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佟夫人被帶到承乾宮時,許是因為自己心虛,總是想到方才慈寧宮裡見到的鈕祜祿家那位小格格的模樣,一雙含著笑的眼兒清凌凌的,是天真不諳世事的純澈,又彷彿有久經人心的通透。
坐在一搖一晃的轎子里,佟夫人還是總想起那雙眼,心裡不自覺地發顫。
往承乾宮的路,不過一年間,她已經走得很熟了,康熙對外家有眷戀之情,十分厚待佟家,佟夫人每旬都會入宮與貴妃敘天倫之樂,次數遠勝舒舒覺羅氏,令舒舒覺羅氏十分艷羨,她亦為此得意。
自己姐兒沒當上皇后又怎樣,鈕祜祿家可有佟家在御前得臉?舒舒覺羅氏那婢妾出身,可有她在宮裡的體面?
但這一回,走在這熟悉的長街上,她卻沒有往日的得意與欣喜期待,反而心中惴惴不安。
許是因為清楚這次謀算鈕祜祿家的手段實在上不得檯面,許是因為被使手段的那孩子實在不大,眉目尚還稚嫩呢。
她膝下也有幼女,準備響應萬歲的意思種上牛痘,牛痘的好處她豈能不知?只因知道,對著敏若的時候才更加心虛。
佟貴妃面色有些沉,她昨日見了皇后,昨晚康熙又來到承乾宮,即便沒有明晃晃地叱罵責怪,但就是這樣她心裡才愈發不安。
她清楚康熙的性子,若是直接發出來了也罷,這樣默默隱下,說明他對佟家仍有眷戀偏愛,可這份偏愛,也正在被消磨當中。
今日鈕祜祿家退一步,他的心就會更偏向皇后與鈕祜祿家的三格格一分,即便她有自信情分不改,可天長日久的事情,誰說得准呢?
而越是如此,她心裡越是覺著娘家此舉實在愚蠢。
皇上是斷沒有再抬舉一位鈕祜祿家皇后的心的,這一點她清楚,家裡難道就不清楚嗎?
這樣的行事,明面上看是能讓人覺著鈕祜祿家囂張,可皇上豈是尋常人?
以皇上的目光心性,難道猜不到家裡的算計?難道看不出這是有心引他覺得鈕祜祿氏野心勃勃,讓他厭惡鈕祜祿氏?
如今這一茬,皇上面上壓下了,可就是這樣才叫她心慌,皇上心裡真正有多少厭惡惱火,誰能猜得到呢?
思及此處,佟貴妃愈發氣惱,想不通家裡到底是哪個想出如此蠢笨的主意,再想起昨日康熙的話,在殿內也是坐立不安,來回走動。
佟夫人進來,一見到佟貴妃的面色心中便道不好,僵立在遠處幾瞬,才擠出笑來:「姐兒這麼急使人喊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京里對我與鈕祜祿家三格格的皇后之爭的傳言,是不是咱們家裡傳出去的?」佟貴妃注視著佟夫人,神情嚴肅。
佟夫人強笑著道:「姐兒這說的什麼話,萬歲爺待你的心家裡還能不知道?怎麼可能往外頭傳這種不著調的事情去——」
沒等她話說完,就被佟貴妃惱極了的面色止住了,她將剩下的半句話咽回肚子里,訕訕:「姐兒?這是怎麼了?」
「皇上與我說得很清楚了,中宮身子不好,一旦中宮薨逝,他不會再立皇后。」佟貴妃閉眼深吸一口氣,佟夫人大驚:「什麼?!這可怎麼好……孝康章皇后臨終前可是囑咐萬歲一定要好生待你的……」
「那都多少年過去了!」佟貴妃身體輕顫,「而且當年我才多大?姑爸爸哪裡想過把我指給表哥?去歲我堅持入宮,今年家裡又鬧出這件事來,皇上現在心裡指不定是怎麼看咱們家的!」
佟夫人手足無措,「可姐兒你待萬歲的心是真的啊,這些年你一直挂念萬歲,記著少年時你們兩個青梅竹馬長大的……是你實在喜歡,你阿瑪才求萬歲允你入宮侍奉帝駕。」
「哪怕我不喜歡錶哥,阿瑪就不會送女入宮了嗎?」佟貴妃抬起眼看向佟夫人,佟夫人忙道:「怎會呢?咱們家的女孩都是金尊玉貴長大的,阿瑪額娘怎捨得你們入宮來伺候人呢?」
佟貴妃諷笑一聲,神情近是悲哀憐憫地看著自己的額娘,「您信嗎?額娘。」語罷,未等佟夫人回應,便自顧喃喃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佟夫人見她如此,急忙道:「你可是額娘心頭肉啊!你有什麼不信的?這事情是你隆科多的主意,我回去便狠狠地呵斥他,再讓你阿瑪壓著他到萬歲爺跟前請罪去,保准不會連累你的,姐兒你放心。」
「罷了。」佟貴妃搖著頭,閉目長嘆一口氣,「您回去問問隆科多,我這個做姐姐的幾輩子沒做好事得罪了他,這樣明晃晃的陽謀,他打量著萬歲猜不出來?萬歲何等睿智,難道猜不出這是一場針對他與鈕祜祿家的計謀,算計他,要他認為鈕祜祿氏野心勃勃以厭棄鈕祜祿家、厭棄鈕祜祿氏三格格?
這計謀蠢得都要上天了!你們還沾沾自喜自以為精明!你們還看不上鈕祜祿家的法喀說他是個紈絝,我看隆科多也沒比他好哪去!他要是一直這麼腦子糊塗,我看也別做官了,萬歲再偏愛厚待他也爬不上去,就回盛京老家放羊去吧!」
她鮮有這般疾聲厲色的時候,佟夫人一時竟都不敢辯駁,好一會才吶吶地道:「隆科多也是為你著急……萬歲爺對咱們家一向寬厚親近,回頭我叫你阿瑪帶隆科多請罪去,萬歲一定不會怪罪的。」
佟貴妃一時無力,嘆道:「就讓這事兒過去吧!再也別提了!皇后那邊自有我去賠罪,能用銀子了事最好,總得顯出咱們家賠禮的誠意來,額娘你回去兌兩萬的銀票進來,旁的我這自添。」
她望著佟夫人,實在是氣惱了,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只道:「就當這是沒發生過,別讓阿瑪做帶著隆科多去謝罪的蠢事,萬歲爺如今的意思還不明白嗎?就是要悄悄地揭過了!京里所以的流言蜚語都給我壓下去,萬歲爺不想發罪咱們家,咱們還非要將把柄遞上去嗎?」
這句話佟夫人聽懂了,忙道:「我就說萬歲對咱們家還是厚待的……給一個小人家賠罪,用得上兩萬的銀子……」
沒等她說完,佟貴妃只覺自己額角直跳,深吸一口氣,道:「是給鈕祜祿家賠罪,給皇后賠罪,皇后一日活著,一日就是大清的國母!您看如今宮內有資歷有子嗣的嬪妃有哪一個是服我的?內務府、敬事房上上下下俱都對皇后心服口服,您當鈕祜祿家還是前幾年皇后只是妃子的時候嗎?」
她也覺著自己語氣過急了,輕緩下聲音,對佟夫人道:「額娘,萬歲對咱們家是最後厚待,有諸多偏愛,可您捫心自問問,如今咱們家的行事,可對得起萬歲的厚愛嗎?」
都說知子莫若母,兒女同樣也知道母親,她對自己的額娘又豈有不了解的,見佟夫人的樣子就知道她並未聽得進去,一時心中又是氣惱又是無奈,終究是道:「您把我這話傳給阿瑪吧,告訴阿瑪,中宮是沒有指望了,家裡老老實實的,我在宮裡還好過些,太皇太后一向偏愛皇后與鈕祜祿家三格格,這事一鬧到她老人家跟前,我哪少了掛落吃?就叫家裡安安分分的吧!讓隆科多老老實實地在家讀書習武,休要每日與他那群狐朋狗友廝混!」
佟夫人吶吶應著,佟貴妃送走了額娘,坐在內殿的炕上,腰似乎也沒有以往挺得那樣直了。
貼身宮女迎了進來,低聲道:「瞧著永壽宮人送出舒舒覺羅氏來了。」
「那是鈕祜祿家的老福晉,是皇后的生母,你們也應尊稱她的,就隨著宮裡叫吧。」佟貴妃嘆息道:「我從前總看不上鈕祜祿家,看不上皇後生扯她妹妹入宮來,可如今瞧著,咱們家恐怕還不如鈕祜祿家呢。管怎麼,她家人聽話,不會做這種專給旁人遞把柄刀子的事。」
宮女杜鵑勸道:「咱們家三爺還小呢,再大些,行事就穩重了。」
佟貴妃諷笑,「你真以為這事沒有阿瑪的點頭,老三自己能辦嗎?這樣大的聲勢,是他們一群打馬逗鳥的公子哥能折騰出來的?」
她尤其氣惱的是佟國維眼高手低,但這等事豈能與宮女說,坐在那裡只覺胸口憋悶,好半晌才氣道:「東西都備齊了?咱們去永壽宮。」
佟貴妃的賠罪禮確實很有誠意,匣子底下壓著共有兩萬兩的銀票不說,一套金光璀璨的鈿子頭面上鑲嵌著十來顆拇指蓋大的殷紅寶石,頭面打造得精緻華美異常,一看就知道必是佟家給她的壓箱底的陪嫁。
她對皇后說得客氣,只說是給敏若插戴著玩,然後才隱晦暗示這是給敏若壓驚賠禮的玩意。
皇后聽出她話里的意思是不想往兩家上牽扯,看她客氣禮貌又難掩尷尬局促的模樣,知道這件事實在是讓她臉上掛不住,便也沒與她多做為難。
只是待佟貴妃走後,她方對敏若感慨道:「看著佟貴妃這模樣,我方才忽然想起,若是法喀還不知道上進,往後你是不是也是她今日這個境地。這樣一想,我也不忍心難為她了。」
可不是,第一次見,同往慈寧宮拜見太皇太后的時候,這位佟貴妃還是端莊優雅的雍容模樣,對敏若也只是表面三分笑其實有種漫不經心的高傲與不在意。
今日見,佟貴妃對著敏若時滿眼不自在,恨不得當地找條縫就鑽進去了。
也就是這樣,叫皇后想起佟貴妃其實並未年長敏若幾歲,也叫敏若心裡滿是感慨。
皇后又道:「佟家的男人不過爾爾,倒是命好,上一代有位孝康章皇后,這一代又有了佟貴妃,只可惜……」
可惜什麼?
敏若悶頭剝著蜜柚,沒吭聲,皇后看了眼那套金光燦爛的頭面,道:「留著吧,若不收這東西,還當咱們過不去呢。」
「本來我也沒多在意。」敏若將剝好的蜜柚分與皇后一瓣,皇后不禁笑了,「好,果然我們敏敏心胸開闊,非是常人能及的。姐姐預備給你的好東西多著呢,咱們不差這一副鈿子頭面。」
敏若隨口問了一嘴這事是怎麼辦的,皇后倒是不瞞她,坦然告訴她了。
其實這事情皇後知道的比她早兩天,然後也沒多做什麼,直接召見佟貴妃直白地將這件事告訴了她——這種消息放出去之後明面上對哪家有利,皇後門清。
同樣,康熙也應是門清的,這種拙劣的計謀也敢拿出來使,所以她心中暗暗覺著佟家幾個男人是不分高下的蠢。但到底都是康熙的舅舅表兄弟,她也沒明晃晃說出來。
佟家的男人蠢,女人可不蠢,佟貴妃立刻意識到這件事情必然是瞞不過康熙的,也意識到了這件事的重要性。
所以佟貴妃急,皇后也沒閑著,親自見了康熙一面,她拿捏康熙的心思實在是比佟家的一群蠢男人高明不少,三言兩語就將事情坦白出來,也徹底杜絕了康熙對鈕祜祿家生疑以及過後對佟家生出憐惜的可能。
敏若略聽她兩句隨意複述的言語就在心中暗道高明,又不禁道:「多大個事,也值得您這樣折騰。」
皇后的精神頭連日不好,本該是多歇息的,這樣的心思算計最是耗神,她怎會不知。
皇后笑眼望著敏若,搖頭道:「佟家如此明晃晃地針對你,我豈能不還之以眼?」
聽她只提起了「針對你」,敏若心裡忽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動容,最終也只是抬起眼,望著皇后笑了一笑。
煞是明媚。
那邊迎春翻看插眼著那套頭面,忽然「誒唷」一聲,將單獨盛放耳墜子的盒子裡子往上一拉,底下顯出一個隔層來,皇后見是銀票也沒多驚訝,叫她清點好給敏若,道:「這八成是佟貴妃自己墊上的了……不過最終也是從佟家拿的,你不要手軟,只管收著。你收了佟家的東西,皇上心裡還能好受一些,佟家是他的外家,做出這種事他臉上也掛不住,這一篇悄悄揭過了,你的委屈他會知道的。」
敏若點點頭,沒過幾日,年底新進雲錦料子,乾清宮裡那位大手一揮,除了孝敬太皇太后與太后的,餘下幾匹都送進永壽宮了,說是給皇后的,其實皇后病中日常穿的不過幾身柔軟面料的衣裳,雲錦雖好,織錦璀璨,卻不適合病人穿。
到底是給誰的可想而知。
皇后收到之後,拍了拍敏若的手,「別宮都沒有,暫且由我替你收著,日後再裁衣穿,時下還是莫要太招搖。」
敏若點點頭,「您放心,我省得。」
皇后看著她,便不由眉目舒展開,總覺著處處都是合心順意的,不由又叮囑道:「宮裡的女人多半是可憐人,被家族權勢裹挾著不得不爭,有時我也覺著她們可憐又可悲,日後你在宮裡,若非必要,也不必與她們針尖對麥芒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呢。」
「我知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何必相互為難。」敏若眉目溫順,心中卻有些感慨。
她原是比宮裡的其他人們見過更廣闊的天地,見識過更好的一切,所以覺著聖寵皇恩不過如此無需在意;也因為她原不在意鈕祜祿家,所以也沒打算為了鈕祜祿家在宮中拼殺。
可宮中的嬪妃們,卻是從一開始,就背負著家族責任在宮裡往前爬的。
可憐,可嘆。
這時代原不厚待女人。
就好像佟家針對她的這一場算計,不是刀槍劍影的殺機,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場流言,算計她叫她失去「帝心」,因為這世上女子凡有入宮闈之心的,只要失去帝心,便不足為慮。
康熙是個標準的封建帝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認定鈕祜祿家野心勃勃,認定她心向後位心比天高,必會厭惡鈕祜祿家,屆時法喀依仗家族底蘊尚有前程可算,而她若遭帝王厭惡,哪怕有「牛痘」功勞,恐怕也只剩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可憑什麼呢?就憑法喀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嗎?
這計謀拙劣嗎?拙劣得不能再拙劣了。好用嗎?若是做成了,可當真是好用極了。
敏若注視著手上剝開的白凈蜜柚,目光微冷。
「敏敏?」皇后見她出神,只當她是在想宮中過年之事,輕聲喚她:「我身子不好,原不會出席今年除夕的闔宮夜宴的,你只管與我在永壽宮守歲便是了。咱們姊妹兩個,有多少年沒一處過年了?」
敏若輕聲道:「十二年。」
皇后怔怔喃喃道:「十二年了……真長啊。」
她低低念了一句,垂著頭,似乎沉入了無邊的回憶之中。近來她一直精神不濟,迎夏不敢叫她出神太久,忙近前來遞茶,敏若輕輕喚著皇后,二人折騰了好一會,才發現皇后已經低著頭睡了過去。
敏若是精於醫理之人,見狀將手輕輕搭到皇后的腕上,半晌鬆開,目光複雜地望著皇后。
皇后的身子早已是藥石無用,如今,真正是到了強弩之末了。
兩個月相處下來,她許是也動了真感情,此時竟有些悲傷悵然。
迎夏見皇后坐著睡去了,眼圈紅紅地,與迎春一齊用力,強扶皇后躺下,敏若將一旁的軟氈展開搭在皇後身上。
皇后的寢殿里微有些涼,迎夏勸道:「三格格您回去歇著吧,那邊還暖和些,娘娘且得睡一會呢,這邊不比那頭暖和,您再受涼得了風寒可怎麼好。」
「我再坐會。」敏若搖搖頭,坐在炕上,目光仔細打量著皇后的眉眼,想起初見時她雖瘦削,臉頰尚勉強稱得上豐潤。
幾個月的功夫,便已瘦成這樣了。
這段日子在宮中,皇後步步行事為她思慮周詳,可惜原身今生早已香消玉殞,前世更是因病未曾在皇后病中踏入宮門,才至死都覺著皇后心中並不在意她這個妹妹。
其實怎會不在意呢。
皇后睡著時眉心都是微微蹙著的,蒼白的面色、有氣無力的疲憊。敏若想起方才她說宮裡的女人可憐,難道說的就沒有她自己嗎?
這宮裡的女人,各個都為了家族榮寵活了一輩子,最後自己活得如行屍走肉一般,為了存活,只能將少時的天真明媚丟掉。
可她偏不。敏若替皇后掖了掖軟氈,動作很輕柔,心裡的想法卻沒那麼溫柔順從——她不可能為了鈕祜祿家活,不可能為了法喀和舒舒覺羅氏活,她承了原身的情,也只會完成答應了原身的條件,除此之外,她只為自己活。
那不是她的親娘,不是她的親弟,指望她如皇后、如宮裡的任何一個女人一般處處為家中考慮,將家族利益視為一切,那儼然是不可能的。
因皇后,她願意善待舒舒覺羅氏。而法喀,若是她做到這個地步還掰不正這根苗,那做再多也都是無濟於事了。
幸好如今看來,法喀尚不算無可救藥。
否則她也唯有捨棄。
辛苦從地獄中爬起得以重見天日,再度擁有鮮活生命的人,最懂得只為自己而活。
沒有人比她更惜命,更珍惜平靜的生活、點滴的時光。
晚晌康熙來過,皇后昏昏沉沉地未醒,敏若匆匆行了禮讓過,康熙點點頭,留下在後殿陪皇后坐了許久,出來的時候天色已黑,天邊一輪皎月,點點寒星。
京師的臘月格外寒冷,迎夏按皇后的吩咐給康熙遞了手爐,康熙隨手接過,囑咐:「好生伺候你家主子,一旦有什麼事,定要叫人去乾清宮傳信。」
迎夏應了是,康熙頓了頓,又道:「若有任何需要,也只管遣人去尋趙昌。」
皇后掌宮多年,在這宮裡,日用上的需要哪有用去乾清宮要的呢?
迎夏自認在皇后多年,算是練得處變不驚,此刻也確實沒有拉胯,試探著猜測出康熙話里的意思,鎮定地應下了,康熙點點頭,抬步起駕了。
因皇后的身子不好,康熙來的陣仗不大,但一群人踩在院子里的腳步聲是怎麼都無法避免的——畢竟時下雪厚,即便清掃了,也免不得有些薄雪在地上。
敏若整理著這段日子在宮裡攢下的香料——原料多半是出自皇後身上的。陸續調出的香料有一個小匣子裝,裡頭滿滿當當的白瓷瓶罐,她挑揀出一瓶養神定心的葯香丸來在鼻下嗅聞判斷品質,雲嬤嬤立在她身邊炕沿下,輕聲道:「皇上走了。」
「我曉得。」敏若頭也不抬,「糖蒸酥酪好了沒有?睡前想墊一墊再睡。」
托前世學來的健身功夫、每日步行來往慈寧宮與永壽宮之間再加上這身體正值青春年少的福,她如今還不怕吃了東西消耗不掉長肉,天氣冷了,睡前熱乎乎的一碗甜羹下肚,酥酪里有淡淡的米酒釀香,暖胃安眠。
——主要是現在睡得也早,不怕消化不動。
雲嬤嬤見她這樣子心裡忍不住想嘆氣,問:「格格究竟是個什麼成算——總是這樣怎麼成呢?」
「嬤嬤急了?」敏若終於抬起頭了,扭頭看她,眼裡似有幾分淺薄笑意,又似乎並不到眼底,「我如今還是未嫁身,是鈕祜祿家的格格,以皇后妹妹的身份入宮侍疾,急急忙忙地到皇上跟前獻殷勤,我成什麼了?」
雲嬤嬤道:「可您終究是要……」
「我知道嬤嬤急的什麼,姐姐對我確實有安排。」敏若道:「我也不想姐姐在世時就真成了這宮裡的人,容我清清靜靜地過幾年,別在姐姐死前,就用帝妃的名分玷污了她眼前的地方。」
雲嬤嬤急道:「話不是這麼說的——」
「那是怎麼說的?親姊病榻前勾引姐夫的小姨子,這麼說好聽了嗎?」雲嬤嬤少見敏若這般疾聲厲色的,她也是頭次知道一貫斯斯文文的三格格原來出口的話還是這樣難聽,一時不禁愣住,再凝目細看時敏若已經恢復素日的溫和容色,慢條斯理地合上瓷罐的蓋子。
雲嬤嬤嘴唇顫抖著,顫聲道:「您言語怎可如此放肆……」
敏若未曾被她打斷輸出,自顧將香料單獨擱在炕桌上,雙手輕輕交疊放在膝上,微微抬起頭,目光平常地望著雲嬤嬤,「您或許覺得我說話不好聽,但我還是希望您能清楚,我與您從前侍候過的前朝嬪妃不同,我入宮只求平穩度日,不求盛寵在身,亦不求皇恩浩蕩垂憐,我也並不需要與人相爭,只要我在宮裡活著一日,對家族而言,就已算是功德圓滿了。」
敏若緩緩道:「或許您聽得進去,或許您聽不進去,我只想告訴您,我或許並非您想輔佐的『明主』,我無爭鬥之心、無爭寵之好,哪怕入了宮,或許過得也不過是如從前一般的日子,每日種花養草,您若是覺著這樣的日子您過得不慣,強留在我身邊也不過是平添煩惱罷了,趁如今諸事未定,您還有選擇可做、退路可走。我本也未曾打算帶迎冬入宮,她與迎秋都會被留在宮外,多年情分,我會為她們兩個安排好諸事,您不必擔憂我會遷怒迎冬。」
雲嬤嬤從未聽她對自己如此嚴肅地說長長的一番話,她說的話也屬實稱得上是驚世駭俗,雲嬤嬤不由愣在原地,敏若見狀,心中微有些失望——這位原身記憶中的戰鬥王者,戰鬥力還是不怎麼樣啊。
虧她把炮都架好了,就打算這段日子尋機一舉炸掉這個可能會影響她以後鹹魚養老生涯的攔路石。
這彈藥才發了一半,對面啞火了,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誰懂?誰懂啊?!
雲嬤嬤自然不知敏若這會心裡是怎麼「自戀」的,愣了好一會之後如第一次認識敏若有一半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她許久,半日方道:「服侍了格格這麼多年,還是頭次知道格格原是這樣的心胸志向。」
「不想笑就莫笑了,怪唬人的。」敏若道:「我的性子您應該清楚,不是喜好遷怒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哪怕您不隨我入宮,我也會囑咐額娘善待您,依舊是按照奉養乳母的規矩奉養您晚年。迎冬的婚事我也不會插手,她與迎秋的嫁妝我早就備下了,蘇里嬤嬤怎樣,我都不會牽怪迎秋,同樣,無論您怎麼選擇,我也不會遷怒迎冬。」
雲嬤嬤忽然跪下:「奴婢在您身邊服侍多年,縱然待您之心不比待親女,卻也實在將您視若己出,您又何必出此攻心之言?迎冬不陪侍入宮正合奴婢之心,您能厚嫁、厚待她,奴婢感恩戴德,但陪伴在您身側是奴婢自願的。若奴婢在宮裡混跡幾年的經驗能保您日後長樂無憂,是奴婢之幸,也是奴婢的心愿。」
「嬤嬤您幾曾在我面前稱過『奴婢』?我又可曾將嬤嬤當過奴婢?」敏若傾身攙扶她,雲嬤嬤執意不起,又行一禮,「承蒙格格厚愛多年,正因蒙格格厚愛,奴婢才有一言,不得不說。這宮廷看似是和和美美一潭靜水,嬪妃間彼此稱姐道妹,是天下第一繁花錦繡富貴之地,可其實刀鋒劍芒遠勝沙場,嬪妃之間看似爭的是聖心寵愛,其實斗的是自己的地位、家族的利益。無論是誰,無論你想不想爭,只要踏入了這重宮門,一切就都是身不由己。格格,爭與不爭,不在您啊!」
敏若道:「我爭與不爭,在我,不在旁人。嬤嬤以為,我為何會如此急切地獻出牛痘之法?嬤嬤以為,姐姐這段日子真沒為我鋪半點路?嬤嬤以為,我真在意鈕祜祿家的富貴滔天,在意到情願自己在宮中身不由己與人汲汲相爭?」
雲嬤嬤呼吸一滯,被敏若的最後一句話震得僵在當地,久久未曾言語,半晌方囁嚅道:「那是您的血緣出處啊……」
「鈕祜祿家的富貴前程,他們當家的人自己去爭,法喀樂意上進,自有他的前程,若他不願上進,我在宮中再絞盡腦汁不擇手段地算計爭搶,又有何用?」敏若淡然道:「他已是國舅爺了,姐姐已經把能遞給他的梯子都鋪回他的腳下了,若是他還不能上進,我能做得比姐姐更多嗎?」
雲嬤嬤低頭良久無言,敏若繼續道:「我只想在宮裡當一輩子的混日子人,這一點皇上知道、太皇太后也知道。姐姐一旦……我會帶著皇家封號於宮外待年,國喪之後依禮入宮,嬤嬤你還有幾年的光陰好生思忖思忖,未來的路往哪走。無論你怎樣選擇,我都不會阻攔你。」
雲嬤嬤默然無語,敏若干脆起身,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離開了暖閣。
年根底下,太皇太后親口稱讚烏雅氏「經文譯寫得用心」,懿旨封她為貴人,烏雅福晉可謂是一朝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直接跨過了答應、常在的品級,因而喜不自勝,先往慈寧宮謝恩后,忙來到永壽宮。
愈往年根底下,皇后的病越不好,這幾日每日昏昏沉沉地睡著,敏若放心不下,不肯離開一步。烏雅貴人來時也只見到了敏若,知道皇后睡著,便道:「那我改日再來向娘娘問安。」
又將親手抄錄的經書、裝著寶華殿求來的平安符的親手縫製的荷包叫與敏若,請她代為轉交。
敏若不著痕迹地注視著她溫和秀麗的眉目,輕聲道:「我一定轉交,謝謝小主的用心了。」
烏雅貴人連道是她應做的,不敢擔「謝」字,與敏若略敘了兩句話,知道敏若必放心不下皇后,便起身告了辭。
敏若在這座紫禁城的第一個新年過得很叫人心安,一座永壽宮,寬敞熱鬧的宮殿,身邊遍是這兩個月來已經很熟悉了的人。
或者說宮廷這地方,甚至比外面更叫她心安,因為在其中沉浸了太多年,她太清楚其中的各種危險門道,對她而言,這是一個「熟悉」的地方。
熟悉的地方雖不代表安全,卻能叫她心緒平靜,因為代表著她的絕對了解。
除夕這日,皇后一早起來更衣受了宮人們的禮,嬪妃們也紛紛來問安,皇后各有玩意賜下,敏若一直陪伴在側,也算真正見齊了宮妃們。
皇后未曾參加夜宴,坤寧宮祭祀也被她辭去,同時她向康熙舉薦佟貴妃代行職責。
康熙彼時閑坐與她說話,忽然聽她提起此事,一時微感詫異,又回過味來,望著皇后的眉眼,嘆道:「你是個最心軟的人……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實朕本也不想與布爾和為難,只是此事……罷了,只是委屈你家三妹了。」
布爾和系佟貴妃閨名。
「三妹雖年輕,氣性卻不大,性子也平和,這事她都沒放在眼裡,怎談得上委屈不委屈的。只是委屈您了。」皇后輕輕握住了康熙的手,眼中似有幾分悵意憂慮,「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咱們都不年輕了,皇上,您總是好與自己為難,叫我怎麼放心得下啊。」
她未自稱妾,也未稱呼康熙為萬歲,聲音輕輕地喚著他「皇上」,好像一下時光也回到從前,回到她尚還康健的時候,彼時他們正年少。
康熙一時凝噎,反手握緊了皇后的手,「放心不下朕,怎麼你們一個個的還要離朕而去呢?元芳走了,你也要……你也要舍下朕了……」
「皇上,您身邊還會有許多許多的人陪著您,元芳在下頭可只有她自己,我先去陪她,我們兩個作伴,還能再等您許多許多年,您可千萬要晚些來,我們兩個才好弈棋對詩,有許多的清閑歲月相伴。」皇後言語間淚眼盈盈,康熙只覺心中酸楚難捱,側過臉去不忍看她如今的消瘦病容。
半晌,他用力將皇后抱入懷中,「你走了,往後宮中,還有誰能真心疼保成呢?他先沒了親額娘,這幾年,只有你真心疼他了。」
「太子總要長大的,他大了就會知道,他早有了天下最疼他的額娘,只是他們緣分不夠,元芳才未能陪伴他長大。」
皇后輕笑著,「我只是放心不下您,但佟貴妃待您有心,還有佛拉娜、舒舒她們陪伴著您,倒顯得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康熙連忙搖頭,「不多餘,你關心朕,挂念朕,朕高興。朕只盼著這份關心挂念能拴住你,叫你永遠掛懷不下,你就永遠捨不得撒手。」
皇后聞言不禁發笑,「您這可是孩子話了。」
她的精神不濟,與康熙說了一會子話便很累了,康熙見她顯出疲態,便叫她躺下,為她掖了掖錦被,待她睡下方才起身。
走到外殿,他細問了敏若這幾日皇后的身子,敏若知無不言,言語間細緻之處,另康熙身後的梁九功都忍不住側目。
還得人家是親姊妹,等閑人有幾個能這樣用心的。
康熙眉心微蹙,對著敏若還是盡量平緩面色,「你照看著皇后,也珍重你自己的身子吧,不然她在病中也忍不住操心。」
敏若點點頭,似乎又遲疑一瞬,才道:「其實姐姐每日最關心挂念的並非奴才。」
其餘的無需她多言,康熙自己就會聯想,他忍不住長嘆一聲,眼尾掛霜地走出了永壽宮。
除夕夜坤寧宮代皇后祭祀的人選本來到這就應該算是定下了。佟貴妃這段日子被康熙冷落,心明鏡似的知道緣故在哪,又僵持著,只能盡量沉心靜氣,每日恪盡孝道,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隔日探皇后一回,回宮中便極力沉下心來,甚至揀起了太皇太后舊日賜下的佛經誦讀學習。
也不過為學一個心靜罷了。
當日皇后開口請佟貴妃代為祭祀,其實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中宮有恙,本該由後宮中位份最高的嬪妃代為行職,由皇后開口,一則是走個流程,二來也算是給康熙和佟貴妃雙方一個台階下。
但令皇后沒想到的事,這事竟然還能出波折。
不等康熙向眾宣布這件事,佟貴妃卻先向康熙提出所請——她自言近日常夢姑母孝康章皇后音容,想到景仁宮為孝康章皇后齋戒祈福數日。
其實這是一步昏招,康熙本來心中對佟家就有厭惱之意,佟貴妃還明晃晃抬出孝康章皇后的大旗來,一旦煽情棋走得有一分閃失,都會得不償失。
這是皇后也不敢輕易用處的招式,偏生佟貴妃莽撞地用出來了,名頭倒是打得很響,請求康熙時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模樣、梨花帶雨的凄婉,康熙當時剛與佟貴妃一起懷念了一番孝康章皇后,酒意熏人,並沒拒絕,只是次日醒了酒,心中難免生惱,直接下旨安排佟貴妃移宮,到景仁宮居住,並命人修葺小佛堂,令佟貴妃每逢初一十五為孝康章皇后齋戒祈福。
祭祀最終康熙請出了太後代勞,皇后聽了沉吟半日神色複雜,敏若遞給她一盞參茶,皇後接過呷了一口,長嘆道:「佟貴妃不是糊塗人,怎麼走上這一步昏招了。……敏敏,你記著,與帝王相處,一舉一動都要仔細……或者是要上心,以心待他,才有好結果。可以算計,但不能往他的軟肋上算計,涉及孝康章皇后,若是平日,佟家會得好處,但前些日子佟家剛因野心遭了他的不喜,此時再用這一招,就是一步昏棋了。這不像是佟貴妃的主意,但有了這一遭,她或許也會更了解她的表哥一分了。」
皇后意味深長地說著,敏若將錦帕遞給她,「誰知道是佟國維還是隆科多的主意呢……貴妃是受了牽連了。」
「所以皇上不會真心怪她。」皇后指尖輕輕往半空中一點,「敏敏,這男人的心啊,是最琢磨不定,卻也是最好琢磨的。他心裡有一個人的時候,這人就是千般好、萬般好了,如今佟貴妃對他而言就是千般好、萬般好,但一旦有一日,這份好有一分變了,剩下的千分、萬分就也都留不住了。」
她輕輕握住妹妹的手,「所以你千萬要記住,男女之情、帝王之愛,在這宮裡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先後有過、我有過、榮妃有過,今日佟貴妃有,他日,又不知是誰有,總是留不住的,若是人先沉溺進去,就再也沒有退路可談了。榮妃當日何等俏麗動人的風姿,今日你見她溫順平和的模樣,可能窺得半分當年風采?」
「姐姐——」敏若沖皇后一眨眼,頗為俏皮地悄悄話似的說:「我沒有心!」
皇后忍俊不禁,朗笑出聲,用力拍了拍敏若的手,「好,好!」
她難得有這樣的精氣神采,一時眸光明亮,煞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