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旗診所
還有半拉月就要過年了,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人沒了之類的晦氣話,誰不窩火,再加上小順子家裡乾的是半掩門的賣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們,連帶著他們家的客人也跟著不待見了。
一個牛犢子似的壯小子站出來,瓮聲瓮氣的質問道:「你誰啊,比大夫還會瞧病?亂說話小心我揍你!」他穿一件黑布舊棉襖,肌肉將衣服撐的彷彿小了一號。
陳子錕上下打量著壯小子,向前邁了一步,壯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兩人像鬥雞一樣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
壯小子卷著袖子,一雙缽盂大的拳頭捏的啪啪直響。小順子聽到動靜,從裡屋出來嚷道:「寶慶,你這是幹啥?」
「沒你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他,大過年的在這兒胡咧咧個啥!」寶慶依舊氣勢洶洶,眼睛卻瞟了杏兒一眼。
陳子錕注視著寶慶的眼睛慢慢的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死在絞腸痧這病上,響噹噹的一條漢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後我把他肚腹剖開,腸子都爛得流膿了,你要想練我奉陪,可現在不行,人命關天,耽誤不得。」
忽然裡屋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幾個街坊慌忙撩開帘子進去,頓時驚呼道:「杏兒娘,你別想不開啊!」
屋裡炕上,杏兒娘面如白紙,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正顫抖著手想去地上撿那鋒利的碗茬子。
「娘!」一雙兒女撲了上去,可是當娘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微微的搖著頭,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麼意思大家都明白。
鄰居們猛然醒悟過來,杏兒娘平日里那麼能吃苦受累的一個人,竟然疼想尋死,可見這病得有多重,這外鄉小子雖然說話討人嫌,但話糙理不糙啊。
鄰居中有個花白頭髮的中年漢子說道:「我看這後生說的在理,他嬸子疼的實在撐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醫來看看?」
大嗓門老頭也點頭:「抓藥熬藥的起碼幾個時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還是請西醫看好。」
「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找西醫啊,洋人的大夫都住東交民巷,進都進不去,再說了,西醫出診可比中醫貴多了,看個小病小災的都得十幾個大銀兒,這誰受得了。」人群中傳來這樣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語了。
確實,西醫的出診費和藥費都比中醫貴老鼻子去了,洋人醫院那是達官貴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小病小災的通常都是硬捱,實在沒轍才找醫生,杏兒家窮的叮噹響,又有個不管事只顧喝酒耍錢的混賬老爹,別說湊不夠看西醫的錢,就是湊夠了,這錢誰來還?
忽然,杏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媽,叔叔嬸子,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
果兒也跟著跪下,擰著脖子不說話,一雙眼睛都紅了。
鄰居們都嘆息不語,只有寶慶瞪著溜圓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兒又不好意思。
「人命關天,管那麼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陳子錕一聲吼,把街坊鄰居們心底的那點小自私全都趕的煙消雲散了。
「不能讓杏兒娘就這麼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門老頭也跟著喊道,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表示贊同,事不宜遲,立刻行動,請西醫是大事,必須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剛才那位花白頭髮的中年人出頭,他是當巡警的,地面熟悉,認得洋人醫生在哪兒住。
「薛巡長,全靠你了。」大伙兒說。
薛巡長說:「寶慶,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馬燈拿來,麻溜的。」
「好嘞,爹。」寶慶迅速回屋拿來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盞煤油馬燈。
「寶慶、小順子,你倆跟我去。」薛巡長安排道。
果兒說:「我也要去!」
薛巡長說:「你別去,在家照顧娘。」
陳子錕回小順子家裡拿了自己的褡褳袋出來,高聲道:「同去!」
「走!」薛巡長一招手,帶著三個後生出了大雜院,徑直往宣武門內去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馬路上的車轍印凍的結結實實,堅硬無比,四個人空無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著,前面巡警閣子里有人喊道:「幹什麼的!」
「老張,是我,鄰居病了,去請大夫。」薛巡長從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過去吧。」巡警擺手讓他們過去,可陳子錕卻停下腳步,靜靜的站了幾秒鐘,回身幾步把躲在牆角的果兒拽了出來。
「唉,一塊兒去吧。」薛巡長看到果兒倔強的眼神,心一軟道。
東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闖進去指不定讓洋兵一槍崩了,萬萬去不得,幸虧薛巡長知道宣武門內有個美國人開的診所,平日里美國大夫坐著四輪馬車出診看病,給洋人看,也給中國人看,要找西醫的話,找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五個人很快來到診所門口,打更的梆子聲不緊不慢的傳來,已經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候,寶慶瞧了瞧門上掛著的「花旗診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門,北風嗖嗖的刮,家家戶戶的狗都縮著不吭聲,診所里更是一點生息都沒有。
「不會是回花旗老家過年了吧。」寶慶敲了半天沒反應,納悶道。
「西洋人不過春節,只過聖誕,興許是喝高了,聽不見。」小順子說。
大伙兒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長,他雖然只是個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見多識廣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這當口薛巡長也抓瞎,要是中國人開的診所,他興許有辦法,但是和洋人沾邊的事情他就打怵,這萬一弄不好,可是丟飯碗的事情。
「砸門!」果兒彎腰從路邊撿起一塊碎磚頭就要往裡面招呼。
陳子錕伸手制止了果兒,退後幾步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忽然向前疾奔兩步,蹬著圍牆就上去了,他個子高,手臂長,一下抓住了牆頭,緊跟著一個翻身就過去了。
牆頭不算高,比起在關外砸窯插千時候翻的牆差老鼻子了,他三步兩步去把門閂下了,外面的人一擁而入。
花旗診所租的是一個中式四合院,三進三開間,診室設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門裡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掛了棉窗帘,聽不到聲音也是有可能的。
陳子錕一指寶慶:「你,托我一把。」
寶慶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讓陳子錕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門的牆,垂花門打開了,薛巡長心驚膽戰:「這不跟做賊一樣的么?」
人命關天,誰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在陳子錕的帶領下來到正房門口一邊敲門一邊喊:「醫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間里亮起了燈,然後是響起一連串語速很快的洋文,大家雖然聽不懂話里的意思,但卻聽出語氣里飽含的憤怒。
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射過來,緊接著是「啪嗒」一聲,只有薛巡長和陳子錕聽了出來,這是六輪手槍扳開擊錘的聲音。
「先生們,把手舉起來,要慢。」廂房門口傳來聲音,很地道的漢語,但總有股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
陳子錕先把手舉了起來,大伙兒看看他,也慢慢舉起了手。
正房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來,看到院子里站著五個中國人,心裡頓時一驚,改用漢語質問道:「你們這些竊賊真是無法無天!」
「大夫,我們不是竊賊,我是京師警察廳前門巡警所的薛平順,這孩子的母親患了疾病,我們是來請您出診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門了沒人應,孩子們急了才爬進來的,回頭該怎麼罰我們都認,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緊啊。」關鍵時刻,薛巡長的口才還算不錯,他一使眼色,果兒就跪下了,不顧地上凍得堅硬就猛磕頭。
「滾出去,你們這些義和團暴徒!」廂房門口拿左輪槍的洋人怒氣沖沖的吼道,陳子錕眯著眼睛一眼,那人留著粗獷的絡腮鬍子,四十來歲年紀,個頭很高,象頭髮怒的獅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們不立刻出去的話,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扣動那支柯爾特左輪手槍的扳機。
小順子他們都嚇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們發起脾氣來連當年的太后老佛爺都降不住,真要開槍斃了這幾個擅闖民宅的人,那還不是白死的。
陳子錕卻迎著槍口走過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兩人身量差不多,就這樣四目相對,鼻尖對著鼻尖,槍口頂著胸膛。
「治病救人,醫生天職,現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話,你是去,還是不去!」陳子錕擲地有聲的話語讓薛巡長和小順子他們暗暗叫苦,洋人脾氣大,順毛捋才行,這樣頂牛隻會把事情辦砸。
可是那洋人竟然沒生氣,反而合上了手槍擊錘,問道:「我出診的費用很高,你出的起么?」
陳子錕拍拍肩上的褡褳袋:「要多少給多少!」
「很好,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憑什麼認為我才是醫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問道。
「雖然你住廂房,但是電話線是扯進這間屋的,所以你才是診所的主人。」陳子錕說。
正房門口的另一個文質彬彬的洋人饒有興趣的聽著他們的對話,聳聳肩膀用英語說:「肖恩,難道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么,足以排解漫長冬夜的無聊時光。」
被稱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納德,如果你覺得無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
「願意奉陪。」雷金納德優雅的鞠了一個躬,回房換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