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辰(一)
墜崖的過程極度眩暈。
徐千嶼知道這過程是先飄飄然,隨後天崩地裂,她有些快意地等著那致命一擊。然而身體落得太快,靈魂彷彿跟不上似的,從中脫了出來,然後慢慢向上飄去。
此時天已放晴,雨後的天空澄明一片。
無妄崖上夕陽如朝瑰,金燦燦地鋪陳一地。
夕陽晚照中,邊喊邊跑過來的那個身影,嬌小玲瓏,身上環佩叮咚,有仙人之姿,靠近了,是張有些熟悉的臉。
徐千嶼算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陸呦。
她丹口瓊鼻,精緻可愛,一雙杏兒眼含淚,臉蛋像軟糯的春興花瓣一般,嘴巴微微張開,彷彿一捏便碎了。
陸呦氣喘吁吁地朝那個背影伸出雙手:「妄真,我、我把魔骨偷出來了。」
謝妄真跪著面對無妄崖,手上拿著敗雪,一時無言。
方才那個渾身帶血的少女拿的魔骨已助他恢復九成功力。既然她拿來的是真的,那麼陸呦拿來的魔骨,自然便是假的。
徐冰來多計,很做了誘餌請君入甕也有可能,陸呦心思淺,被蒙蔽是情理之中。何況瞧她慌亂的樣子,為了他,中了計,破了戒,也要來救他。
陸呦是他在這天地間唯一的光明,有她這份心,他又如何不驚喜?
謝妄真彷彿聽到自己內心有個聲音在抑揚頓挫地這樣解說。
而他卻彷彿在聽另一人說話,面無表情,心裡也談不上絲毫驚喜。
這讓他有點兒迷惑。
餘光看到見手上的敗雪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血,很是駭人,便想遮掩一下,以免嚇到陸呦。
他已經習慣,人極為脆弱。
可是那一瞬間,他腦海里又不合時宜地浮現出那雙睜得很大很明亮的眼睛,額心之間,如觀音一樣的一點硃砂,有一片刻如鎮妖之符,誅魔之箭,瞬間攝住他心神。可她寧死都要嗆聲,不肯說一句真話,不肯委身於他。
他修行已久,各方面已經很像人,很久未曾失控。
今日失態暴怒,恐怕也只是因為,在那個人身上,到底未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
謝妄真矮下身,拿一捧雪,默然將劍上血痕擦凈。
然後,轉過身去,露出一個她熟悉的少年人的無害微笑。
陸呦撲到了他懷裡,與他在無妄崖緊緊相擁。
徐千嶼:……
若魂魄有手,她想自戳雙目。
她低頭去看,想讓自己沉下去,可是身如羽毛,無論怎麼努力,偏偏飄在空中。
不僅僅她飄著,自那崖底還飄飄蕩蕩上來好多金色的符文,越來越密集,像繭一般將她整個魂魄層層包裹。
「我草,雖然主角一路開掛很爽,但是代入一下女配視角真的心梗了。」
「1,我怎麼在共情惡毒女配。」
「離譜,書名雖叫《誅魔》但竟只有女配一人每天勤勤懇懇修仙誅魔。」
「我累了,浮舟,我要大喊三個字:文案詐騙!!!」
「雖然徐千嶼又作又討厭,但她下線之後的劇情真的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簡直崩得沒眼看,啊啊啊,作者能不能修修文啊。」
「……」
徐千嶼:?
徐千嶼:……
看不懂。
……
床上的少女睫毛顫抖,吃力地睜開眼睛。
入目是金絲綉出的墨綠帳子頂,層層疊疊,盈著晨光,漏下在她臉頰上的光,如水波一般柔和。
深睡夢醒,她出了一頭的汗,有一隻馨香的帕子,正在她臉上溫柔地沾來沾去。
徐千嶼心跳得如擂鼓,彷彿被人疾追了十里一般難受,一蹙眉,那女子便順滑地跪在了地上,柔聲細語:「小姐,我見您睡得不舒服,便想幫您擦擦汗,未料小姐不喜。我是不是把您弄醒了?」
徐千嶼扭過頭,看著眼前三十來歲的婦人,見她身穿墨綠坦領,膚如凝脂,高梳髮髻,眉毛用螺黛畫得大方利落,她低垂眉目,睫毛一顫一顫的。
心跳逐漸平息下來,徐千嶼躺了一會兒,辨識出眼前人,喃喃道:「觀娘。」
觀娘忙應一聲。
徐千嶼牽著觀娘柔軟的手,一下子坐起身。
屋內的送風水車吹來香風,拂過她額上的汗水,沁涼安適。
四面靜得能透出室外濃蟬聲。
這夢做得太深,太長,難免有莊周夢蝶之感,她坐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誰。
她叫徐千嶼,虛歲十四。
是南陵首富水家唯一的大小姐,也是外祖父水如山膝下,堆金砌玉養成的獨苗苗。
她身下躺著的這張拔步大床,寬闊得能躺下三個壯漢,這間閨房更是奢華得驚人,溫度適宜,香風徐徐,講一句話都有迴音。
因為家裡太舒服,而外面哪裡都沒有家裡舒服,徐千嶼很是戀家。加上近些年大魔頻出,外頭危險,她的活動範圍就在水家附近,從未出過南陵。
至於修仙,當今世上確實有潛龍、靈越、天山、蓬萊四大仙門,但是那些宗門散落在大陸的四個邊陲,都在偏遠貧瘠之處。外祖父說,修仙不是一般的人能幹的,他們這些俗人沒有這個本事,便莫要好高騖遠,過好簡單的生活就不錯了。
她亦覺得是,聽聞修仙清苦,光清苦一條就足夠勸退她了。
所以她和修仙唯一的交集,也就不過是在故事傳說聽過隻言片語。
徐千嶼明白自己做了噩夢。然而這個夢境中的痛感與傷心如此逼真,彷彿親歷過一般,她回想到夢中和謝妄真等人的糾纏,便把手撫在胸口,眉毛蹙起。
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在中間,上不來,又下不去。
徐千嶼黑髮披散,身著的真絲中衣是深紅色,映襯得她膚白如雪,更顯額心硃砂嬌艷。她被養得極為精細,面容皎潔,如同觀音身旁的靈童玉女一般。只可惜那雙眼睛太過倨傲,尤其是皺眉的時候,目下無塵,十分驕矜,便多了些跋扈的紅塵之氣。
貼身伺候千嶼的丫鬟總領觀娘,也是個人中龍鳳,她姿容出塵,察言觀色,此時早已關切地拿來了翡翠做的痰盂。
徐千嶼鬱結了半天,卻不碰痰盂,只看著虛空,檀口冷冷吐出兩字:「晦氣。」
此時徐千嶼不足十四,渾然不懂人情世故,更未開竅,十分天真。她想不通為什麼一個打她,一個殺她,造次到了這種地步,夢裡的自己,還要傷心欲絕。
做這種夢,影響了她的心情,讓她覺得一天都不美好了。
故而,她推開痰盂,囑咐觀娘道:「拿火盆來。」
「這……」觀娘一驚,柔聲勸道,「明火危險,萬一燒著小姐如何是好?再者,屋裡留了煙,晚上睡覺,會對您的氣道不利。」
「拿來嘛。」
幾個丫鬟只好給她七手八腳地端來了火盆。
徐千嶼已經自己穿好了衣裳。
本朝以深色為貴,如今她身上也是一件墨藍色的真絲襦裙,裙頭上精緻地綉了鵝黃色花簇,裙上有暗紋,光華流轉。
她把裙子撩起時,那墨藍襯得雙足潔白如雪。
徐千嶼從床上站起來,冷不丁地赤腳跳了出去,抬著火盆的丫鬟嚇得險些喊出聲,而這少女已經如貓一般靈巧地躍過了火盆,落在了長絨地毯上,連掀起的裙角都沒燒到分毫。
四個丫鬟熱情地迎接了她:一人忙著舀水,一人掐下花瓶里最新鮮的一朵粉紅月季,將花瓣一片一片散在銅盆里。還有一個,左右打開那足有半面牆那麼大的妝奩,露出了滿滿當當各型各色的珠翠,光華滿目。
*
徐千嶼下午也不大高興。
因為觀娘從外面請了個郎中來給她問診,她的身體一向強健,所以這兩日噩夢盜汗就成了最大的毛病。聽觀娘說,這個郎中是專治女子夜間憂思,長日鬱郁的。
他坐在屏風后,非得要求徐千嶼屏退丫鬟,詳細地向他講述夢境的內容,再由他解夢。
徐千嶼隔著屏風大致講了一遍夢的內容。講到最後,遇到一個骷髏,將她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後來謝妄真先把她殺了,又把她的外裳給解了,旁聽如此可怖的夢,觀娘的臉色極為難看。
觀娘送走了郎中后,徐千嶼問道:「為什麼隔著屏風說話?」
觀娘看千嶼的眼神一派天真,不忍解釋她已經快要十四歲,是個少女了,從此依照本朝規矩,該考慮男女大防,便溫柔哄道:「是外來的人太丑了,怕丑到小姐您。」
徐千嶼若有所思,又道:「可是我從前出門,見過不少人都很醜,往後都要蒙上他們嗎?」
「不不不……」觀娘見話題偏了,頓了一下,完美地圓了回來,「紡紗不易,這樣太過浪費。小姐要是覺得太丑,戴上帷帽,蒙上自己的眼睛即可。」
千嶼大為受教:「好。」
因這兩日南陵城內又出了大妖魔,專門劫掠貴人的車轎,大家都閉戶不出。千嶼出不得門,外面來水家輪流給她上課的大儒們也進不來,千嶼便暫時休學了,由觀娘照看她讀書寫字。
長日無聊,徐千嶼看著鏡中的自己,半邊頭髮披散在肩膀上,半邊已經給丫鬟梳成一個繁複的髮髻,正在簪上一朵桃花。
梳頭的丫鬟忽然被一隻微涼的手握住了手腕:「你教我梳頭吧。」
丫鬟大駭,當即跪了下來:「小姐為何這樣說,是覺得奴婢伺候得不周到嗎?」
「不是。」徐千嶼看著鏡子,拿著木梳在頭上笨拙地比劃幾下,面無表情道,「我擔心以後離了家,萬一有一日,我不會梳頭而遭人恥笑。」
「這怎麼會呢?」丫鬟破涕為笑,「小姐不可能離家的。」
「你怎麼這樣肯定。」徐千嶼瞅了她一眼,覺得面生,「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小冬。」小冬半是歆羨,半是仰慕地看著鏡子里的千嶼道,「小姐放心,沒有奴婢,也會有小春,小夏,或者小秋來服侍您。這府里可以沒有了奴婢,但小姐的頭是永遠不會沒人梳的。」
徐千嶼怔了一下,要擱在以往,她也是理所當然這樣想的。可是自打做了那個夢之後,她聽到這話,便有了種震動的感覺。
「也許有一日,坐在這裡的人是你,梳頭的人是我。也許有一日,我為奴為婢,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小冬頓時害怕得跪了下來,「小姐請別再瞎想了。」
千嶼略帶稚氣的臉上若有所思,手指將梳子的齒撥弄出清脆的聲音,說了一句極有哲理的話:「誰知道呢?世事是無常的。」
「算了,不想了。你還是教我梳頭吧。」徐千嶼催促她,「快點,教我一個最簡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