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辰(二)
「此髻名為雙螺,是前朝時在民間流行過的髮型。」
千嶼撫摸著頭上兩個尖尖的髮髻。她的頭髮黑亮,保養得濃密順滑,髮髻便撐得非常飽滿,高高地翹起,像狐狸精怪的兩隻耳朵。
徐千嶼從未梳過這樣的髮型,便覺新奇:「民間都像這樣梳頭嗎?」
「新朝之後,這雙螺髻已被更替,只是在江南一帶偏遠之處,還殘留這樣式。」小冬從滿柜子的晃眼的珠花中挑揀了半天,為難地抽出兩條鞘紗裁成的紅綢帶,繞在了雙螺上,「那裡阿娘會給小女孩裁一雙紅綢帶。夏天的時候,女兒梳雙螺,著紗衣,划船采菱放歌。」
徐千嶼的閨房內有納涼水車,四面送風,香風徐徐,少女頭上紅綢帶被吹得飄動,鏡中看來,靈動無匹。
徐千嶼覺得小冬的語言組織能力極好,三言兩語便引她去到了她沒去過的江南,使她被關在家裡的煩悶一掃而空,便將妝台上的幾朵珠花順手丟給了小冬:「賞你了。」
然後她便自顧自欣賞起自己的新髮型來。
小冬顫著一雙手,捧著熠熠生輝的珠花,見那發梳上一顆皎白如雪的大蚌珠,便能抵家裡半年的收成。
她的臉慢慢變得通紅,半晌,翻遍全身上下,最後將自己手腕上最貴重的一條鍍金貔貅紅繩解了下來,呼吸急促地拉了拉徐千嶼的衣袖。
徐千嶼扭過臉來,聽聞小冬羞赧地要把她的手鏈送給自己,十分詫異。
順手打賞這種行為,在水家再正常不過。然而這個丫鬟,卻用了一種小兒女間交換禮品的鄭重姿態。
徐千嶼用指尖拎著紅繩,狐疑地看了看,目光一轉,轉到了小冬臉上,「你,新來的?」
小冬看看繩,又看看她,以為此舉觸怒了她,惶恐地跪了下來:「奴婢半個月前才來,因江南話和官話都標準,一直在老爺書房內念信。是觀娘知道小姐這兩日一直鬱郁,便指派奴婢過來,換個新鮮。」
徐千嶼更疑惑了。因為水家的丫鬟至少要在家裡培訓一年,才能來伺候她。
「你從哪裡來?」
「奴婢家裡,原是南陵南的田戶。」
田戶徐千嶼聽得明白,便是種田人。書上說,種田也是一種營生,可以自給自足。田戶的子女屬於良籍,雖然清貧,但並不必給別人為奴為婢。只有最窮苦的無處棲身的人,才會發賣自己,變成奴僕。
小冬見多識廣,很會講話,也許同她一樣,是上過學塾的。
「那你……」
小冬似乎知道她想問什麼,立刻撲到了徐千嶼的絲綢鞋面上,哭道:「小姐,南陵近日有大魔,我爹爹,我姐姐,我弟弟,都被魔給吃了。我們實在是嚇怕了,母親聽說,水府有一把伏魔寶劍,一定是南陵最安全的地界,便將我送來,只求下半生安安穩穩地活著便好。」
「伏魔寶劍?」徐千嶼轉念一想,道,「你說的是我外祖父掛在書房牆上的那把破爛木頭劍?」
「對……不對,那可不是什麼破爛。」小冬不贊同地小聲嘟囔,「小姐,那可是仙門之物。」
徐千嶼有了些印象。
水府內部極盡奢華,凡裝飾擺件,無一不是真金白銀,水如山的書房,像不要錢一般掛滿了當世名家字畫。那把掉了漆的木劍地懸在一片精緻絢麗的緋墨牡丹中間,便顯得格外突兀了。
她一早看它不順眼,鬧著要把它丟掉,外祖父不允。
後來長大一點,她便知道水如山為何不允。
自徐千嶼有記憶以來,這個世界便總鬧妖魔。書本上說,上古時期天崩地陷,天上靈氣沿裂口傾瀉人間,自此有了靈山、靈水、靈田,有了修士,但也有了魔。
她未曾親眼見過魔,只知道「魔」一出現,家家儘可能地關門閉戶,她也不得不停學在家。丫鬟們討論魔的語氣,總是十分忌諱,說魔很可怕,但是她們總也無法達成一致:
有人說魔像野獸,像山熊,會嗷嗷嚎叫,一口把房子啃掉半個;有人說魔就是人的樣子,但是有赤紅的瞳子,冷不丁靠近你了,會把你的魂魄從后脖頸給吸走,說到此處,她們便一摸自己的後頸,自己嚇自己,尖叫著作鳥獸散。
徐千嶼懷疑她們也沒有見過魔,都是胡編亂造。小冬可能是這裡唯一真正見過魔的人,但徐千嶼不喜人哭泣吵鬧,見她邊哭邊發抖,也沒有追問她的好奇心。
總之,直到凡間的獵魔人或者仙門中人出秋來消滅了魔,並通知全城百姓,一切嫁娶、買賣、出遊,方能恢復如常。
幾年前,外祖父水如山得機緣認識一個從仙門來的雲遊道人,便一擲千金,求爺爺告奶奶地買下他手裡的伏魔寶劍,掛在牆上,自此將水家安穩庇佑。他實在太有錢,擲完千金,還有千金。然而其他人便不那麼幸運了。
不是誰都買得起,或者捨得買這護身符的。
徐千嶼又摸了摸雙髻,心內覺得荒謬。
廳堂里掛著的一把破劍,便能使得一個原本與她無乾的人,千里迢迢跑來賣身為婢。
徐千嶼嘆了口氣,親手將淌著淚的小冬扶起來。
無他,她的鞋面乃是鮫紗做的,泡不得水。
小冬將她哭得心中鬱郁。或許更深入的原因,乃是近兩年南陵魔越發猖獗,她每次還沒自由兩天,便又禁閉停學了,反反覆復,今年春天的風箏也沒趕上放,這實在是煩到了她。
徐千嶼在南陵城稱得上橫行四方,為所欲為,偏偏在這件事上,她和大伙兒一般,整日被不明形態的魔逼得退避三舍,卻沒有絲毫招架之力。
徐千嶼扶著桌沿,悶悶道:「世上要是沒有魔就好了。」
小冬看見小姐鬢邊紅綢飄動,那琉璃寶珠一般的眼睛里盛滿了憎惡,她說這話時,一瞬間似有潔凈松風拂過她面龐。小冬瞪大眼睛,立刻站起身,如驚弓之鳥一般左右看看,彷彿怕隔牆有耳:「小姐慎言。」
小冬和她房裡叫鬼故事嚇破了膽的那群丫鬟一樣,都覺得魔有三頭六臂,能諦聽萬物,誰一罵它,它就來了。
徐千嶼自然不會這樣膽怯,但見小冬如此害怕,便閉了嘴。但是只閉了一會兒,她又問道:「仙門,應該是不缺寶物的吧?」
「那是當然啦。」小冬憧憬道,「仙門所在,正是天下靈氣聚集之地,有仙人自然有仙物了。又有煉丹,煉靈草,煉器之屬,已經繁盛了百年,想來,天材地寶,異術奇珍,應該數不勝數。」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把那些寶物,分一些給大家呢?」
小冬聞言看著小姐,訝異地張了張口,但面對此問,一時竟無言以對。
徐千嶼已經哼了一聲扭過身去。她就知道這仙門裡原本沒多少好東西。她擱下梳子,仍然覺得有些氣悶,每當她不高興的時候,便要行驚世駭俗的任性之舉。
她扇著綉金線團花的小綢扇,想了一想,支使小冬道:「你去打開柜子,將我櫃中的那些珠花全分了。今天晚上之前,我要看到每個人頭上戴兩個。」
這種東西不似仙門寶物,她多的是,沒了還可以再買,她想散便散。
「啊……」
整一下午,天降橫財,徐千嶼閨房裡的丫鬟圍著柜子領賞,嘰嘰喳喳,歡喜雀躍,簡直熱鬧得如同過年一樣。
*
此時,觀娘正在書房內。
寬闊的桌面上擺著一盞水月洞天的造石盆景,盆景內置有水潭瀑布,香霧裊裊。
香霧背後,一隻血脈蝤勁的手,正在硯台內潤筆。坐在桌前的老人年逾半百,頭髮斑白,著華貴綢衫,氣度矍鑠,正是千嶼的外祖父水如山。
觀娘道:「小姐未曾接觸到任何有關男女□□的話本,府上更無奴婢敢胡言亂語,如今卻做此夢,李郎中說,想必是她在外玩耍時曾經聽到、或者看到什麼,雖當時不懂,卻於心里留有淺淺的影子;如今年紀見長,骨骼血肉慢慢成熟,自然而然便於夢中懂得了其中含義,是無師自通。」
水如山的筆尖一頓,看著紙張默默不語。
半晌,他擱下筆,緩緩道:「我本想著,將她留我身邊,既做孫女,也做孫兒。她今生不必嫁人結親、生兒育女,只消自由玩樂,平安如意便好。反正我家家底夠她揮霍,也不懼旁人言說。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觀娘一聲婉嘆:「老爺已盡人事。陰陽調和,是自然規律,想也非人力所能阻撓。」
觀娘自十幾年前水如山走南闖北做生意時便跟著他,此女秀外慧中,伶俐異常,內能撥珠算賬,外能在風月場上推杯換盞,是水如山的紅粉知己。如今雖自願做了徐千嶼的丫鬟,但她在水如山面前卻是說得上話的。
觀娘又道:「既然已經開了竅,不如給小姐多找幾個少年來?凡事見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也就不會……」
她見水如山眉心猛皺,自知方才所言放浪粗鄙,忙下拜道:「奴婢言行有失,請老爺責罰。」
水如山早繞過桌前將她攙起:「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水如山背過身去,自嘲道:「觀娘,你最坦率。本就是銅臭纏身的商賈之家,講究這些虛禮有什麼用?我知你說的都是實話中的實話,又何苦假裝忌諱。」
說到此處,他長嘆一聲:「當初,便是非要附庸風雅,費盡心機、照貓畫虎地想養出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兒,叫她嫁入雅正官家,好擺脫這賤商之命,卻未曾想,毀了微微的一生啊。」
說什麼來什麼。話音還未落,門忽然被人急急推開,小廝來報:「老爺,微微小姐,又、又……」
水微微是水如山與原配的獨女,如今已是做了千嶼母親的人,卻因為未曾正式婚嫁,多年仍然容留府中,一切照舊。下人們習以為常,只是私下用微微二字,把她跟徐千嶼區分開。
水如山神情一凜,豁然轉過身來:「又怎麼了?」
「晌午不知為何,小姐將房裡的珠花全賞給了屋裡的丫鬟,興許是這些姑娘挑首飾時候太喧鬧了,吵到了西廂房。微微小姐便自己從房子里走出來,走到了廊橋上。可是不巧,小姐正在橋上餵魚。微微小姐便冷嘲熱諷……」
小廝沉吟一下,「罵小姐是哪裡來的狐媚子,也想來裝模作樣勾引仙君,小姐惱了,把魚食扔在了她身上。微微小姐發作起來,把小姐的頭髮、衣衫都扯亂了,下人拉都拉不開,慌亂之中,微微小姐將小姐一推……」
「混賬。」水如山怒道,「她把千嶼推進湖裡了?」
這樣的事從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徐千嶼兒時受了委屈,還曾大哭大鬧,跑來要外祖父主持公道,然而他只是安撫千嶼,卻從不對罪魁禍首施與責罰。小兒學人,她漸漸長大,觀察到水微微行為舉止明顯有異,全家上下待她的態度卻並不輕慢,便知道即便她是家裡的霸王,此人也是她奈何不了的。
時間久了,她便學會了對水微微置若罔聞,冷眼以待,小孩竟比大人還懂事。
水如山沒有把水微微關起來。她的吃穿用度,下人的禮儀規範,全部如她少年時一般,未曾因為她有辱門風的未婚先孕而遭到鄙薄。這便是做水如山女兒的幸福之處:只要他想,他能搭出一座不必看世俗眼色的安穩巢穴。
而水微微做未出閣的小姐打扮,成日里胡攪蠻纏,自己也不覺羞恥。
她人糊塗了有成十年了。
「小姐只是半隻腳踩進水裡,沾濕了衣服角便被拉起來了。她說頭暈,魚也不餵了,想回房間更衣。」小廝躊躇道,「只是……」
「只是如何?」
「微微小姐用手推了小姐的腰,沒有推動,她自己卻像被擊中似的仰倒不起。好長時間才轉醒過來,喊著手疼。丫鬟翻開一看,她的掌心就像給火燎了一樣,都燒黑了,小的已經喊了郎中。」
原本從容侍立的觀娘聽到此處,忽而大驚,和水如山對視一眼。
水如山亦是如此忌憚神情。
二人相顧無聲,仿若最不願看到的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