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苦修之末(二)
徐千嶼將觀娘他們安頓。幻境過後不久,一道劍意逼近,徐抱朴也趕至水家門外。
安全起見,徐千嶼將芊芊和存放無真魂魄的夢影筒都交還給他。
「小師妹,你見過師尊了么?」徐抱朴立在大門外沒有進去,他抱著芊芊,懇切問,「我隱約感應到師尊也在此處,不過只是一瞬便又消失了。」
徐千嶼果斷搖搖頭。
徐冰來當然還在客房躺著。但她覺得,便宜爹應該並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如今只剩築基修為,這事要等他醒來,再與他商量。
「那……」徐抱朴看向門內,欲言又止,徐千嶼便明白他想問沈溯微是不是也同她在一處。
「這是我家,我也不知道三師兄人在哪。」她把手放門環上,「大師兄若無事,請回吧。」
眼見她要關門,徐抱朴神色微動:「千嶼,真不跟我回去?師尊和溯微離開之後,仙宗亦發生許多事情。」
他說徐冰來走後,便由他和徐見素暫代掌門。太上長老的劫雲令蓬萊黑了好幾日,但渡劫天雷表現得不詳。劫雲後來散開,卻沒有道君現世,於是大家猜測太上長老渡劫失敗了,但也無從印證。
易長老見勢不好,直將大陣連同整個術法宮全部封住,裡面還有一些弟子,已經數日沒傳出消息,不知道是何情況。
徐千嶼聞言不大意外,這就是洛水一手促成的結果,太上長老肯定掉階了,受了重傷,短期內不再能翻出風浪。
「天山最後一批弟子也出春回來了。你出春一去不歸,林近長老關心你的去向。靈越仙宗那裡,好像也出了事。」徐抱朴觀察她的神情,「和你有關,小師妹?何況你應知道,修士要斷塵緣,門規規定不能回家。」
他不相信徐千嶼出春跑路,僅僅是為了逃回家,結合沈溯微出逃雪崖洞,這兩人就像商量好了私奔一般。
「三師兄都不在了,我也不想回去。」徐千嶼一臉沉寂,「你告訴林近吧。若弟子堂想把我除名,那我不修仙了。」
「誒,你是師尊座下弟子,林長老沒資格將你除名。」徐抱朴急了,「我可以幫你扯個謊拖一拖。但如今,只剩最後一枚冰匙,四大仙門已派人前往神樹,不日我和見素也要去,這是大事,你畢竟是內門師妹,屆時應該在場,若再不回來,我也勸不住徐見素了。」
徐千嶼黑漆漆的眼珠望他:「我只想問你一句,倘若沈師兄回來,你會像以前一樣對他嗎?」
「我和溯微十餘年的情分。於情,我想幫,於理……」徐抱朴眼神黯然,抬眼時卻如鋒銳出鞘,顯出一種決斷,「他已成大魔。師妹,魔便不再是人了。你畢竟是我師妹……」
徐千嶼直接關上門。
徐抱朴張口,徐千嶼和來時相比長高不少,模樣也出落成明麗少女,眉宇間有股鋒銳冷意,那是蓬萊的劍意。往日一顰一笑閃現在心底,那時沈溯微拉著她,短短几年,一切都變了。
他心裡隱隱地痛。在修仙路途中,他經歷過很多這樣的時刻,他畢竟年長,不似徐千嶼不忍,能想明白修士的路就是孤獨的。
直到身後有個聲音把他打斷:「你說得也不全對。」
徐抱朴一悚,才發現是無真那個祖宗自夢影筒說話,低眉道:「長老有何見教?」
無真道:「花青傘先前問過一卦,世間無魔還是魔王坐大。那枚銅錢豎直立著。他未必就能成魔王,一切端看他的選擇。」
徐抱朴想了想,心中苦笑道:哪裡有什麼選擇。天門鑿開,靈氣會誅滅萬魔,福澤世間。這一念不在他,在我們,是看我們能否拼好天梯罷
了。
*
徐千嶼進門浣手,水家卻是光影聲色,熱熱鬧鬧的另一派景象。八仙桌上擺滿十餘道菜,一家人都坐在桌前等她。
外祖父清瘦不少,他頭髮全白,眉毛也全白,淡得幾乎瞧不見,望上去更如銀鶴,但還如多年前一般不苟言笑;觀娘只是笑時眼角添了些眼紋,未見風霜。除了坐著呷茶的水微微,都看向她。
徐千嶼走近,只有沈溯微身邊有個空位,但這椅子是一長條,一屁股坐了下去。
隨著她坐下,椅子重重顛了一下,幸而沈溯微一把攬住她的腰,隨後調整位置,徐千嶼才沒有翻倒,他將手撤回。
徐千嶼心有餘悸,羞惱道:「這是什麼破椅子,怎麼是一條,咱們家裡沒有別的椅子了嗎?」
觀娘笑道:「就是要坐一條椅,將來才能『一條心』,這是咱們家專給小姐和姑爺準備的。」
身旁站的丫鬟們眼觀鼻,鼻觀心,都掩口而笑。
驟然聽人點破他們的關係,徐千嶼心中一突,飛快地瞥了一眼沈溯微,又看向外祖父的臉色。水如山嚴肅地端起飯碗,看不出喜怒:「既然來了,就吃吧。一家人總要一起吃一頓飯的。」
這頓飯亦是水如山要求的,還叫上了水微微,徐千嶼這才明白用意何在,便是要讓沈溯微見她的家人,不由有些束手束腳。
她悄悄以靈識探知,發現他們坐著的椅子是個翹板,沈溯微坐實了,必然將她翹起來,是他一直虛坐著,她才坐得這樣穩。
外祖父在「刁難」師兄,沈溯微亦心知肚明。
與徐千嶼那香糯的碗飯不一樣,他碗里的飯是冰涼夾生的,他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將夾生飯吃得一點不剩,他發現碗底拿澄明的糖封住一朵杏花。他不懂南陵習俗,不知是何含義,但見糖漬杏花漂亮,便使「隔空換物」訣,將它挪給了徐千嶼。
徐千嶼餓得緊,早已經將飯扒到底,忽見碗里多出一朵杏花,「咦」了一聲,將它夾出來放在了桌上,繼續吃飯。
看見花,眾人還有什麼不明白,除水微微以外,頓時笑成一團。水如山亦露了一絲笑,道:「來,同你有話交代。」將沈溯微叫進屋裡,還掩上門。
徐千嶼忍不住問觀娘:「你們到底笑什麼?」
觀娘笑著給她盛湯:「笑姑爺對你好呢。」
徐千嶼欣慰外祖父接受了沈溯微,又擔心亂七八糟刁難叫他心寒,道:「他是很好,又弄這些做什麼?」
觀娘嗔道:「想摘走我們家的花,坐個冷板凳,吃兩碗夾生飯算什麼,他心裡也清楚,你瞧姑爺的碗,吃得乾乾淨淨,再給他三碗他還吃。」
「小姐別擔心,我和老爺都是過來人,心裡有度。咱們家雖沒有大本事,卻不畏懼他是什麼神君,但總得將你託付一個良人,我們才能瞑目。」
徐千嶼鼻子發酸:「你們不必將我託付給誰,我如今已經入道,自己就挺好的。」
觀娘頷首:「看來當日讓你去仙門,果然比人世好,小姐長大了。」
卻聽「咣當」一聲,水微微放下碗,冷冷地同觀娘道:「我可以走了罷?日後你將飯菜送進我房間,像這等宴席,我便不參加了。」
說完她便起身離席。觀娘自知冷落水微微,忙道:「小姐說哪裡話……」
「你站住。」徐千嶼從身後喝止她。
水微微站住了,但沒回頭,只留一個瘦削的背影。
徐千嶼道:「我還沒追究你的責任,你倒拿喬起來。」
水微微冷笑回身:「你說說,我有什麼責任?」
「你真不覺得自己有錯?」徐千嶼道,「我將你帶到仙宗,將你治好,結果你引洛水過來,家裡人差點給你害死,你還沒錯?你若是別人,我早動手了。」
「呦,你現在教訓起我來。」水微微道,「你入仙門了,這是我家。我想探尋真相,是我自己的事,我們就是死了和你有何干?我要你救我了?」
觀娘連忙勸止。
從前水微微瘋著也就算了,徐千嶼心底難以接受她清醒了,還是視她如陌生人的樣子。今日水微微坐在席上和她一起吃飯,她受不了自己因此對這個女人抱有一絲幻想。
水微微越是冷漠,她越不甘心,越想質問:「你到底是我娘嗎?你管過我一次嗎?你這樣討厭我還將我生下來?」
「難道是你娘就得愛你?我的人生只為你活?」水微微亦大聲道,「我還沒怨你,就因為有你,毀了我的一生!」
徐千嶼向前一步,觀娘一把將她摟住,示意水微微快走。觀娘緊緊抱著她,直到她身上的顫抖平息下來。
「走罷,小姐。」觀娘輕嘆一聲,牽著她,「今兒是好日子,我們到外面去喝酒。」
後園的水池上有一條小舟,泊在夏日的荷葉間,躺在上面能看見夜空中的星斗。徐千嶼幾乎聞不到荷香,因為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其實我早知如此,不過就是不甘心。」徐千嶼折下一朵荷花在手裡把玩,「你和外祖父已經給了我許多愛,不要她的也沒什麼干係。我也長大了,不需要人哄著。」
她今日才頓悟,世上的生身母親並不一定都是愛孩子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母親的愛。她恰好就是不被愛的那個。
升元嬰時她也從金鯉那裡明白,人生在世多有求不得,若執念太重只會被困在籠中,只有接受才能放自己自由。
她將花盞一傾,把裡面的小蟲放歸水裡,接過觀娘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自此以後,她只當水微微是個陌生人,從她的生命里割捨。
「小姐,你知道嗎?」觀娘忽然說,「你未足月就出生,那一日,微微小姐出外買東西遇刺。那飛劍扎在肚子上,郎中說,劍有毒,傷了母女兩個,放在尋常人身上早該滑胎了。你還能活下來,是個奇迹。一定是你太想活,你的母親也太想讓你活。」
「當時梅子和家丁都死了,微微小姐挺著肚子,忍著宮縮的劇痛,一路流血,走了一里路,跌跌撞撞走回家裡。她這一輩子嬌生慣養,沒受過任何苦楚,我們都不知道那一路上她是怎麼忍過來的。」
「在你沒出生前,她曾經拼盡全力保護你的性命。這就是你的母親,為你做的全部。」
徐千嶼杯停著,聽得入了神。
她想到洛水的夢境中,她見過水微微懷孕時的樣子。水微微曾在集市上給她挑選過玩具。正如觀娘說的,水微微並非什麼也沒有做。她對她有生恩,可能那便是全部。
徐千嶼看著天上圓月,心中變得很平靜,彷彿得到了開解。
觀娘與她碰杯,一齊看著蒼穹內的星斗,又聊了些近年的事情。
當年與她同齡的丫鬟小冬,如今已嫁給了松柏,有兩個孩子,離開水家在南陵自立宅院。小冬想回來見千嶼,但水如山不許,又叫徐千嶼早日回蓬萊去。
「老爺說,你是入道的人,凡塵太重影響你道途。幾年回家看一次,已經夠了。」
觀娘如今跟她說話,不像是對孩子,更像是兩個惺惺相惜的女子,親密無間地躺在一處。徐千嶼道:「我見到你年輕時的樣子,很是漂亮。觀娘,你做我的丫鬟之前,是什麼樣的人?」
酒至半酣,觀娘從容
笑道:「小姐既然問起,我可以給你講講我的故事。」
「正如你想的,我當年曾是畫舫上的妓子,掛牌有十五年,什麼世態炎涼沒有見過。年紀大了,便成了最低賤的奴僕,主人對我非打即罵,也是那一日在船上,遇見你外祖父,他是上船來談生意的行商。他看不慣人打我,就用所有的銀錢,給我贖了身。」
「當時我心裡很害怕。我想,他花這麼多錢,買我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子要幹什麼?他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難道他想把我賣到更可怕的地方?難道他想我給他生孩子,可我早就毒壞了身子,不能生了。」
「誰知到了外邊,他將身契和身上幾枚盤纏遞給我,說『你走吧』。我不敢相信有這樣好的運氣,就遠遠地跟在他身後,結果看著他走到了茫茫的江邊。」
「後來他才告訴我,他在外面行商,夫人準備的銀子賠得一乾二淨,還欠了外債。無顏面對家中妻女,心灰意冷,就想投江尋死,贖買我只是隨手。他想著自己要死,錢也沒用了,不若臨死之前最後做樁好事。」
「我跟著他,他就死不了,他怎麼趕我,我都不走。我對他說,你既然贖了我,那我便是你的人。你要去街上賣藝,我幫你彈琴;你要去做餅,我幫你和面;你若是回家,我就做你家裡的丫鬟,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你的孫兒就是我的孫兒。生意我不會做,我只知道,兩個人相互幫襯,總是比一個人強。」
徐千嶼聞言震動。
觀娘笑笑道:「我們兩個,就拿著那幾枚盤纏,從江邊賣草編螞蚱開始,走南闖北,花了幾年時間,一點點賺回了本。」
後面的故事,徐千嶼已很清楚,外祖父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觀娘做了家裡的丫鬟總管。
她返身無言地抱住觀娘。因有觀娘在,她便不擔心家會散,外祖父孤單。
觀娘笑著從她肩上捉下一枚信蝶:「該回去了,姑爺等急了。」
沈溯微這幾日就宿在徐千嶼的閣子內。徐千嶼拿著荷花從窗戶翻進來,坐在妝台前小心地將茉莉花耳墜放進木匣內。
她忽然看見旁邊放著一個匣子,打開一瞧,又是冰凍的花苞:「你又做新耳璫了。」
沈溯微「嗯」了一聲,坐在床邊睨著她:「我見你今日好像不開心。」
「我是不高興。」徐千嶼躍到床上,將荷花塞進他手裡,拉下帳子,攏住滿帳的清香,「外祖父給你說什麼?」
「他叫我別告訴你。」沈溯微拿著荷花閉閉眼,徐千嶼在後面扒他的衣裳。
他也沒怎麼掙扎,任她脫下來。徐千嶼給他上完葯,也沒給他穿回去,而是欣賞他的背面。手指順著肌肉的起伏,摸到腰線。還小心地湊近聞了聞。
她的鼻息湊噴在身上,沈溯微瞳孔一縮,反手將她手腕攥住,徐千嶼用了點手勁掙扎:「我就想聞聞,你身上什麼味道。」
「是什麼味道?」
「皂角味,很清潔的味道。」她心想,這樣乾淨的人就被自己玷污了,不免既愧疚,又有些興奮。也不知怎麼想的,輕輕咬在他背上。
沈溯微將她扯過來,抱在懷裡,他上衣沒穿,帶著劍意的熱氣隔著薄薄的襦裙透過來,徐千嶼不免頭昏腦漲,恍惚中道:「你的魔氣都聞不到了,心魔是不是沒了?」
沈溯微一停:「還在,只是與我的身體融合得更好了。」
徐千嶼確實沒感覺出師兄入魘之後,有什麼分別。他現在和沒入魘之前幾乎完全相同,玩笑道:「師兄,你若是做了魔王,我便跟你去魔界吧。」
沈溯微神色變了變。
徐千嶼已轉開話題:「你怎麼將敗雪放進
后腰的?」
「敗雪原本是大混戰時妖王的一根骨刺所化,所以也能變回骨刺。劍君練到道君的修為,萬物為劍,身體也可作劍鞘,所以能放進去。」沈溯微解釋。
徐千嶼聽得極感興趣:「妖王為何拿骨刺化劍?」
「還想聽?」
徐千嶼點點頭。
這些事都是他做道君的百年中偶爾聽聞的軼事。經歷幻境后,道君的記憶和他才完全相融。
然而那一百年大約因為痛苦和漠不關心,記憶混沌,碎成一片一片。沈溯微陷入沉思,仔細地搜尋一下相關的記憶。
「妖王與妖后聯姻之日,分別掰斷自己身上一根骨刺,化作寶劍交換,作為定情信物。另一把劍便是伏龍,留在妖域的劍冢。」
等他拍著她後背講完,徐千嶼已經靠在他身上睡熟了。
沈溯微無聲地將她抱在懷裡,單手抱緊了些。伸出一隻手,手掌在空中化為燭焰一般的黑氣。
他的魔氣確實變得非常淡,因為經歷幻境,他已完全成魔。他就像曾經的魔王謝妄真,化為人身時,普通修士是嗅不到他身上的魔氣的。
他輕輕打開徐千嶼頸上的芥子金珠,內里躺著一片閃爍的冰匙,是從雪妖身上來的。
徐千嶼和徐抱朴在門口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仙家拼湊天梯要的最後一枚冰匙,就在徐千嶼手裡。她沒打算交出去。
此時,他感知到院中傳來一股帶著銳意的劍意,很熟悉,是徐冰來。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