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南國雨上3
衛清無掀開沙丘下臨時搭建的唯一帳篷,看到了被衛士們圍著的徐固。
衛士們圍著他,想方設法把公主帶來的珍貴藥材用在他身上。他們鼓舞徐大儒堅持,竊竊之聲中,風從後方掀來。衛士們回頭,見是摘了發冠、長發凌亂搭在染血盔甲上的衛將軍。
衛士們唇動了動:「將軍...."
於是,衛清無便看到他們身後,披風外伸出來的一截男人的手腕,動了動。那樣的白,像她在天山上看到的被月光照耀的松尖上的雪,單調、稀薄、清盈。
而衛清無知道,這必然不是因為徐固手腕多白多好看,只能說明他失血過多,生機微弱。
在這樣的時候,她竟然還有空想:雲延果然是莫遮膝下最厲害的王子。說要殺徐固,一匕首紮下去,廣寧公主那麼多藥材都效果不大。那麼多好葯,若是給西域郎中用,指甲蓋的一丁點就價值千金吧。
給徐固,真是浪費了。
衛清無進來,親衛們猶豫片刻,向她行了禮,便都出去了。帳篷中多餘的人走掉,空間大起來,帳子被吹開,一點星光從外流入,衛清無便終於看到了徐固如今的樣子。
她其實沒有認真看過他。
解了暮明姝之危,她帶兵深入沙漠和南蠻周旋,她沒有機會多看一眼暮明姝口中重傷不醒的徐大儒。而且她失憶了,她對自己那已經和離的前夫印象不深,她想救出他,卻沒想好用什麼樣的面孔面對他。
而今,徐固終於醒來,癱卧在一張氆毯上,用披風蓋著身子。他聽到動靜,吃力地想坐起來,卻撐不住力,終是放棄。短短的動作讓他呼吸急促,面色更加萎靡,失血更多,胸前衣襟上顏色更深一重。
鬍子拉碴,眼下泛黑,唇青面白,像夜間索命的厲鬼一樣。
衛清無心想,真是狼狽,真是沒用。她豈會曾喜歡一個如此文弱之人,還和他一起生了一個女兒?
徐固睜眼看向她,眼神淡漠,無情無欲,宛如天上月,山上松,雪飛天凈,紅塵相離。
衛清無那刻意打壓他的心緒在他這樣的眼神下繼續不下去,她在他這樣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走近,宛如踏入一場紅塵舊夢,走入一個知道自己必敗的戰場。
她綳著面,淡著眼,自以為強勢地控著自己所有的情緒。
她不知道在徐固眼中,她這個樣子代表著什麼。
她面無表情地跪坐到他身畔,公事公辦地伸出手,搭在他脈上。她試著輸送了一點真氣進去,如同泥牛入海,瞬間被一片廣闊的荒蕪吞沒。
她心停了一瞬。
她想:果然快死了。
徐固合上目,聲音低弱:"清無,你挨近我一些....."
衛清無動不動。
徐固聲音很低,很涼:「事到如今,你必然已經知道我是誰,我與你有何前緣了。我時日無多,恐熬不過這一遭。你不要浪費真氣給我了……你靠過來,我要告訴你一件頂重要的秘密。
「你一定要見到太子羨殿下,一定要回去大魏,把這件事公之於眾。只有如此,黃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衛清無想:你說吧。我這麼高的武功,這個帳子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聲音再低,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但她什麼也沒說。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吭氣,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說什麼,她就照做什麼。
她屈身彎腰,手臂繞過披風。她貼向他身體的時候,將他上半身拖入她懷中抱著。她明明沒有任何記憶,但她在碰觸到他單薄身體的時候,本能地將披風為他裹得更緊一些,手指拂開他面上的亂髮。
就好像這個動作她已經做過千萬遍。
就好像她曾經無數次這樣習慣地護住他一樣。
他閉著的眼皮上,睫毛動了動。她帶著厚繭的手指擦在他面上,他瘦削的面頰瞬間繃住。但他強忍著,沒有睜開眼,沒有看她一眼。
他無力地扛著這片刻熟悉,扮著一個不給前妻任何誤會的男人。
徐固臉靠著她冰涼的、血跡斑駁的盔甲,低低地訴說:
「天歷二十一年春末,汝陽徐家派人來找過我。
「他們提出『行歸於周』。他們說太子不給世家活路,無論是開科舉還是遷都、設女相,抑或是讓你這個女將軍上戰場,都是為了分世家一杯羹,為了打壓世家,將國家治理之權從世家中分走。
「世家當時經過幾百年的頹廢,世家子弟本就不顯,太子殿下再行此事,世家必然會如太子殿下想要的那樣一蹶不振。世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若不反抗,等待的便是覆滅結局。
「我當日娶你,得罪了徐家,也得罪了所有世家。他們願意既往不咎,給我一個機會。他們邀請我參與『行歸於周』的計劃,只要我重新站隊,選了正確的事,那麼我就可以重回家族,徐家會接受你,露珠兒會有父族相護……我也能回家,去祭拜我那已逝的母親。」
他說到這裡,情緒激動,頸上筋突突跳得快,一口氣上來快要喘不住,臉色更白。
衛清無手搭在他頸間,為他護住脈息。
他搖頭:「不要白費力氣……」
衛清無沒有理他,她平靜地輸送真氣入他這枯槁之身,並不強勁。強勁會讓他承受不住,她舒緩的真氣,讓他如同迴光返照一樣,臉上有了些血色。
衛清無低頭看著他,心想:還是有好皮相的底子的。如果、如果……
她沒有將「如果」想下去。
徐固有了氣力后,繼續抓緊時間說他的話:
「我當時,不可謂不震驚。我問徐家有多少世家參與了這件事,他們想要做什麼,想如何對太子羨。他們不告訴我,說除非我與他們聯手,我進入了他們的陣營,他們才會告訴我他們的下一步。
「我困惑茫然許久……太子羨是我的學生。我那些年,真正用心教的學生,除了露珠兒,只有他。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少年如何與他的病對抗,如何瞞住天下人,如何每日挑燈夜讀、批閱奏章。他生來就將一切獻給了這個國家,犧牲了自己所有能犧牲的,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
「我幾乎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我怎麼忍心把刀尖對準自己的孩子?
「我拒絕了徐家,但我為此惶恐,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也沒有把徐家找上我這件事告訴太子羨……因為、因為我是這樣的自私!我不知道有哪些世家參與了這個協議,不知道反對皇權的世家到底有多少,我生怕我將這種事告知,你和露珠兒會遇難。
「那年,皇後代太子羨,想求娶我的露珠兒。我明知道世家要對太子動手,我怎可能將露珠兒許給他?宴會初聞皇后之意,我張皇失措,渾身冰涼,好像已經看到露珠兒在我面前死去,我強硬無比地拒絕這門婚事,甚至沒有和千里之外的你聊一聊這事。你事後說我態度太狠,我自己何嘗不知道?」
淚水從徐固閉合的眼角流出。
他渾噩中,思緒變成一根極細的煙,向浩瀚無際的天邊飄去。在這樣的意識迷離中,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宮宴。
當他推開長案打翻酒液,發著抖態度堅決地拒婚,他看到了屏風後有少年的身影。他知道太子羨聽著他的話。
當他回到家,迷惘萬分地抱著女兒,考慮要不要辭官、要不要帶著妻女一起避世,躲開這場即將來臨的災禍,那個少年大病初醒,艱難地走出困住他一輩子的王宮,坐著馬車來他家門口,只為了遞給他一張字條,只為了告訴他「君子不奪人之好」,太傅不必怕他,他不會強娶徐清圓。
那樣的夤夜,那樣的少年。
少年羨坐在車中,眸子清黑烏潤,從始至終臉色蒼白,無法下車,無法說話。他是那樣的高貴,聖潔,寬和,溫柔。
那是徐固見過的最美好的、最想保護、最想珍惜的學生。
徐固情何以堪?
那一年的夤夜,是徐固至今無法原諒自己的傷痛。少年的目光時時出現在他噩夢中,他每每想到因為自己的隱瞞,太子羨走入了棺槨、被悶死於棺槨,就痛不欲生。
--
衛清無伸手,輕輕蓋住徐固的眼睛,摸到一手濕潤。
她聲音沙啞,終於說了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太子殿下沒有死。他活著。」
她停頓一下:「你也努力活下去,你可以重新見到他。他從來不怪你……他確實是我見過的,讓我即使失憶也願意追隨的君主。他的品性魅力,值得所有人愛戴他,忘不掉他。
「徐固,你再堅持堅持。」
徐固的睫毛在她手掌下輕顫。
他意識模糊,感受不到外界,沉醉在自己多年的煎熬痛苦中:
「那一年,行詔籌在長安大街小巷流行,到處傳說太子羨要去甘州了。我便知道世家要在甘州對他動手……而我回到王宮,每日都要面對對此一無所知的太子羨。日日面對,日日看著他!
「年末時,他甚至克服自己的病,站在皇城鄰近民間最近的宮牆上,戴著面具接受了百姓的叩拜。我與你、露珠兒在熙攘人群中看著他。我看他那樣潔凈,看他如鶴臨淵。黃昏已至,我後悔萬分。
「你當時在甘州,必然感應到了什麼,你提出與我和離。我生氣又傷心,與你賭氣之下,簽了那和離書……清無,你是真的頭也不回,可我簽完便後悔。你去了甘州,太子羨也去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我雖是文弱無用之徒,但好在自己有個大儒的身份,說不定能有什麼用。
「要麼救你,要麼救太子羨。我真的想救你們兩個。南蠻人找上我,要拿太子羨的性命換你一命。他們生擒了你,我不知道你會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我實在沒辦法,甘州到處都是要太子羨死的聲音,南蠻探子找上我,說我是最可能做成這件事的人。
「徐家在這時候,最後給了我一次機會。只要我殺了太子羨,他們就幫我與南蠻交涉,幫我救出你。清無,至此,我做了一個露珠兒一輩子都無法原諒我的事……我喪心病狂,神智昏昏,心痛煎熬之下,竟要用她去替代太子羨。
「一國不能沒有殿下,南國不能失去太子羨,我也不能失去你……」
徐固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喑啞。他喘不上氣,整個身子戰慄發抖。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看不到迴路,找不到前路。
他迷離中,隱隱約約看到年少的女兒坐在窗下,他每日從宮中講學回來,都能看到她映在雪窗上的倩影。
那小小的露珠兒,總在裝模作樣。
他不在家時,她玩字謎,拆琴弦,撲蝴蝶,在宮中御花園中玩蝸牛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一下午,整個御花園中都是她的笑聲。
他在家時,她立刻把書端出來,坐得筆直,拿著那筆糊弄聖賢的筆跡洋洋得意,自覺自己才高八斗,拿著自己拙劣的見識批評這個,嫌棄那個……
畫面最後定格在天歷二十二年的大火。
他的露珠兒被他關在屋中,拍著窗哭:「爹,爹!救命,救命!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淚如雨下,渾身失力。失去女兒的可能讓他眼前發黑,他開始知道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女兒的可能,但那火勢那麼大,他的理智和情感拔河,他快要跟著她一起被燒死在那場火中。
他想他確實應該一輩子愧對於太子羨,一輩子感恩於太子羨。
是太子羨沖入火海,將徐清圓救出,把昏迷的女兒好好地還給他。
是太子羨意識到他若是不死,還會有無數人因他而死。他坦然地走向了自己的宿命,走入棺槨,將自己埋葬在那裡。
--
徐固想他是最沒用的那個人。
他早早知道「行歸於周」。
可他既沒有救得了自己的學生,也沒救得了自己的妻子。
南國滅了,魏國建立。他迷惑於大魏似乎並不是「行歸於周」想要的國都,但他精神疲憊,他已經怕極了這種權勢之間冷血的碾壓和算計,怕極了這種權勢下世人皆螻蟻的無力。
他帶著女兒歸隱,一心教女兒。
直到龍成四年,左明用他孫女小腰的筆跡告訴徐固,南蠻要把衛清無當俘虜送給大魏,屈辱要埋葬,秘密要蓋土,所有痕迹都要消失了……
懷璧之罪,懷璧之罪。
那讓徐固念了許多年、困了他一輩子的太子羨,那讓徐固愛了一輩子、最終救不了的衛清無……都不應該有這樣潦草的結局。
他們不應該被這樣遺忘。
他們不應該被無聲地傾軋,不應該只是一個他人塑造的英雄,他人口中很厲害卻到底死了的女將軍。
他們應該得到尊重。
世人應該知道真相!
--
衛清無:「……所以你叛出大魏,並不是為了找我。你與我在沙漠中相遇只是巧合,你真正想去的是南蠻,你要把世家和南蠻的勾結挖出來,要讓世人看到誰才是真正的叛國者。」
徐固氣息更微,近乎呢喃:「不錯。」
他在沙漠中偶遇衛清無,驚喜若狂,卻在同時滿心酸楚。衛清無失去記憶,他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那夜,衛清無昏睡過去,他百感交集:如她這樣武力高強的人,在他一個陌生人身邊睡得那樣實,大約真的累急了。
也許衛清無對他真的不設防吧。
即使她失去記憶,即使她已經不認識他是誰……他在黑夜中掀開她的衣領,查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勢時,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他一眼。
他以為她清醒了,一定會推開他這個登徒浪子。
但她重新閉上眼睡去了。
他手落在她頸下密密麻麻的傷口上,心痛欲死。他在那一夜,想了很多。他覺得自己應該無憾了。
他將畢生所學教給了露珠兒,即使他不在,露珠兒也應過好這一生。露珠兒在雲州隱居最好,若是露珠兒去了長安……他希望皇帝是個明君,皇帝能看出他的拳拳之心,長安人能善待他的女兒。
不都說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么?
第一大儒的女兒,長安百姓會愛惜,會保護,會好好待露珠兒吧?
他背著叛國罪離開,但他身上的罪名,左明總有一日會幫他洗清。衛清無渾渾噩噩地流浪,但她那般武藝,她總會回去大魏。露珠兒那麼聰明,只要露珠兒見到衛清無,露珠兒一定可以與這個失去記憶的衛清無相認。
衛清無不缺武功,露珠兒不缺智慧,她們都可以過好這一生。
而他深入南蠻,與莫遮王周旋。他發現南蠻人根本不知道南蠻王族與大魏世家私下勾結的事,甚至南蠻的那些王子都對此一無所知。天歷二十一年甘州開戰的原因,所有人都一無所知。
只有莫遮王知道。
只有莫遮王藏起了所有秘密。
如莫遮這樣雄才大略的英雄,他與大魏世家的私下交易,他一定會保留證據。徐固要對付的,始終只有莫遮王一人。
在甘州觀音案后,在大魏公主來到南蠻和親后,在莫遮得到了他想要的南蠻文字……徐固終於找到了動手的機會。
他這一輩子,就殺過那麼一次人。
他在心裡,為那一次謀殺,已經琢磨演練了許多年。
他殺了莫遮,從莫遮那裡拿到了世家與他協商的名單,拿到了寫滿了大魏文字的捲軸。
他功德圓滿!
--
星河搖落,罡風更烈,天卻更加高遠不可望。
衛清無擁抱著徐固,茫茫地聽著這一切。她在失憶的這些時間,有猜測過讓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她知道徐固一定可以把這個秘密帶出來……這就是他去南蠻的真正原因。
徐固說完那麼長的話,很久沒有力氣。
他緩了許久,撐著那口氣,從自己懷中,找出沾滿了血跡的羊皮捲軸。他到了強弩之末,聲音努力地抬高,變促,發著抖把這個捲軸交到衛清無手中:
「這是他們與南蠻做交易時,給莫遮的保證。他們留了心眼,沒有寫出自己的真實姓氏,都是用暗號替代。但是、但是……字跡豈能遮掩!寫了一輩子的字,能騙的了誰!
「我已經花力氣,把我知道的人的字跡對了上去,把名字謄在了另一張捲軸上……還有些我不知道是誰的字跡,這就需要其他大儒、學士去對比。我們女兒、露珠兒……也能完成這樣的事。
「清無,你一定要把這份名單交給太子羨,一定要把這份名單交給大魏皇帝!『行歸於周』針對的並不只是一個太子羨,是整個皇權……如果大魏從來就不是他們期待的王朝,那麼世家的陰謀就從未停止,他們蟄伏於地下,他們一直在等著顛覆一切的機會!」
用力說完最後的遺言,徐固的手腕垂下去,那偶爾動一下的脈搏都停了。
衛清無僵坐著。
她喃聲:「徐固?」
她再重複:「徐固?」
她意識到什麼,一掌拍在他胸膛上,另一手抓住他手腕,將真氣輸入他體內。她做著這些的時候,盯著身下臉色蒼白、感覺不到氣息的男人……那遲鈍的、封印的情感,倏忽如洪潮,向她席捲而來。
她一下子痛得渾身戰慄,頭腦欲炸。
她聲音變厲:「徐固!醒過來!」
腦海中洪潮一樣的記憶向她飛涌而來,她一手捂住自己的頭,一手仍強力把真氣傳入他體內。她的真氣強橫地在他體內開闢道路,要護住他那點心脈……
衛清無啞聲:「徐固,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她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她腦海中浮現出少時的衛清無,弔兒郎當地在樹梢間跳躍,一邊咬著山果,一邊戲謔地逗弄那走著登山路的少年郎。少年徐固何其驕矜清貴,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一點兒不理會她這個野丫頭。她不停地逗他:「今天不與我說十句話,你就離不開這個山,我說到做到哦,小郎君。小郎君,先告訴我你叫什麼?」
衛清無發抖著,抱緊瘦薄的徐固身體。他奄奄一息,蒼白無息,他這麼地虛弱……
--
少時的她,鬱悶無比地從屋檐上跳下來,叉著腰沖他吼:「絕食也沒用!姑奶奶不許你走,就是不許你走!」
那個少年被她氣得面紅,又因絕食多日而沒有力氣,驕矜的傲性快要撐不下去。他對她低罵:「你到底要做什麼?」
少時的衛清無笑嘻嘻地逗他:「親我一下,我就陪你一起去蜀州,保護你不被那些山賊流氓騷擾。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少時的徐固:「你做夢!」
衛清無扮個鬼臉:「我就是做夢啊,不做夢怎麼能讓你和我說話?」
最終,那趟蜀州行,是她陪他一起去的。
--
少時徐固在蜀州任職了幾年,衛清無陪了他幾年。
起初他不搭理她,不對她笑,見她如見洪水猛獸。
後來他坐在屋中寫字,她在院中練劍。他悄悄抬眼,偷偷摸摸地為她作畫……
--
記憶如狂風驟雨。
衛清無抱緊徐固身體,淚水大滴大滴地掉落,這是這位女將軍從不在人前露出的脆弱。
衛士們聽到動靜,進來后,驚懼地看著衛清無不要命一樣地輸送自己的真氣,一掌掌拍在徐大儒的心脈上。這位衛將軍高聲怒喊:
「你醒過來!只要五日,你只要給我五日時間!
「徐固,徐固……求求你,不要這樣!這不應該是我們的結局。你我尚且和離,你還沒有與我復婚,你沒有見到露珠兒,你怎麼忍心把露珠兒丟下,露珠兒還沒有原諒你這個狠心的爹!」
--
她記憶中,浮現十七歲的徐固,跪在汝陽徐家的宅院中,懇求徐家能讓他娶衛清無。
徐固跪了三日。
衛清無心疼他,悄悄來看他,想讓他起來。她生氣地說他膝蓋會跪廢,腰會受不了。
她甚至生出怯意,覺得自己不該追著他不放,不該毀掉他。
但是徐固堅持,告訴她沒關係。
衛清無說要不我們私奔吧,你跟著我混吧。
徐固虛弱地回答:「我喜愛的女郎,豈能不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地娶回家,豈能受無媒之苦。」
他那樣地迂腐,卻又那樣地堅持。
衛清無見慣了世家子弟的高貴與傲慢,她喜歡他的時候並未想到他會為她做到哪一步。她後來讀了幾本書,看到的大都是一個個「難言之隱」「不得不放棄」。
徐固卻為她退讓了所有能退讓的。
徐固一輩子不殺敵,不學武,只拿筆桿,只碰筆墨。他在她心中,卻是英雄一樣了不起、可以為她遮風避雨的郎君。
--
徐固確實是英雄。
衛清無眼淚滴在徐固的臉上,滴在他青白的眼皮上。
她啞聲:「你再堅持堅持好不好,你再撐一次好不好!我帶你去見太子羨好不好,你沒有教錯學生,他從來沒有怪過你!你可知道,太子羨娶了我們露珠兒,我們的孩子終究走回了她本該走的路,你沒有拆散他們……
「你應該見到太子羨,你應該從他口中聽到諒解。你看到他,你就會明白一切的!」
--
新婚之後,他與她一起過著清苦的日子。不過是沽酒賣字,保鏢行山。
然後徐清圓出生。
小小一團的女兒,粉雕玉琢,像雪一樣清澈,像一滴落在荷葉上的露珠,讓這對夫妻喜愛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冬,下著雪,徐固為他們家的門楣寫對聯。他寫:百年佳偶人爭羨,雙修福慧神仙眷。
再過了好些年,她女扮男裝去軍營混,被太子羨發現才華后,她成了女將軍,徐固因此得到太子羨的召見。
--
衛清無泣不成聲:「我們這麼多年的虧欠,這麼多年的遺憾,這麼多年的錯過……我雖然和你和離,可我從未停止愛你。
「我非常的、非常的,對不起你!我若是知道我們會錯過這麼多,我應該多陪陪你。你不想聽我說對不起么?你不是一直覺得我錯了,想聽我道歉,想聽我說我當母親不合格,只有你是合格的父親嗎?
「我在南蠻經歷了什麼,你不想知道嗎?
「你為什麼……最後,只說正事,不提我們之間的事!徐固、徐固……這一生,不該如此潦草!」
紅塵渺渺,泥沼迷離。
少年相識於萬人潮流,中年走失於滾滾塵煙。這一生輾轉離和,緣聚緣去,滿盤皆輸,皆如幻夢。
--
「將軍,那雲延又帶人來偷襲我們了!」
衛士在帳篷外急聲報告。
帳篷中,衛清無低著頭,將徐固身體抱在自己懷裡,眾人看不到徐大儒到底有沒有死,卻也不忍心在此時打破這寂靜。
寒風吹著帳門,呼呼之聲沉悶。
天上星河更加明亮,蜿蜒間,宛如玉瀉。帳門被吹開,弓著身的衛清無抬起眼,她眼中的淚光下,眸子靜謐幽深。
她將徐固身體放回披風中,扶著刀,一點點站起來。
她轉身面對身後的衛士,眾人從她眼中看到冷冽寒霜,刀劍光影,血性翻騰。恢復記憶的衛清無,才是真正的北雁將軍。
衛清無冷笑一聲。
殺氣不加掩飾。
她冷漠道:「派兩個人輪流給徐固輸送真氣,護他心脈。其他人……和我一同會一會南蠻人!」
太子羨給她的任務,本就是攔住南蠻,制止南蠻和大魏再有任何聯繫,阻止南蠻支援大魏某些勢力的可能。
正好……大家仇怨這麼深,可以一一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