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百子爭牛
農曆九月十五,去往廟裡燒香的人絡繹不絕,兩米寬的鄉間小路從廢棄的窯坑底部穿過,小路兩側種滿了藤條,春夏季節收割后可以編成籮筐。
過往的香客都是附近的村民,他們大多都面熟,見面時都會問上一句:「家裡分了多少地?」
經過幾天時間,朱村大隊和劉庄大隊也完成了基本任務,整個張村鄉徹底取消了生產隊,邁上了建設美好家園的新征程。
大司東地,蘋果園。
一道道石灰印將園子分割成網格狀,一個格子代表一畝地。
二隊會計的明枝把這些「方格」畫在草紙上,並編了編號。因為每塊地的肥力不一樣,為了保證公平,採取抓鬮的方式,每家每戶派一人參加。
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差隊長拍板,但村裡人不知道金言隊長這些天到哪裡去,三嬸子也不在家。
夏書記就給縣醫院去了個電話,長話短說,將情況給四哥說了一下,讓他轉述給三哥,問問三哥有啥意見沒。
爺爺卧病在床,心裡卻裝著二隊的事,他說抓鬮沒問題,讓隊里的人先挑,如果挑到不挨著的地塊時可以私下協商更換,盡量每家的地塊都整合在一起,最後挑剩下的就留給自己家。
沒有想到的是,隊里不僅夏書記沒能抗住大傢伙兒的追問,一個晚上,全村人都知道二隊隊長出了車禍,在城裡住院呢。
第二天,好幾家人攜家帶口提著禮品就去縣醫院看望爺爺,沒去的人一起去了會計家,說三叔不在家,看能不能挑一塊好地給三叔家留著。
也有人心裡不平衡,持反對意見。北院金良家的嬸子說:「都是吃一鍋飯嘞,憑啥給他家留一塊好地,就憑生產隊隊長啊?」
玉志家的奶奶就說:「有啥不行,平日里要不是琴她娘,恁家能吃飽飯?」
「咋?嬸子,俺平日里也沒少做工,說得跟誰天天閑著一樣。」
「哎,恁家要是有本事,咋不去賣蘋果?忙起來嘞時候咋就不見恁家人?就北地里那點玉蜀黍弄了半個月了,還沒弄完吧。」
玉志家的奶奶一向口齒伶俐,因為輩分比較高,也不怕得罪人。
「哎喲,我嘞嬸子唉,可不能這樣說,掰棒子嘞時候,俺家可是出了大力了,現在胳膊腿還疼嘞。那十幾畝地,幾天就掰完了,可不是鬧著玩嘞!再說了,嬸子俺也知道恁啥心思,不就是金言出了車禍,可憐他們家嘛。」
一旁的會計明枝聽不下去了,說:「大嬸子,你這樣說就過分了啊,平心而論,確實是三叔家幹活多,牲口棚,蘋果園,不都是他們一家出力,要我說,給他家留塊好地,沒問題!」
其他人也說沒有意見。
金良家的嬸子一人不敵眾口,也不再說話。
因為家裡新添了一個小孫子,金言家多分到了一畝四分地,而且蘋果園裡就分了三畝二。加上北地的三畝,南地的二畝二,總共分到了八畝四分地。因為大姑嫁了出去,就不算隊里的人了。
這地剛一分,家家戶戶立馬就寶貴起來,在地邊上打映子,撒石灰,楔橛子,生怕被臨地的多佔了。
原先不到日上梢頭地里就上不了滿工,現在天一亮地里就滿是人。
收了玉米,地里墒情還好,適合耕地種麥子。
提起來耕地,大傢伙兒就想起了隊里的牲口和農具,地雖然分了,這些集體資產也應該有個說法。
姑姑小景可急壞了,她都騎著車子跑了好幾個村子,也沒問到牛的消息。
親戚家業去了電話,沒有問到奶奶。
這兩天一到晚上就有人來家裡借牛耕地,她不敢讓人家進門兒,生怕事情被人知道。
這天晌午,小嬸突然來了,小景趕緊將她請進來,掩好門。
「小嬸,咋樣,問到俺娘消息沒?」
「沒有,你說怪不怪,我給咱家親戚都去了電話,就是沒有問到恁娘,這能到哪裡去了,小景,最近你有沒有聽到恁娘可提到過啥?」
「沒有啊,她每天就忙前忙后嘞,很正常。」
「行,我再託人問問。」
夏書記走後,就回自己家,這兩天明明要去上學,她要提前將雜麵饃饃蒸好,讓明明帶到學校去。
明明坐在灶台前燒鍋,突然提到前天他在家睡午覺,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敲門,好像是三大娘,但是等他換上衣服開門時,門外面已經沒有人了。
夏書記聽后,心裡咯噔了一下,八成是有急事,一般三嫂只有在著急的情況下才會過來麻煩她。
吃過午飯,夏書記到大隊部給金豐去了電話,也沒有問到三嫂的消息,她又騎車去了鄉衛生院,見到了君明和鳳英,仍沒有見到三嫂。
夏書記心急如焚。
此時,在十字站東邊的獸醫站里,奶奶也遇到了事情。
這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去幾裡外的河溝里割艾草,回來后卻發現自家的牛不見了!
她問了一圈,也沒有人見到,看著空空的牛棚,她兩眼一黑,就昏了過去。
奶奶被過路人送到了附件的診所,診所里的老中醫把了把脈,說是急火攻心,沒什麼大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奶奶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后就直奔獸醫站。
她站在獸醫站門口,逢人就問有沒有見到她的牛,等到晚上也沒有任何消息。
奶奶神情枯槁,獸醫站的人就弄了一張「尋牛啟事」貼在門上,讓奶奶先回家,有消息了就託人捎信到朱村大隊。
夜裡,奶奶回來了。
小景抱著滿臉憔悴的娘哭了,這娘倆相互抱著哭了好大一會兒。
後來,會計明枝來到家裡,還有東院的幾個叔爺。
奶奶坐在床頭,兩眼通紅。
夏書記坐在她旁邊,安慰道:「三嫂,牛丟了就丟了,人回來就好。咱隊里還有一頭哩,雖然分地了,但也能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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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戶戶耕地,誤不了農時。」
「可是,可是這是集體嘞牛,弄丟了,就是咱家嘞責任。」
明枝會計知道這事時也很心疼,畢竟隊里只有這兩頭牛,養了十多年了,平日里都是寶貝疙瘩,突然丟了一頭,咋能不肉疼。
事已至此,他也沒什麼辦法,就說:「三嬸子,恁也別傷心了,這個牛啊,遲早也要分嘞,就跟地一樣,咱隊就這兩頭,不可能這家分條腿,那家分個尾巴,要我說,遲早會賣了分錢。」
東院的大叔趕緊說:「這可賣不得啊,還靠著它耕地嘞!那啥,三嫂娘家任庄不是有小牛犢嘛,牽一頭回來不就行啦。」
夏書記一聽,感覺又要麻煩任庄了,就說:「唉,俺覺得不妥,你看,任庄已經幫咱隊這麼多啦,真是沒有臉面再去麻煩人家了。」
「那咋辦?咱這兩院還好說,要是被北院知道了,還不鬧起來。」
幾個人一想,確實是這回事兒。
北院的關係不來就不近,加上分地時他們也有意見,如果再說牛被弄丟了,還不踩在臉上鬧?
「要不咱賠點錢給北院?」小景說。
「這不是錢的事兒。」明枝會計搖搖頭。
東院的大叔掐滅煙頭,道:「這樣,我去北院找金良,和他說說,要是不行,我就去十字站找他爹玉圓去!」
幾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也沒有意見,就先這麼說。
第二天,夏書記送明明去學校,順道到鄉里開會,東院的大叔金賢去了金良家。
在金良家,金賢帶了一盒茶葉,就把情況說了一下,金良覺得也沒多大問題,就是家裡那位老是擰他胳膊,說他們一家做不了決定,要把金磚家的人也喊過來。
金磚家與西院上一輩兒有矛盾,兩院來往不多。
金磚就說:「牛是集體資產,按理說是要賠償的,不然就鬧到大隊部去。」
既然都說到這了,金賢就說:「三哥家也不是故意哩,給牛看病,你們幾家咋不去,如果恁去了,這事是不是要算在恁頭上?」
金良家媳婦說:「四哥,這麼說就不對了,地也分了,按理說牛也得分,她三嫂不說一聲就帶著牛去看病,是不是打算把牛昧起來啊。」
這話很刺耳,就像一把刀一樣割在本來就經不起試探的同門親情上。
但是金賢想到三哥金言家今年已經是禍不單行了,哪有錢賠償,就壓著火氣,平心靜氣說:「這樣,隊里那頭牛先緊著北院耕地用,三哥家出錢買個小牛犢養著,等大一點后,歸集體所有。」
金良家媳婦還想說點啥,不過被金良拉到裡屋里,金良呵斥道:「還嫌不夠丟人?那話咋說出口嘞?」
金良出來后,就說:「四哥,行,沒問題,俺這院地不多,幾天就能耕完。」
原以為這事就這樣說好了,誰能想到,只過了一天,金良家媳婦就跑到大隊部撒潑,說二隊西院的人欺負人,把牛搞丟了還不然說,偷偷摸摸地跟地主老財沒啥區別。
她之所以這麼鬧,是因為知道鄉里的田書記就在大隊部督成分地的事。
田書記看到有人在外面鬧,就將金良媳婦請了進去,問明緣由。
金良媳婦一頓誇張的奚落,說西院的人有本事,有的是大隊支書,有的是醫生,有權有勢,欺負他們北院沒人。
田書記也沒有想象到自己會碰到這檔子事,都說家常事難管,的確是這個理兒。
金良媳婦添油加醋告了半天狀,氣也消了,田書記就和她說讓她先回去,等夏書記來了一定好好幫她說道說道。
下午,夏書記來到大隊部,在門口就看到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
她見到田書記后才知道金良媳婦來這裡鬧了。
現在周圍幾個村都知道大司西院的人壞的很,過不了多久,十里八鄉也都能知道了。這可把夏書記氣得混身發抖,扭頭就想去金良家理論。
田書記攔住了她,道:「老夏,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你現在找她也沒用,就聽我這個外人說兩句。」
夏書記才肯坐下來。
「老夏,我覺得這件事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簡單,往深處想,還是政策推行時沒有考慮全面而導致部分矛盾放大化。如果這事出在分地之前,那家媳婦也不會找到大隊來。從這件事來看,這只是很多問題中暴露出來的一個,說明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做到位,還有其他的問題亟需要解決。當然這件事情我可以出面協調一下,但是我們還要找到問題的根源,從根本上改變。老夏,你說說,問題的根源在哪裡?」
夏書記聽田書記這麼一分析,就冷靜了下來。如果從深處想,根源只有一個,就是窮!
如果富裕,牛就沒那麼重要,丟了也就幾個錢的事;如果富裕,地就沒那麼重要,都能吃飽穿暖了,誰家地多點少點也無所謂了;如果都富裕,家家戶戶其樂融融,也沒有誰家長誰家短的嫉妒心和閑話了……
「因為窮!」夏書記回答說。
「不錯,就是窮!窮能放大一切!老夏,不管政策怎麼定,我們的任務一直都是一樣的,就是帶領鄉親們刨掉窮根兒,奔向小康!」
田書記神采奕奕,目光堅定。
「雖然說分了地,但在我看來,單靠種地還是不行的,我昨天去了一趟梁村,發現有人在黑水河河涯子上翻地,我就好奇,以為老鄉是逮蚯蚓餵雞鴨,沒想到老鄉嘞眼光更長遠,他說這麼大塊地荒著也是荒著,不如平整一下種上桑樹養上蠶,一畝地一年收入好幾百塊!我一聽,就覺得這個老鄉想法很好呀,誰說老百姓只能靠種地過活?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來增加老百姓收入,這才是致富嘞法寶啊!」
田書記說出了他的想法,也給夏書記上了一課,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夜黑月來照。
夏書記說:「老田,俺突然有個想法,你看,大司雖然沒有河坡,但是西邊舊窯廠嘞幾個窯坑還荒著嘞,如果能平整平整,至少能多出來幾十畝地,還有南窪那邊嘞撂荒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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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下養魚種蓮也是一大筆收入!」
田書記豎起大拇指,不得不佩服老夏舉一反三的聰明勁兒。
說:「老夏啊,你看,恁家這事兒也有轉機了,不就是丟了一頭牛嘛,這樣,你們家出人把窯坑裡面嘞地平整一下,弄個兩三畝地給到北院那幾家,說是補償,幾畝永久性可耕地還是有價值的。」
夏書記點點頭,確實,多出幾畝地就能多養活一個人,可比一頭牛值錢多了。
「還有,那片地畢竟是村裡的集體資產,你回去後跟其他幾個生產隊商量一下,分了它,四個隊每個隊最起碼能分到十好幾畝。」
「行,這可是大事,好事,我現在就去找他們商量!」
夏書記走後,田書記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破舊的紅皮筆記本,夾頁里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上面是一家人站在紅土泥坯房前的合影留念,時間是1979年。
田書記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有個電話號碼,他拿起電話,但遲遲沒有按下按鍵。等了好大一會後,他才撥通了那個號碼。
電話筒里傳來熟悉的魯南口音,田書記說:「同志你好,我找一下田婉。」
田婉是田書記的妹妹,如今的魯南縣常務副縣長。
1955年,魯南縣大旱,家住田家溝的田秋生帶著妻兒一家四口沿著黃河西上逃荒,來到開封。
田秋生是抗戰時期的老連長,退役后回了老家,原本打算安安穩穩過日子的,沒想到扛不住大災之年,糧食顆粒無收,不得不帶著一家人外出討口飯吃。
在開封城裡,田秋生遇到了曾經的老團長,原本他不打算相認時,老團長還是一眼認出了瘸腿的他。
那條腿正是背著重傷的團長逃命時,被彈片擊中的,那一場阻擊戰全團兩千多人,只活下來一百多號,慘烈無比。
再遇見的時候,老團長已經是某軍的政.委,他曾經託人去魯南打聽過救命恩人的消息,但消息均未果,部隊打散重組后,他們就斷了聯繫。
那位肩扛將星的老團長滿臉熱淚地把田秋生一家安排在招待所,看著皮包骨頭的恩人一家,他連續更咽了好幾次。
後來那位將軍給田秋生安排在了火柴廠工作,田秋生一家就在開封定居下來。
再後來,田秋生一家因為深受「右派運動」的牽連,一家人又回到魯南老家。後來撥亂反正後,兩個孩子也順利念了大學,畢業後走了仕途。
因為兒子田學忠非要下鄉當知青,跟家裡人的關係鬧得很僵,甚至十幾年沒來往過書信,田家人就當這個兒子死掉了,年幼的妹妹甚至將全家福上的哥哥用墨水給塗黑了。
妹妹田婉長大后,就慢慢明白了哥哥的苦心,她千方百計地打聽到田學忠的消息,這個時候,田學忠已經是皖西長淮的正科級幹部了。
兄妹相認也平淡如水,妹妹只說家裡都很希望他能回去一趟,不過這個時候田學忠已經遞交了到豫東平原歷練的申請。
前些天,田書記在報紙上看到魯南試點了一批「圍湖造田,上桑下荷」的經濟模式,很成功,結合夏書記的想法,完全可以照搬經驗,省的摸著石頭過河。
所以,田書記就想和妹妹聯繫一下,取取經。
電話里響起妹妹的聲音:「你好,哪位?」
「田婉,是我。」
田婉立馬就聽出了哥哥的聲音,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哥!」
……
夏書記離開朱村大隊部,先去了鄉里,因為土地改革后,朱村大隊要改製成行政村,她去更換公章。而且可以順道去趟衛生院,這兩天鳳英要回來坐月子了,過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沒想到的是在鄉中門口,又遇到了司老師。
這兩天分地,一隊里沒有將司建廣家算進來,說他都是吃公糧的人了,就沒地了。
這可把司老師給氣壞了,他朝思暮想終於趕上分地了,可惜沒有他家的。
所以他每天有空就守在路口,等著夏書記路過,理論理論。
「老夏,老夏,哎,終於見到人了。」
夏書記靠了過來,停好車子,說:「咋了司老師,有啥事呀?」
「唉,老夏,俺隊里分地,沒給俺家分。」司老師委屈死了,就好像自己被村裡拋棄了一樣。
「金鼎咋說嘞?」
金鼎是一隊的隊長,他爹玉山是老黨員,當過大隊支書。玉山當支書時曾經對玉德家多有恩惠,金鼎能夠當上生產隊隊長,也是因為他爹的原因。
而建廣爹和玉山有過節,好像是上一輩的恩怨,兩家人本來就不對付,後來又因為打井的事鬧得很不愉快,兩家人互不搭腔。
但是畢竟是一個生產隊的,雖然玉山家的金鼎當上了生產隊隊長,但建廣直接當上了鄉中教師,相互看不起的人暗地裡較勁兒,明面上沒啥,背地裡就是比誰家後輩更有出息。
這本來就是上不了檯面的矛盾,沒想到在這次分地中激化了。
金鼎在隊里會上上說:「建光一家三口在鄉中里生活,戶口本上寫的也是張村第二中學,不能算大司的人了,不能給分地。」
而建廣的意思是他雖然不住在村裡,但是鄉中離大司村僅僅兩里地路程,農忙的時候他們家也會回村裡幹活掙工分,憑啥就不算村裡的人了。
夏書記覺得這怎麼說都有理,但是往細處想,身為人民教師的建廣有編製,有工資,退休了還有養老金,不能再算生產隊的人了,還有他妻子也是。
但是他們家的兒子雖然不在村裡住,也不掙工分,但還能算隊里的人。
夏書記就說:「司老師啊,這事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問問金鼎,不給你家分地確實是說不過去,你等我消息啊。」
建廣臉上露出了笑容,道:「謝謝老夏啦。」
夏書記蹬著車子遠去,背對著建廣擺擺手。
「客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