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分歧
十四爺問起朝臣們為何事兒爭執不下。
怡親王先不顧回答他,而是將六阿哥安置在一張素日無人坐的乾淨交椅上,讓他抓住扶手別張下來。然後又把桌上自己的手爐拿過來,加了新的銀霜炭,試了溫度這才遞給六阿哥捧著,還和氣囑咐道:「若是冷了渴了的就叫我們,一會兒十三叔就把你送回去。」
又轉頭問十四:「你把侄子帶了來也罷了,怎麼連保嬤嬤也不帶一個。」
十四爺只是一時興起,根本沒有想這麼多,現在才覺出照顧小孩子的麻煩。他見六阿哥小小一隻坐在大交椅上,也怕他掉下來,就又搬了一張大椅推在六阿哥坐的椅子前,用兩個椅子把他筐了起來,笑嘻嘻嚇唬小侄子道:「乖乖坐著,可別往外爬,這麼高可就把牙栽掉了。」
又要抓點心給六阿哥吃,還是叫十三爺攔了:「你我小時候,吃多少東西都是有數的,你這會子餵了他一碟子點心,回頭乳母照樣喂飯,就要撐著了。」
十四爺就把手裡抓的海苔芝麻條自個兒全吃了。
邊吃邊聽十三爺講朝上大臣爭議之事。
原來爭的是要不要禁海。
十四爺一聽這個議題,先就疑惑起來:「禁海?這又是從哪兒說起?如今京中有鄂羅斯商館,也有西洋商館,瞧著都紅紅火火的,怎麼忽剌八提出要禁海?」他從荷包里拿出一隻專供隨身攜帶的短小版本石墨筆:「這種最初從西洋來的筆也極好,軍中帶著標畫輿圖很簡便。」甚至還掏出一個饅頭:「看,我如今到哪兒都帶一個龍眼小饅頭。」
「這石墨筆不是賺了好些銀子,不但西洋各國買,連著鄂羅斯、真倭、高麗、安南等都高價買,這禁海了生意怎麼做?」恂郡王倒不是九爺那樣的財迷,但他在軍中幾年,知道打仗有多少錢,要想士氣足,朝廷的庫銀首先得足。
他心知跟十三哥不用藏著掖著,直接道:「雖說如今西北戰事算是完了,但外頭也不是風平浪靜。旁人不知道,十三哥想必是知道的。這回要再往準噶爾的老家打也不是不行,只是一來窮寇莫追,二來,留著殘存的準噶爾,正好也攔一攔北邊的鄂羅斯。」
輿圖在這個年代是珍貴甚至機密的東西,但軍機處正是天下軍機匯聚之地,自然懸挂輿圖。
十四爺扯了十三爺來到正屋最大的輿圖跟前,拿了架子上未開刃的掛飾劍,指了上頭的北方道:「鄂羅斯國總蠢蠢欲動,皇阿瑪在時,與咱們訂了《尼布楚約協》,只是索額圖軟弱,到底讓了些不少土地出去。且已說好的邊境也未徹底測畫清楚,便是咱們在邊境立了碑文,鄂羅斯皇帝還總是想要拿走黑龍江一帶,總派兵去附近哨探。」
其實鄂羅斯、大清和準噶爾未嘗不是一個又一個三國互相牽制的關係。
以準噶爾的好戰,大明在就打大明,清朝在就咬清朝,非常好鬥好戰,怎麼可能跟北邊接壤的鄂羅斯和平友好?
他們兩國前前後後也摩擦了一百多年了,兩邊交接的邊境塔拉等城池都打爛了不知多少次,後來乾脆變成了兩國流放犯人之地,明顯是正常人沒法在邊境過日子了。
如今準噶爾雖然大敗,但絕未到山窮水盡之際,汗王策妄阿拉布坦也算是明君,退走後死守老家,大清真要硬追窮寇,估計要兩敗俱傷,那鄂羅斯做夢也要笑醒了:上回尼布楚條約之所以能定下來,也少不了大清沒法蠟燭兩頭燒,一邊打準噶爾一邊應付鄂羅斯的緣故,只好一拉一打。
以商談穩住鄂羅斯,專心打準噶爾。
這幾年鄂羅斯見大清又跟準噶爾打起來了,就還想再來一回,好再要點土地過去。
雍正帝帶著朝臣們權衡了下利弊:那索性跟準噶爾休戰,先消化如今啃下的準噶爾的地盤,免得食量太大撐著
自家又讓旁人撿了便宜。
而準噶爾剛從大清這裡碰的頭破血流,若是想恢復元氣,以他們好戰的心理,說不定就會轉過去咬一口鄂羅斯,到時候手忙腳亂不敢兩線作戰的可就是鄂羅斯了,就該換大清去要點上回讓出去的土地回來了!
十四爺冷笑道:「世道就是這樣,誰弱誰挨打罷了。但既要兵強馬壯讓人畏懼,哪裡少得了銀錢?聽皇兄的意思,要調兵往黑龍江一帶去巡視疆土,叫鄂羅斯人不要越界,這一項不要銀子?西北戰事剛打完,犒賞三軍並安撫陣亡將士家眷不要銀子?防著準噶爾明降按打,要繼續嚴守青海以及藏地,這不要軍士不要銀子?」
十四爺越說越氣:「我倒不知道,誰提出來的要禁海?且這一禁,何止許多商戶沒了財路,只怕許多漁民也活不成了。」
此時所謂的禁海二字,並不只是禁止與西洋來往,而是「片板不許下海」。
順治時期和康熙早些年,鄭成功父子還在,「太彎島」還未歸朝,還有不少反清復明的組織也常在大海上飄著,甚至通過港口補給糧水。為了鉗制這些逆賊,朝廷就實行過一段時間嚴格禁海。
十四爺是知道的。那會子嚴格禁海到什麼程度呢,別說這些港口了,連海邊的居民也統統搬家,都往內陸轉移至里。所有的船隻都燒掉,什麼漁船商船都不能留。
「那會子是海上賊寇橫行,不光有倭寇海匪,更有許多反朝廷的謀逆犯人在海上為匪,朝廷總是吃虧這才禁海。可這會子正在大筆的掙銀子,又是哪位閑來無事提起了禁海?莫不是還把皇阿瑪當年的禁海拿出來說話?」
十三爺聽了好大一串子抱怨后,只好無奈道:「你說話就跟火筒似的,都不讓我插一句話。」
「誰難道嫌銀子多不成?禁海之事重提自然是有緣故的。銀子這東西不只九哥說。」
十四爺立眉:「就算背後有英吉利國,難道就怕他。民間都有諺語:聽蝲蝲蛄叫,還能不種田了?」
十三爺長嘆一聲:「十四弟,你如今已經是身入沙場過的將領了,也大敗過準噶爾。可我問你,若給你一支出海的水師,你可知如何調遣?」
恂郡王張了張嘴,以他的自信都說不出什麼。
他們是游牧民族出身,騎兵是流淌在骨血里的,但海上……就是祖
先傳承里完全沒有的盲區了。未入關前,他們對海的了解就是草原上的海子。草原上的子民,都以為那樣一大片看不見邊際的湖泊,就是傳說中的大海了。
可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每個真正見過的大海的人,才知道那是多麼寬廣,多麼無垠到令人敬畏的水域。
十四爺怔了一會子才道:「但我可以學,自古以來兵書里多有水師之法。遠了不說,就說前明的戚家軍,當真是好樣的!我看過他們的戰報,殺倭寇三百人,己方竟不損一人,那鴛鴦陣更是神兵之法!再有皇阿瑪時的水師提督施琅,也是海戰的名將,只要水師……」
十四爺忽然啞然:「但水師和戰船也不行是嗎?」
怡親王點頭。
大清對比英吉利,有多好的馬,多機動的騎兵,就有多不行的戰船,多普通的水師。
當時「太彎島」有鄭氏父子盤踞,朝廷還重視過一段時間水師,後來水師就越發寥落,所謂的戰船也都許多年未精進了,甚至哨船還一直是明朝的九江式。
「咱們與西洋各國貿易,從來是礦產、糧米等物禁絕外出的。可那些「海匪」們搶起來,專用最快的法子:我完全不走海上,也沒有船隻與外國往來貿易,那你們搶什麼呢?
許多自為老成持重的朝臣們篤信的觀點就是:禁海是祖宗家法,且也是最不耗人力財力的法子。那些倭寇膽子再大,難道敢進中華內地來搶?至於海外西洋各國奇Yin巧技,那都是細枝末節,不要也無甚可惜,沒有鐘錶就看日晷不一樣?還是保住宇內安寧最要緊,何苦給那些洋人開門戶,與他們來往?
似乎有道理,但十四爺總覺得哪裡不對,心裡不爽快。
十三爺見他濃眉鎖成一團,就慰道:「此事一旦定規,事關後世,皇兄必不會輕易下斷論,你若有什麼見地,只管上摺子讓皇兄裁斷就是了。」順治爺、康熙爺都行過禁海之事,若是當今也因倭寇行禁海之事,估計大清後世子孫帝王都會效仿。
怡親王又囑咐道:「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你,是為了讓你心裡先有數,若有人拉你助拳,不要腦子一熱就……」
十三爺話說了一半,就聽見外頭有小太監小心翼翼的回稟道:「回怡親王、恂郡王,九貝勒身邊的王喜兒求見恂郡王。」
怡親王啞然失笑:「說曹操曹操到了,拉你助拳的人來了!」
九爺身邊的王喜兒可不是尋常小太監,而是打小跟著他的大太監,在貝勒府里也是一號人物,如今都四十多歲了,輕易不跑腿的了。但在京中外事衙門的九爺聽說十四爺到圓明園了,可是特意派了王喜兒過來,就是一定要請十四賞面過去的意思。
十四爺一掃方才的沉重,笑嘻嘻道:「十三哥說的道理我都明白,這事兒牽扯繁多,禁海也未必全然不好,但我還是覺得憋屈的慌!既如此我就跟九哥說說話去,禁海這事兒他必是氣的跳腳,肯定會在衙門裡罵人的。我去跟他罵一陣子就痛快了。」
確實,對九爺來說,外事衙門是他多年心血,如同他的孩子一般,還是那種偏走到九州清晏門前,怡親王凝視了片刻正門前一左一右擺著的莊重日晷和嘉量。
這代表著河山永固。
面對侄子的問話,怡親王沒有敷衍,但也不知說到什麼程度才好。
半晌才對抱著的孩子盡量淺顯解釋道:「就像六阿哥有好多稀罕的玩器。外頭有好孩子想跟你一起玩,跟你交換玩器。但也有壞孩子,只想搶走你的東西。」十三爺柔和道:「六阿哥還小,所以我們會護著你,不叫外頭的壞孩子搶走你的東西,就像將來你長大了,也要護著自己的家人一樣。」
六阿哥認真點頭:「十三叔的教導,侄兒記得了。」
怡親王就知道十四為什麼一見這小侄子就要抱走來逗著玩了,雖說論樣子,六阿哥並不如姐姐那樣像皇上,但這臉兒綳著的時候,真能看出些皇兄素日沉著臉的神態。只不過六阿哥還在嬰兒肥的年紀,腮鼓鼓的,從側面看就像是一隻貨真價實的水晶肉包,嚴肅就顯得分外有趣。
十三爺也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臉,剛要逗兩句讓他小孩子別多想開心些,就覺得手背上涼絲絲的。
抬起頭來,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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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爺把孩子交給顧八代的時候,還不忘跟顧老師說一聲:「原是我跟十四相見一時忘了形,竟在六阿哥跟前談起了不少禁海之事。只怕六阿哥聽得似懂非懂,有許多話要問先生。」
顧八代笑道:「老夫都曉得,怡親王放心就是。」
他本就是來做師傅的,阿哥不懂之事請教他是他最基礎的工作。
果然,六阿哥問起了什麼是禁海。
作為親眼看著康熙爺禁海的顧八代,對此事了解頗多。於是索性改了今日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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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著以往兒子上午放學的時辰,姜恆打著傘到門口等著。遠遠看著他帶著紅色的小兜帽往回走。
到了門口,保嬤嬤戰
戰兢兢道:「回貴妃娘娘,阿哥不肯讓人抱。」地上已經有了薄薄一層積雪,按說為了怕阿哥滑倒,她們該抱著才成,偏生阿哥是自己走回來的。
姜恆擺手:「無妨,他喜歡踩雪玩,由著他去。」別說小孩子,她也一直去書房的。」
姜恆:……
不得不安撫兒子:「額娘與你不是說好了?且也是你皇阿瑪定的時辰,下晌只能去半個時辰。你得歇了午覺再去。」
「今天不一樣。」六阿哥認真道:「晌午我被十四叔抱走了,少了時辰,先生說了要下午補上。」
姜恆聞言不由好奇笑道:「怎麼回事?」
聽兒子講完晌午的經歷,姜恆卻有些笑不出。
禁海這事兒她曾聽皇上提過一句,說是有朝臣舊事重提。但皇上也只是輕描淡寫一說,姜恆也知京中西洋會館等都好好開著,外事衙門依舊紅火,就以為只是零星幾個大臣提出的並不作數。
之後皇上離京,她對前朝的事兒知道的就少了些。
聽兒子說起今日事,也就是說前朝要求禁海的聲音居然愈演愈烈,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壯大起來,開始跟開海派勢均力敵拉扯了起來。
禁海……
姜恆常給兒子翻西洋書看,也講過書里或是她腦子裡的外國事,但從沒提過禁海二字。
這讓她想起閉關鎖國,以及隨之而來慘痛的近代史。
她看著兒子邊烤火邊剝栗子吃,就問兒子知不知道禁海到底是什麼?
六阿哥點頭:「先生說了,禁海就是家門外頭有賊寇,他們手裡有刀有劍,若是出門就可能被劫了銀錢和糧食去。所以要回家來,把咱們的大門關上。」
姜恆還未說話,就聽兒子繼續疑惑道:「我問先生,若是門關不住怎麼辦,先生卻沒有答,叫我自己將來慢慢想去。」
六阿哥的習慣跟皇上一樣,說話的時候就不能吃東西。此時費勁剝開了一個栗子,也只是在手裡捏著。
姜恆伸手把栗子拿過來放到兒子嘴裡:「先生說的對,要好生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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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弘曆和弘晝也正在一起討論禁海之事——皇上在木蘭圍場給兩個兒子布置了功課,就朝上爭執不下的禁海之事寫一篇時務策論,他回京后就要看的。
弘晝對著一片大白紙想的頭疼。
也不怪他,十三爺都要叫朝臣們吵的頭疼,何況根本沒涉及過海運之事的弘晝,只覺眼前一片迷霧。
於是來尋弘曆商議。
皇上讓他們寫時務策論,自然許他們看一些朝臣關於此事的上書奏摺抄錄版。但弘晝到的時候,弘曆並沒有參考這些大臣們的言論,而是照著眼前攤著的一本《聖祖仁皇帝聖訓》來寫,顯然是腹內已經有了初稿。
弘晝忙來請教。
弘曆道:「皇瑪法臨載,明見萬里。一應朝事,聖訓中皆有明示,以此寫出的時務策,便是與皇阿瑪的心思有出入,也不會有大錯。」
弘晝聞言連忙請教了哪幾卷哪幾頁提了禁海之事,然後佩服道:「四哥,你連這些都記得?這兩年《聖訓》又多了,如今卷了,我讀都讀不完,四哥竟然還能記得哪些事兒在哪一卷上。」
這康熙帝聖訓是皇上口述先帝言行的回憶錄,是按年分卷。既然是按年編纂而不是按事件排列,要是不熟讀,就很難找到康熙爺對某一事的具體評價。
比如禁海這事兒,每一年康熙爺都可能零星提過幾句,弘晝根本想不起來那素
未謀面的皇瑪法,在這浩如煙海卷里哪個犄角旮旯提起過海上事。
弘曆聞言勸弘晝道:「《聖訓》才是正經書,哪都放下,也得讀透皇瑪法的箴言不是?」
弘晝道謝后,連忙回去繼續絞盡腦汁寫文章去了。
而弘曆則端端正正抄下一句康熙帝晚年的聖訓:「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1]
之後又寫下自己的策論觀點:「誠如聖祖金言洞察萬物,今實有洋人之禍,理應仿先祖行禁海之舉!」
未謀面的皇瑪法,在這浩如煙海卷里哪個犄角旮旯提起過海上事。
弘曆聞言勸弘晝道:「《聖訓》才是正經書,哪都放下,也得讀透皇瑪法的箴言不是?」
弘晝道謝后,連忙回去繼續絞盡腦汁寫文章去了。
而弘曆則端端正正抄下一句康熙帝晚年的聖訓:「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1]
之後又寫下自己的策論觀點:「誠如聖祖金言洞察萬物,今實有洋人之禍,理應仿先祖行禁海之舉!」
未謀面的皇瑪法,在這浩如煙海卷里哪個犄角旮旯提起過海上事。
弘曆聞言勸弘晝道:「《聖訓》才是正經書,哪都放下,也得讀透皇瑪法的箴言不是?」
弘晝道謝后,連忙回去繼續絞盡腦汁寫文章去了。
而弘曆則端端正正抄下一句康熙帝晚年的聖訓:「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1]
之後又寫下自己的策論觀點:「誠如聖祖金言洞察萬物,今實有洋人之禍,理應仿先祖行禁海之舉!」
未謀面的皇瑪法,在這浩如煙海卷里哪個犄角旮旯提起過海上事。
弘曆聞言勸弘晝道:「《聖訓》才是正經書,哪都放下,也得讀透皇瑪法的箴言不是?」
弘晝道謝后,連忙回去繼續絞盡腦汁寫文章去了。
而弘曆則端端正正抄下一句康熙帝晚年的聖訓:「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1]
之後又寫下自己的策論觀點:「誠如聖祖金言洞察萬物,今實有洋人之禍,理應仿先祖行禁海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