的心跡,他要是不相信則另提別論。

「也是,我這個長孫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華陽低頭而笑。

長孫?如今還有庄襄王別的後嗣嗎?莫不是……

想到前不久叛亂的那位,我心下發涼。

怪不得王上多疑,從不多言,身邊的人無一不是虎視眈眈盯著王位,甚至他暗中支持他那謀反叛逃的親弟弟,一旦秦國局勢動亂便伺機而動擁立新君。

也是,如今秦強而六國勢弱,他們聯合起來對付秦國,這樣一位國內早無根基的秦王上位,將重新洗牌戰國局勢,秦國便會被瓜分乾淨。

所以王上不能後退,他的身後是整個大秦帝國。

而我要成為在身邊陪伴他的人。

但此刻我心下思索萬千,十分小心不被華陽發現,故而表現得懵懂。

「祖母……」

「你是裊裊對吧,你的外祖母曾經是朕的好友,是朕向楚王提議選你為秦王后的。」

是了,我在他們眼裡始終是楚國的公主,羋淑庭,我便割捨不下「裊裊」二字。

華陽又道:「朕只有一事要告訴你,你生來和朕一樣維繫秦楚之間的和平,千萬不要向著你的夫君而忘記楚國,一旦成為亡國公主,我們的命運便只剩下殉夫或者殉國。朕可不想榮華富貴還未享盡就失去娘家,記住,娘家永遠是女人站穩的底氣所在。」

不,你錯了,婚姻確實如同這亂世一般弱肉強食講究門當戶對,但人性永遠是複雜的,只有自己有底氣了才算是真正的強大。

所以這也是為什麼,王上他絕不會允許新的外戚集團的出現。

但是這些話我只敢在心裡說,對著華陽這位貴婦人,我還是要表現得無比受教的樣子點了點頭。

王上啊,你可千萬別誤會我!

華陽嗤笑一聲:「王上和你說起他那母親沒?」

「你不必管她,她大約現在還在雍城王宮裡享受生活呢。」

思緒波瀾萬千,只淡淡地點頭回應。

華陽滿意,不再留我:「朕今日也乏了,你就回去吧。」她起身拒絕了我的攙扶,我連忙屈膝行禮,「朕老了,這天下還得看你們年輕人咯……」

出了延年宮,我緩慢地走在王宮的長廊里,不知為何想到了那篇《阿房宮賦》:「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

天邊的朝霞已經漫延開來,飛鳥向雲盡遠處而去,層層疊疊的宮宇之間,我突然感受到一種長夜消散后獨見黎明的無窮的悲涼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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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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