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哪朝忠臣都當不了
劉三吾癲狂的笑容,讓周圍人的神情都驚駭無比。
朱元璋的臉色也來越陰沉,手放在了腰間寶劍劍柄上。
他上朝居然還帶著劍。
朱標在朱元璋準備抽劍的同時,將手按在了朱元璋的手背上。
朱元璋看向朱標。
朱標對朱元璋眨了眨眼睛。
朱元璋:「......「
自家標兒從小時候起,一露出這個表情,就一定在打什麼壞主意。
朱元璋把火氣壓抑住,將手放了下去,以免壞了朱標的「壞主意」。
「以你的名聲和我爹的名聲,燒掉試卷或許的確是個好主意。」朱標認真道,「一定會有無數不知情的文人為你叫屈,甚至把燒試卷的事按在我爹頭上,說我爹為了冤枉你才自己燒掉了試卷。」
劉三吾:「……」還能有這等好事?!我自己都沒想到!!
「爹,先讓舉子們起身。受害者怎麼能和加害者一起跪著?」朱標沒有像劉三吾想象中那樣生氣,反而關心起跪著的舉子。
朱元璋讓舉子們站起來,又叫人搬來椅子,讓幾位年紀大的心腹們坐下。
他也坐了下來,但朱標沒坐。
朱標先把李文忠扶起來,然後先叫人給走了一路的舉子們送涼茶、送貼在額頭上的膏藥,又讓人撐起布頂遮陽棚,給舉子和眾位大臣遮陰。
「現在暑氣漸濃,你們走了這麼遠,若中暑暈倒可不好。」朱標走上前,拍了一下孔佑紅彤彤的額頭,孔佑差點痛呼出聲。
朱標壓低聲音道:「嗑那麼重幹什麼?」
孔佑癟嘴,他的年齡比朱標大,但現在的聲音語氣就像是對可靠的長輩告狀似的:「太子殿下,試卷……」
「交給我。」朱標道,「你們都安心,我們輸不了。」
孔佑立刻放下心。既然老師這麼說,一定有后招。
朱標的聲音沒壓低,舉子們都聽到了朱標的話,眼中重新有了光。
朱標安撫好舉子后,才回到朱元璋身邊。
許多大臣滿臉疑惑,不明白太子為什麼要做這些。
這個時刻應該是最緊要關頭吧?太子就算要收攏赴考士子民心,讓這些士子站起來,然後承諾會幫助他們伸冤不就行了?又是送茶又是送葯,還撐傘遮陰,是不是做得過了?
難道太子這麼做,有什麼特別的陰謀詭計在其中?
只有熟知朱標性格的朱元璋和一眾朱標的長輩才明白,朱標這麼做沒有任何陰謀詭計,只是帶學生帶得太習慣,軟心腸的老毛病犯了,看不得舉子們跪在地上口乾舌燥地暴晒。
比起駁倒劉三吾,朱標認為先照顧這些舉子們更重要。
孔佑也知道,他老師就是這樣的「婆婆媽媽」性格,把學生都當孩子照顧。即使在這種時候,老師也率先考慮他們的身體。
朱標安撫好舉子們后,重新開口說話。
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話,就像是給面前的舉子們講課似的,梳理了南北榜案的原因。
從元朝的南北分治,南人雖不能入朝但幾乎自治說起;到洪武初年科舉招不到人,舉薦變成了強徵人才;再到北方經濟復甦,人才逐漸增多。
他又說起了朝中有人對地方經濟的好處,說起政策傾斜,並以岳飛北伐和辛棄疾南歸舉例——南方士族是不願意北伐的,因為北伐就是用南人的錢糧去救北方。
他最後說起了南北榜案可能造成的原因,南人壓北人一頭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南北對立,黨爭從思想變成地域。朝堂亂起來,皇帝忙於應付黨爭,就沒空去搞什麼井田制什麼整治貪腐。
「元朝統治十分割裂,讓華夏不像個一統王朝。所以華夏離上一個強大的一統王朝太遠太遠,遠得一些從元朝活過來的老人們都已經忘記大明是一個統一的國家,也不願意大明是一個統一的國家了。」
「他們各打各的小算盤,把其他地方的人視作仇敵。你們知道,你們這群赴考的學子無論南北無論地域,和樂融融在一起談詩論道的場面,在他們面前有多礙眼嗎?」
朱標說完后,看向啞口無言滿臉驚恐的群臣。
他知道,或許做出這些事的人,都沒有他看得這麼清楚。那群人或許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心理,只是單純為了最淺層的利益,像追逐殘羹冷炙的蠅蟲一樣。
所以,當他把這些事明明白白說出來,他們才會害怕,就像是渾身被剝光了,丟進雪裡或者火里一樣害怕。
他又將視線投向地上的劉三吾。
「我明白你這麼做的原因。我爹要砍了你很容易,但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你們仍舊可以傳這次科舉就是北方舉子無能輸給了南方舉子的流言,挑起南北對立,這樣你們的目的至少能達成一半。」
「就算重考,你們仍舊可以堅稱北方學子第一次考試就是沒考好,第二次是朝廷向他們泄了題。「
「總之,原本的試卷找不到,他們就百口莫辯。」
朱標眉頭微蹙,嘴邊帶著淺笑,笑容有些無奈,還帶著幾分像是看不懂事頑童的寵溺。
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顯得十分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只要南北榜案被定為冤案,大概你也能保住身後名吧。唉,你們這群人生前不做惜名的事,死前倒是在乎身後名了。」
朱標搖搖頭。
「可惜你們再在乎名聲,又有什麼意義?史書上的幾行字而已,看史書的人根本不會記住你們。」
「像我爹,他不在乎名聲,天天被你們口誅筆伐說是暴君。但千年後的人翻看史書,只會記得我爹是驅逐韃靼的英雄,是大明的開國皇帝,是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有志明君。放眼歷史,排在帝王前十綽綽有餘。」
「你也是熟讀史書的人,難道沒發現你們筆杆子都寫禿了了的一點污點,在一個有政績的帝王身上,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瑕疵?而沒有政績的帝王,哪怕你們吹上天了「仁慈聖君」,也逃不過後世一聲嗤笑。」
朱標再次搖搖頭。
「看見你在死前還汲汲於虛名,真的好可憐。」
「還說我爹曾經當過乞丐呢。你看你現在像不像一個乞丐?你想瘋了的東西,是我爹和朝中諸位相公為了大明、為了百姓丟掉不要的東西。但他們越是不在乎,反而得到的越多。」
「就像是你著作等身,可民間可有傳唱?後世可否將你的著作用於科舉?不會,當然不會。中書省的諸位相公在還未拜我爹為主公之前,他們的著作就已經被文人熟讀。你都當官了,著作還得自己花錢印、找人送。」
「需要自己逢人就送的著作叫著作嗎?叫廢紙。」
朱標把「廢紙」兩個字,拖得很長很長。
劉三吾一手捂著胸口,雙目赤紅,呼哧呼哧大喘氣,像瞪著仇人一樣瞪著朱標。
朱標當眾剖析南北榜案背後原因,已經把他嚇得六神無主。
現在朱標嘲笑他想要在死前唯一在乎的名聲,嘲笑他引以為傲的學問,終於讓本就心神崩潰的他開始承受不住了。
「對了,我想如果我家忠哥如果及時把試卷救下來,你應該也有下一個妙招,來保住你的身後名?」朱標看向楊憲。
楊憲帶著儒雅的笑容走出大臣隊列,從懷裡掏出一疊紙,在劉三吾面前緩緩展開。
那紙上是劉三吾的字跡,上書四個字「國讎家恨」。
「比如,其實你是元朝忠臣。你做這麼多事,就是為了擾亂大明,給元朝報仇?」朱標笑眯眯道,「雖然你這麼做,本來罪名最高也就是賜死,大部分只會是流放或者免官的考官,也會捲入謀逆大案,少說都是個滿門抄斬。但為了你的名聲,他們死了也就死了,死得值啊。」
跪在地上的其他考官們不敢置信看向劉三吾。
朱標嘆氣:「喂喂喂,你們不會真的信他是元朝忠臣了吧?這字稿是他特意透露給楊大人,模仿的是張昶。他大概從戲曲中看到,張昶曾在自盡前寫過「心繫塞北」的字才案發,所以生出這個念頭吧。」
「當不了大明的忠臣,就當大元的忠臣。就算你對大明做了再多的惡事,但只要套上你是為了大元、你是元遺民的帽子,後世總有推舉忠君思想的人為你辯駁。」
朱標看著眼睛越睜越大的劉三吾,一隻腳踩在「國讎家恨」的字上。
「可惜,我膩了沒完沒了的反轉,不想聽你再狡辯下。大明的忠臣你當不了,大元的忠臣你也當不了。來來,楊叔叔,再給大家看個好東西。」
楊憲又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抖開信紙,高聲朗讀。
劉三吾在楊憲讀出第一行字時,就撲了上去:「住口!」
楊憲一腳踹開劉三吾,宮中侍衛將劉三吾按在了地上。
劉三吾頭上烏紗帽落地,髮髻散開,披頭散髮瘋狂掙扎的模樣,彷彿一個老瘋子。
楊憲讀的書信,是劉三吾寫給好友的書信報喜的書信。
劉三吾的兩位在元朝做官的兄長,一位是寧國路推官,一位是常寧州學正,皆死在徐壽輝部手中。
碰巧的是,至正十七年,朱元璋親取寧國路推廣;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再次親自出兵討伐陳友諒,又親取常寧州。
當時的守城者,正好是當初徐壽輝部中攻打寧國路和常寧州的人,所以朱元璋誤打誤撞為劉三吾的兩位兄長報了仇。
劉三吾在信中感激涕零,說如果元朝必定顛覆,群雄逐鹿之時,他唯一會出仕處,只有朱元璋麾下。
劉三吾寫了不少詩懷念宋朝官吏、懷念元朝官吏、懷念兩位兄長。他的詩詞文章都不怎麼出名,但這封信寫得那叫一個感情充沛,聞者無不為信中的悲痛、欣喜交加的複雜感情所感染。
那時朱元璋還不是皇帝,劉三吾也還在隱居逃難。可想而知,這封信中蘊含的感情有多麼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