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苦修之末(三)
第175章苦修之末(二)
沈溯微正要起身,被徐千嶼一把挽住手臂,便停住了。他手裹上衣裳,抱著她重新躺下去。
沈溯微撫過她小巧的鼻樑和眉眼,手掌落在面頰上,便幾乎將她的臉全遮住了。徐千嶼睡著時很纏人,有種無辜的孩子氣。她與水微微的爭吵,他都聽見了,很難想象這樣的人,也有人會忍心殘忍地將她拋下。
他垂眸捻訣,以極薄的一層冰霜覆上荷花,令花香持久,隨後將帶露的荷花放在她枕邊,閉上眼睛。帳內只見依偎的一雙人影。
若有人找麻煩,就叫他來吧。
徐冰來的劍氣徘徊在外。過了一會兒,徐千嶼睜開眼,分明清醒至極,她小心地從師兄懷裡鑽出,笨拙地幫他蓋一蓋被子,拿起劍跳窗出去了。
正趕上徐冰來尋著縫隙跳進來,兩人「咣」地相撞,直將徐冰來撞得向後踉蹌幾步,他看清來人,無語至極,捂著鼻子輕叱:「毛毛躁躁像什麼樣子?」
徐千嶼亦捂著臉,「誰讓你偷進我房間門的?若是不想驚動其他人就小聲些。」
徐冰來坐回牆垣,徐千嶼腳尖一點,追著他坐在他身旁。
「離我遠些,太近了令人害怕。」徐冰來迅速伸出玉尺,徐千嶼生生一歪,兩人落在兩邊,隔開一段安全距離,無言地對視。
叫徐千嶼的劍氣一撩,徐冰來吸一口氣,咳起來,身上白袍抖得像蟬翼,雪白脖上青筋浮現,驀地吐出一口血。見徐千嶼一雙黑黝黝的瞳子驚異地盯著他看,徐冰來掩著唇一笑,道:「你怕什麼?」
「你怎麼樣?」徐千嶼盯著他道,「師兄說你只剩築基修為,可是真的?」
「是不是築基,你感覺不到?問什麼廢話。」
「我築基時可沒有動不動就吐血。」
在徐千嶼心裡,便宜爹原本很有些仙氣,忽略脾氣的情況下,一般人會被他的外貌唬住。但他此時瘦削蒼白,像發光的幻象,彷彿一碰便會潰散,令人深感不妙。
徐冰來仰頭看向月亮,眼中竟隱隱有些笑意:「生死有命,都是尋常。」
徐千嶼沒有笑,雖然徐冰來對她不怎麼樣,她也沒多喜歡徐冰來,但她面對離別,仍覺心情沉重。
徐冰來見她低下頭不說話,長發沉靜地披在身後,心中一動。這個野丫頭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從小貓樣長成人樣了,看著看著竟也順眼了。
「凡人常說,人之將死時會看到走馬燈。昏迷時,我想起一些事。」徐冰來笑容淡了些,「我曾經對你不住,沒擔起一個爹該承擔的責任,甚至連一個師尊也沒有當好。」
他自以為將徐千嶼帶進宗門,就是對她好。殊不知那些夢境中,徐千嶼曾經無數次用希冀又失落的眼神看著他牽走陸呦。
直到她獨自死在外面,沈溯微抱回她的骸骨,他方知道這孩子的氣性如此之大,但也晚了。
他在自己的閣子內給這個薄命的女兒立了一個小牌位。午夜夢回時,望著那個牌位,總感覺那帘子後面還有人跪著,等著見他。
不過這些徐千嶼都不知道了。她死時甚至不知道,偏心的師尊就是她的爹。
此時想起此時,再看徐千嶼,神色十分複雜。
徐千嶼沒想到他會說起前世:「這些舊事,我差不多忘了。」
徐冰來道:「錯了就是錯了,總歸要向你說句對不住。」
「那你對不起的人可太多了。」
徐冰來竟然破天荒地沒反駁,點點頭:「你的母親亦是無辜,當年她沒有算計我,是我誤會了她。」
他說到此處,引己身靈力,落在水家宅院外,化為一層光膜。
徐千嶼覺得他太過反常:「你到底要做什麼?」
徐冰來沒有答她,而是道,「把你那根鞭子抽出來。」
徐千嶼將奪魂鞭抽出,徐冰來伸手,奪魂鞭在他手上蜷成寶瓶,內里燃著幾簇色澤不同的火苗。有虞楚送她的凰火,她境中的離火,游吟身上的三昧真火,還有從沈溯微身上吸走的青焰。
徐冰來道:「奪神鞭是上甲級神器,煉製它的人是火靈根,此神器也具備火屬性,可以容納天地間門各種靈火。」
他說著捻訣,天地間門劃過一絲亮,一道雷火墜入其中,引燃其間門的火苗,猝然一明,映亮徐千嶼的面頰:「再加一道雷火,聚成神火。此火強悍,可以焚燒萬物。大概能用三次,你省著用。」
徐千嶼看著鞭中神火,幾道火焰果然相互融合成更大的一簇,不分彼此。
徐冰來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手指。他的手被雷火熏黑了,身上氣息也如風中殘火。他本是雷靈根,如今卻無法駕馭雷。徐千嶼心中不安愈重。
徐冰來道:「大混戰時代鼎盛時的修士,沒剩多少了。」
「可憐你們生在苦修時代,沒享受過當年的好日子。那可真是個瑰麗的時代。魔物不過是蝗蟲、獵物,哪能與修士抗衡。」
短暫地感慨這兩句,徐冰來回過神來,目光銳利地掃過夜幕中的閣子,手上玉尺一動,徐千嶼的木劍更快,架住了他的劍:「你不能殺他。」
她早料到徐冰來醒來之後,定要剷除沈溯微這個心腹大患,正因如此,她夜不安睡,時時感知著他的劍氣:「難道所有入魘的人都不能活著嗎?」
「你說的什麼廢話?一入魘便是墮入深淵,古往今來入魘之人沒有一個得到善終,都是越來越偏執,喪失人性。」徐冰來肅然,「你沒有見過入魘之人?」
「我見過孚紹。」徐千嶼想到妖域的那些衣裳碎片和血跡,便能想象到花涼雨遭遇了什麼,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拿劍壓住它,「師兄和孚紹不一樣。」
「你就自欺欺人吧。」徐冰來罵她,壓低聲音道,「孩子,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已成大魔,你殺不了他。我是他師尊,他入門時曾留下他的命脈。我現在不殺他,他這把刀,日後會對準天下人。」
徐千嶼心念急轉,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可那又怎麼辦。
徐千嶼還是不肯放手,眼裡淚光映著月亮,執拗道,「師兄為刀,我為刀鞘。」
庭中桂子飄散了花瓣,沈溯微無聲立在院中昏暗處,看兩人肩並肩坐著的背影,正聽得這一句被風送來。
徐冰來也似被鎮住了,無聲地一嘆,蓄積的殺氣散去,整個人的生機也迅速流逝:「那我教你一句心法吧,附耳過來。」
徐千嶼把頭湊過去,徐冰來卻睨她道:「叫我一聲爹?」
徐千嶼搖搖頭。徐冰來似早有預料,笑了一聲,將心法傳她:「你也不愛讀心法,豈知天下沒有易事。好好修鍊罷。」
「對了,沈溯微性傲。真要到必要時候,切勿留戀,記得給他一個痛快。」
話音未落,徐冰來氣息頓散,化為一道劍光。徐千嶼順之看去,只見徐冰來的玉尺插在地下三尺,表面很快覆上一層青苔,變得極其陳舊。
徐千嶼心下一空,還想引劍過來,沈溯微道:「他也許想在這裡躺一會兒,此處有桂香,荷香,蛙鳴,是個好地方。」
他彎腰將一捧落葉蓋在劍下,玉尺豎立其中,像一座墓碑:「將神魂封在劍中,是許多劍修給自己選的歸宿,只有愛劍之人
才會這樣做。」
徐千嶼心裡想:「是了,若不是太上長老逼他,也許他根本不想做掌門,只想做個劍修。」
沈溯微沒問她怎麼跑出來,只是將閃爍的傳訊木牌遞給她:「你將木牌落下了。」
虞楚、雲初他們發了不少訊息。徐千嶼坐在牆垣上,一看便有些心焦:「虞楚說,他們現在被易長老困在術法宮內。」
沈溯微凝望著她道:「你想回去,我們就回去。」
徐千嶼道:「師兄,你想回去了?」
沈溯微想了想,做了抉擇:「我想回去。」
他伸出手,徐千嶼摟著他的脖子,跳進他懷裡。
*
離開水家那日,水微微沒有出現。觀娘又指揮家丁,將大小箱奩裝得滿滿當當。
徐千嶼有些不好意思地攔她:「不要裝那麼多,給家裡留一些啊,上次的金銀還沒花完。」
觀娘不為所動:「給小姐裝好了!」又笑道,「這次和上次不一樣,這次是家裡給你的嫁妝。既然是嫁妝,自然要多些。」又附耳道,「還有一件嫁衣,那是你很小時候,你外祖父就著人做的,沒有給你看,他也捨不得。」
徐千嶼看向水如山,發現外祖父也在看她。
她回來這些日子,水如山喜悅中帶著隱憂,雖好吃好喝地招待著,卻不許她久留,總是催她快些回蓬萊,催得她都煩了,他也只是淡淡道:「修道之人,莫戀凡塵,記掛在心裡就行了。」
徐千嶼知道他是怕影響她的道途,亦知道若不是洛水之故,她是不得回這一趟家的。
水如山看了她很久,莞爾道:「還是那句話,剛則易折,你去了自由自在地生活,做些想做的事。咱家人待人赤誠,日後做仙君,也別忘初心。」
徐千嶼腦海中閃過太上長老年輕時斬妖除魔的樣子,肅然道:「記住了。」
水如山點點頭,又引兩人到祖宗牌位前,跪下上香。
徐千嶼「哦」了一聲,直挺挺地跪了,沈溯微卻猶豫一下。他知道此舉代表水家承認他做女婿:「我還沒有給千嶼準備聘禮。」
「聘禮?」水如山嚴肅道,「你已給了。」
他指了指牆。牆上原本掛木劍的地方,懸著沈溯微曾經的本命劍「袖中搖光」,木劍則背在徐千嶼背上,已與她密不可分。
徐千嶼與沈溯微對視一眼,眼中都有亮光,觀娘和水如山都笑了。
夏日蟬躁而林靜,徐千嶼拿著徐冰來的玉尺,返回蓬萊。
蓬萊之內,徐見素煩得發瘋。
徐芊芊救回來之後,便不吃不喝地看著窗外,覺得是自己不自量力,害了父親,連累了他人。她的生機一日日流逝,徐抱朴給她喂葯都喂不進去。
蓬萊之外,其餘三個仙宗急於前往神樹拼天梯,催著蓬萊交出最後一塊,但鬼知道最後一塊在哪裡。
內里,易長老封閉術法宮已經十天有餘,眼見著渡劫無望了,那些弟子和生死未卜的太上長老卻都沒出來,形成對峙局面。諸位長老意見不一,芳錚紅著臉挽著袖子,一定要將自己的愛徒虞楚救出來。
其他人卻覺得,易長老依仗整個蓬萊的靈氣漩渦,若強行破陣,魚死網破,必是一場大戰,最好是再等等。
法陣中,易長老面色發黑,亦撐到強弩之末。因尹湘君兄妹作祟,太上長老渡劫的兩道雷將他劈回鍊氣期,原以為大勢已去,誰知緊隨其後的雷,又將其拔回半步化神境界,周身沐浴金光。
那時尹湘君和洛水已死,世上再無限制周衍的人,令其修為迅速增長。易長老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
大陣中那枚金蟬上,不惜以法陣罩住術法宮內的弟子。
既然他們將魔物放走了,便藉由他們的力量來補充大陣。
只要太上長老能順利升階,他今日失去的,以後都會補回來。就算是背上人命,日後也能洗清——過往多次便是如此。
偏在這時,徐冰來氣運消散。先前陸呦潰散,另一個世外之人也回去了,大陣之力層層削減,到此時,終於稀薄到抵禦不住第四道雷,一雷劈下,太上長老搖搖晃晃站起身,身上竟然滋生出焦黑的魔氣。
易長老見勢大驚,忙啟出陣心的靈石鑰匙,想用靈氣澆滅魔氣。這枚鑰匙存放在金珠內,旁人都不知其妙處。蓬萊的大陣之所以靈氣源源不斷,正因它和存放冰匙的神樹在地脈相連,因此可以借用冰匙散發出的靈氣。
自他無意中發現此事,便刻下一個聚靈陣,做成鑰匙的形狀,神不知鬼不覺地鑲嵌在大陣中,以便竊取神樹的力量。
此時,他孤注一擲,想調來神樹的力量,手上的鑰匙卻毫無反應。易長老難以置信地望著手中之物,那把裹著聚靈陣鑰匙的金珠,不知何時被人換成一枚普通的芥子金珠。
他立刻回憶起他曾在這裡見過「陸呦」,想來就是在那時,有人悄悄拿走了鑰匙,想必是雲初、雲嵐這兩個蛀蟲將外人放進來,相互配合盜走鑰匙。
易長老勃然大怒,摔碎芥子金珠,將雲初師兄弟掀翻在地。
雲初拂塵折斷,吐出一口血,阮竹清將他扶起,焦急道:「小楚,怎樣了?」
虞楚正用隨身帶著的煉器爐煉器,旁邊圍著不少弟子。易長老精於陣法,此陣不斷地吸收著他們靈池內的靈氣。他們手上凡兵無法破陣,便都投入爐膛內,希望虞楚煉出些高階法器,能將陣法破開。
虞楚神色萎靡地地控火,連扇子上的修羅之眼都半闔著眼,快要昏厥的樣子:「靈氣不夠,我快沒有火了。」
「啊?這不行啊。」
這此時,一團極亮的火光如金烏,拍翅入爐膛內,登時火光大盛,躥成赤霞之色。
只聽「嘣」的一聲,煉器爐就像天女散花一般,噴出了一堆金器。虞楚嚇得一抖,其餘弟子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紛紛撿起趁手的便砍。
「這就是書上寫的神火……」虞楚感慨地望著爐膛內躍動的火焰,隨後在人群之後,看到捧著熾熱火焰的少女,也正含笑望向她。
「千嶼!」徐千嶼收起鞭子,虞楚已經撲過來抱住她。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混亂卻暫未止息。太上長老飛出大陣,他的白髮散亂,在空中亂飄,雙目赤紅,顯得極為焦躁。渡劫失敗竟激出他身上魔氣,令他短暫失去神智,只能嗅聞到身邊青春的氣息,垂涎三尺。
他迫不及待地想將這些年輕的生命納為己用,早日飛升,於是他抓起了葉靈,女修發出尖叫。
只聽「嗤」的一聲,他低頭,身上綻開一條血口,冰霜製成的繩索在他身上蔓延,葉靈逃得一命。
太上長老充滿戾氣地轉頭,額心蛇信一般的輕紅劍飛射出去,轉眼間門弟子們都四散奔逃。
嘈雜中有人輕道:「判斬。」
令眾人沒想到的是,輕紅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折回了他的額心,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
太上長老雙目瞪圓,額心釘著一把緋色的小劍,片刻后,鮮紅的血順著他的額頭蜿蜒而下。這條他豢養的毒蛇,好似突然不認識他了一般,反咬他一口。
不出瞬間門,它已遊走了他的全身。只見他痙攣起來,皮膚上出現一道疊一道的紅線,脖頸、臉上,甚至瞳孔內都有紅線。
他雙手捂著臉,口中發出非人的叫聲。
太上長老倒地時,見人群當中玉冠雪裳的沈溯微立著,他的右肩之上漂浮著一朵緋紅的蓮花,花瓣飄搖著,似對他俯首帖耳。
那派去殺人的輕紅劍的劍靈,竟被沈溯微吞噬,成了他的一部分。
太上長老指著他,道:「你……魔……」
劇痛令他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他的唇角痙攣起來,眼珠也流出鮮血。
轟然倒地時,卻是雷劫下來時,不知是誰的質問:「周衍,你也曾除魔衛道,是什麼時候,忘卻初心?」
沈溯微望向人群中的徐千嶼,她一手捂著虞楚的眼睛,安撫地看過來。
太上長老死了,那把輕紅劍亦如僵死之蛇,啪嗒掉在旁邊。
沈溯微面無表情地將輕紅劍的劍靈拽下來,不顧它的慘叫,將它捏成齏粉。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