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
翻著白沫的浪濤拍打犬牙交錯的嶙峋崖石。馬達轟鳴聲中,船身上塗裝□□的白色汽艇拖著長長一道尾浪,在急剎聲中穩穩停靠在簡陋狹小的臨時碼頭。
一行人跳下顛簸的汽艇。舉目眺去,濛濛細雨中,島上唯一一所人工痕迹的建築屹立於將沉的暮色下。
警視廳的特殊看守所位於東京灣附近的人工島,用以收押無法用正常手段看管的囚犯。只有乘坐直升機或是船舶才能抵達這座不在地圖上標識出的小島。
寬廣無垠泛著碧波的海域成為了最好的防禦手段,從根本上杜絕了囚徒越獄的可能性。
即使有亡命之徒動用武裝暴力手段從外部劫獄,那他們盡可來試試,東京海上自衛隊的觀察哨站距離這裡只有10海里。
在判定受到來自外部攻擊后,自衛隊基地中24小時待命的機群隨時準備擊落入侵海域的敵人。
最終來到看守所的只有他們四個人。伊達航和松田陣平主動留在了警視廳,優先讓研二和景光先處理他們的問題。而至於赤井秀一,他是自己主動跟上來的。
安室透領路,通過直抵碼頭的陰暗隧道,抵達看守所的大廳。用ID卡刷開了隱藏電梯。
「勸你們一句,看守的安保措施最好不要全部交給電子科技系統。不要看輕玫瑰的本事。如果讓他找到任何一個機會,他可以把看守所的所有設備都黑掉,到時整座看守所都會在他的掌控之下。」
赤井秀一看著一路上暢通無阻,沒有任何警戒護衛的通道好心提醒道。
「不勞你費心。我們有我們的辦法。」
安室透崩著一張臉,冷冷回道。
電梯急劇顛簸著下降,耳邊隱隱能聽到海浪沖刷石壁的單調聲音。
空氣中的濕度含量越來越高了,別在腰間的槍柄上已經起了一層蒙蒙水汽。島上露出的建築面積只是冰山一角。建築的大半實體隱藏在嶙峋岩石之下。
叮咚——
電梯門開啟的瞬間,赤井秀一就明白了安室透胸有成竹的原因。
——最後一道擁有電子鎖的門閥是出入電梯的門禁。
再之後,空曠圓形大廳的盡頭,是一扇頂天立地緊閉闔上的老式機械密碼鎖大門。
這是很多年前,電子密碼還未曾出現時銀行金庫通用的安保設施。
現在外界都統一更換了最新的科技設備,只有這裡還在用著多年前的陳舊設施,用以輸入數字密碼的黃銅轉盤上,還留有潤滑油的光澤,有近期使用過的痕迹。
持槍警衛24小時駐守在金屬門外,做為最後一道保證。外側的監控屏幕上顯示著房間中的實時情況。
這過於相似的場景,立馬勾起了在場幾人不久之前不算愉快的回憶。
「……他現在已經是我們的俘虜了,享有人權。」
萩原研二語氣算不上和善的提醒道。
「zero,算了吧。我們現在要爭取配合作的可能性,你這種做法……」
諸伏景光看著降谷零,輕輕不贊同的搖了搖頭。示意他做的有點過分。
赤井秀一饒有興緻的觀察著這群人的反應,落在安室透身上的目光帶著一絲看好戲的意味。
安室透怔了一秒,隨即明白這群好友們腦子裡現在在想些什麼。
「裡面是普通房間!我不至於在知道姬野凌的特殊情況之後,還刻意做特殊安排。」
只是因為我們不敢保證姬野凌在就職期間有沒有黑進過警視廳的網路系統。所以不能用安有電子設備的地方來看守他。」
安室透解下掛在腰間的一串鑰匙,遞了過去。
「我和這個FBI在外面等你們。」
他自作主張的取消了赤井秀一進去探視的名額。開什麼玩笑,這裡畢竟是日本警察廳的監獄重地,能破例讓這名FBI上島,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容忍了。
更何況,從私心上來說,提審開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他想留給自己的好友們。
在謊言全部被拆穿后,在所有隔在彼此之間的遮掩全部被扯下之後。他們和姬野凌應該有一個以最真實面容好好聊一聊的機會。
赤井秀一倒是對這個安排沒有意見,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沒有反駁。
只是……
安室透伸出的手掌懸停在了半空,精巧的黃銅鑰匙安靜的躺在掌心上,沒有人接過。
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的眼神都沒有落在上面,各自欲蓋彌彰的偏頭看向別處。
「你們——」
安室透的額角隱隱抽動,磨了一下后槽牙。
眼看好友已經在瀕臨發作的邊緣。萩原研二猶豫一下,拎起鑰匙,放在手中反覆摩挲著,金屬鑰匙互相碰撞的叮噹作響,像是清脆的鈴鐺,攪亂了本就不甚平靜的心緒。
「你不來嗎……?」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面,彷彿水泥地面上開裂的一道道紋路是一個值得研究的重大問題。
「不,我……」
諸伏景光眼裡劃過一份躊躇,指尖幾乎要將腰間配槍槍柄粗糙的刻紋磨平。
「要不還是你去吧。」
聽出諸伏景光語氣中潛藏的遲疑不定,萩原研二鬆了一口氣,像是想要甩脫一個燙手山芋一般忙不送迭的提議。
「不用了,你去吧。現在他比起我,應該更想見到你……」
轉瞬,諸伏景光已經做出決定。似乎為了防止自己改變主意,撂下這句話后,他就轉身匆匆向外走去。背影看上去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從得知姬野凌大概率患有多重人格障礙之後,這還是萩原研二同諸伏景光的第一次對話。
自始至終,他們的視線都沒有與對方對上過。
自從好友歸隊以後,萩原研二或多或少也旁側敲擊的知道了這些年景光經歷了什麼。
而現在,統統都變成了他無法面對景光的原因。他想或多或少這也是諸伏景光無法面對自己的原因。
如果可以,萩原研二也不想現在進去。不是還心存感情,而是……
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現在的姬野凌。
萩原研二心裡一片混亂。種種情緒像是一雙雙手,從各方將他反覆撕扯。到了最後,情緒消失了,感受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在來這裡的一路上,他的手機safari瀏覽器搜索欄上已經承載了滿滿一搜索框的問題。
「多重人格障礙出現誘因,能夠痊癒嗎?」
「多重人格患者眼中看到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
「多重人格患者在主人格被頂替時,會保有自我意識嗎?」
………
一行行問題下來,讓萩原研二幾乎要不認識多重人格這幾個字。
搜索到最後,連谷歌網頁都開始傾情提醒他——有重大疾病,要及時就醫。
並且給他熱情推送公益免費心理諮詢熱線電話。
萩原研二關閉手機,嘆了一口氣。
沒有答案,他找不到任何一個標準答案用來判定姬野凌。
一方面他明明知道,姬野凌是黑衣組織的成員,身上的罪無法逃脫。
而另一方面,心底的一個角落,又存著一絲僥倖。一道聲音在心裡用悄聲說。
——假如小凌不知道呢。有沒有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個人格做出的事情。而以姬野凌的責任心不打算否認,想把一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姬野凌身上的罪洗不掉。
但是是主動犯罪還是毫不知情的犯罪。
這於萩原研二個人而言,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
這種糾結的拉扯,讓他不知所措。
萩原研二甚至想過,不如就讓諸伏景光去和姬野凌談一談。
他身上那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說不定比心緒一團亂麻的自己更加適合現在的小凌……玫瑰。
「既然這樣……,我們在外面等你。」
降谷零對著萩原研二揮了揮手,也向上走去。
「沒關係,不用擔心你的朋友,他只是一時半會還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而已,我會去和他聊一聊。」
赤井秀一看著駐在原地神色複雜的萩原研二,慢悠悠的說。
萩原研二從他的話語里聽出來了點東西來。沒有接話,反而反問道。
「你和姬野凌……以前也認識嗎?」
赤井秀一怔了一下,為他的這份敏銳。深綠的眼瞳閃爍了一下,隨後無聲笑了笑,沒有否認。
「認識,很多年前。」
很好,現在認識姬野凌的人又多了一個。
萩原研二已經開始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甚至已經不想去問對方認識的到底是誰這種問題了。
………沒有意義。
他抿了抿唇,看起來想要說點什麼,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在知道姬野凌是多重人格之後,看起來完全沒受影響。」
赤井秀一從褲兜中掏出煙盒,拇指頂開,又緊接著想起現在這個地方並不適合,放了回去。
「因為我不會把玫瑰當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看待。我還在組織的時候就認識他,你不應該抱希望於他的人格中還有善惡之別。玫瑰……」
赤井秀一說到這裡,鋒銳濃眉蹙起,鮮少顯露真實情緒的面容上浮現出厭惡的神情。
「他的所有接近都是別有目的,他誰也不在乎。或許琴酒在他那裡是特殊的,無論對哪一個人格都是特殊的。「
「除此之外,我們所有人都一樣,不過是被他判定為可以利用的對象而已。」
「所以你不應該對他懷有期望,認為他的本性還有葯可救。上一個這麼認為的人,還是你的朋友。結果……你也看到了。「
這就是赤井秀一對姬野凌的判定。絕對的理智,冷靜而不帶任何感情。
赤井秀一說完,對萩原研二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看起來沒有任何打算進去和姬野凌敘箇舊。
「是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玫瑰的本性真的是惡,那麼他為什麼要送出這份證據。」
「如果他真的誰也不在乎,那麼他為什麼要把這份證據單獨給你。」
「不是給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唯獨是給了你。」
身後傳來冷聲質問,赤井秀一離去的身影停了下來。向來冷峻的面容隨著萩原研二的話語覆上一絲怔然。
「我不知道你們以前發生過什麼,但總該有一個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刻,你得到了他的所有信任。」
「現在看來,這份信任,你並不配。」
萩原研二冷冷的說完。轉動門鎖上的□□,輸入最後一位密碼。
他或許永遠也成為不了像這名FBI一樣的人。他無法拋棄自己的感情。
但至少感謝這名FBI,他現在已經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姬野凌了。
*
最後一道機械門后,是一間簡單的一居室,還安裝了一扇防盜門。儘可能地為住在裡面的的人模擬出了具有日常生活氣息的生活空間。
這一次,他們都錯怪安室透了。
萩原研二將手中的黃銅鑰匙插入門鎖之中,緩緩轉動,咔噠一聲,鎖舌收回,他眼神定了定,屏住呼吸,掌根抵在門板上,放輕動作將它推開。
滴滴答答的水滴聲回蕩在寂靜的房間里。房間中央放著一張不算舒適的病床。
看來在姬野凌醒來之前,萩原研二還有一點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紛亂的心緒。他鬆了口氣,眼神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姬野凌熟睡的面容上。
病床上的人呼吸輕淺,對有人進來這件事毫無反應。纖長的睫毛垂下,在眼下落下扇形的陰影,失去血色的蒼白面容陷在純白的被子里,看起來格外沉靜乖巧。
沁血的繃帶被他蹭開,散開一截,垂到地上。手背上滯留針里的液體順著青色的靜脈血管,一點一點進入他的身體。
姬野凌顯少有睡得這麼沉的時候,以前他的睡眠就像是閉著眼的輕寐。哪怕一點輕微聲音,也會立刻將他驚醒,確認周圍一切正常后,才繼續睡下。
這是在過往的經歷中沒有得到足夠安全感的體現。因此,萩原研二猜想過很多遍他的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現在他知道了……
萩原研二輕手輕腳的將房間中唯一一把椅子搬到了病床對面。像是醫院裡陪同病人的家屬一樣,坐在姬野凌一睜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在姬野凌醒來之前,他坐在這張椅子上,面對空白的牆壁,視線沒有落到任何地方。
只是在思索。
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究竟是從哪個地方一步行錯。
他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的結局。
然後萩原研二得到結論,沒有任何地方出錯。
只是本就是不同世界不應該遇見的人。
不合時宜的相遇就要付出代價。
而現在,所有快樂享用完畢之後,就是付出代價的時刻。
不知道什麼時候,病床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
「怎麼是由你來審問我,萩原警官。」
姬野凌手肘撐著床板坐了起來,將被子團做一團,抱在懷裡。滴答滴答的雨聲是最好的催眠劑,睡了這麼久,他感覺自己骨頭一片鬆軟麻木。
「外面現在是什麼時間。」
他偏頭向一片漆黑的窗外看了一眼。放鬆的像他們現在不是身處警視廳的特殊看守所,而是溫馨舒適的普通病房。
「下午了。」
萩原研二條件反射一般開口回答,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懊悔的抿了抿唇。
姬野凌眼中滑過淡淡笑意。他顯少有看起來這麼乖的時候。虛弱削退了他身上往日攜帶的銳利感。
「在下雨嗎?你身上沾染上了水汽的味道。」
他輕飄飄的隨口問道。像是一起共度過的時日里,自己睏倦的從沙發上起身,揉揉眼問向打開家門的萩原研二,外面在下雨嗎?
記憶中的黃昏,雨水砸落在鐵皮窗棱上,噼里啪啦的響,燕子黑色的羽翼掠過陰沉天空。
一起經歷過的時間裡,究竟有沒有這樣子的日子,萩原研二已經記不清了。或許真的有過,又或許只是他的大腦自動勾勒出的對於未來的臆想。
短短几天時間,他的記憶就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薄紗。不再分明。
萩原研二放在身下的手指緊緊攥住掌心,指尖發白。
有無數句想要質問的話,卻哽在喉中,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沒有資格去質問姬野凌任何問題。
因為萩原研二已經明白了。在姬野凌的一生中,他只是偶然伸出過一次手的人。而那時候的姬野凌,其實已經不需要任何人了。
最害怕最無助的時候,向他伸出手的人不是自己。
萩原研二其實並沒有拯救過姬野凌。他也沒有辦法回到很多年前取代另一個人的位置。
「我大概能猜出是誰讓你來的,又想要你來問些什麼。但萩原警官,你不會問的……」
「你和他們不一樣。」
姬野凌打量著萩原研二現在的神情。然後粗暴的扯掉手背上的吊針,起身下了床。踱步繞到他身後,將手搭在了椅背上。
萩原研二目光瞥向掉落在地板上沾染著血跡的針頭。眼神閃爍了一下,張了張口,又什麼都沒說的閉上了嘴。
姬野凌看到他這副樣子,抿了抿唇,扶住椅背的指尖用力,又驟然鬆開。
人都是有獨佔欲的,只要得到過就會貪戀這種溫度,不想放手。
他有一萬種方法,一萬種話術,精湛的演技。撕裂開自己過去的傷疤給萩原研二看,讓萩原研二繼續沉淪下去。讓他陷在自己這片泥濘里無法掙脫。
可是,到了該放手的時候就是要放手。
他不會讓萩原研二再痛苦下去了。
白暫冰冷的手指輕輕搭在了萩原研二的肩膀上,隔著一層厚實布料,依然能感受到手指像是死人的手指一般,失去了所有溫度。
這是一個格外危險的姿勢,他們都知道,憑藉姬野凌的身手,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在一瞬間,完成扭斷萩原研二頸椎的動作。
可萩原研二沒有閃躲,像是一塊僵化的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姬野凌緩緩俯下了身。從背後看,兩個人之間看起來極度親密,像是耳鬢廝磨的親密相擁。
下巴虛搭在了寬闊厚實的肩膀上,柔軟的深紅髮梢擦過萩原研二的臉頰。澄凈的雨水氣味漸漸被血腥氣侵染,兩股味道在一起交錯,氣溫開始緩緩上升,指尖也有了溫度。
姬野凌聽到萩原研二的呼吸越來越慢,心跳越來越快。
「抱歉——讓你痛苦了,最開始沒想騙你的。」
輕聲的氣音,酥酥麻麻的從耳側鑽入。極度輕柔的語氣卻說著聽起來格外殘忍的話。
萩原研二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好像在這一個瞬間下定了決心。
「那些事……」
他還沒有說完,就被姬野凌已經截住了話頭,他鬆開萩原研二的肩膀直起了身。
「都是我做的,所有的。」
他回身,凝視著萩原研二,像是要藉此記住他的臉。
「抱歉,我也沒有辦法。」
姬野凌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
短短片刻,他已經說了兩句抱歉。可萩原研二看的分明,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的。倔強又死不悔改。
「我的任務而已。」
姬野凌半抱著雙臂,倚在床角,倨傲的微微揚了揚下巴,這種防禦心極強的姿勢,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無懈可擊。
萩原研二需要微微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現在的神情。
淡漠而沒有一絲笑意。姬野凌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真的很冷,不知道是不是跟在琴酒身邊久了,多少沾惹學會了一些他身上駭人的氣勢。
「還有更多的事情,你想聽嗎?」
萩原研二不想聽,一句都不想。心臟痛的像是一把刀插了進去,狠狠絞動。
可姬野凌清冽的聲音在空曠房間里,隱隱帶著點回聲響起。
「一開始,我會來到東京,就是因為受到組織的調遣。當然這也正合我意。」
「黑天鵝案件是我策劃的。」
「再之後就是京都的夏日祭……」
姬野凌手放在身後,握住了病床冰冷的欄杆,掌心一點點收緊。
冰冷鋼鐵像是烙進了血肉之中,刺骨冷意順著脈搏的每一次跳動,每一句說話時呼吸的振動,將整個人凝成冰,只有靠著身後的支撐,才能讓自己不失去力氣倒下。
「如果你有攜帶錄音設備的話,這些都可以成為定罪我的口供。「
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完之後。姬野凌看著萩原研二不發一言的面容,自嘲的笑了笑。
「你看,我就是這樣子的人。所以……」
「不要再對我抱有期望了。」
他說著這句話,輕輕閉了一下眼,纖長睫毛垂下,掩去眼中的所有不該存在的神情。
「萩原警官,你是救過我,可是那一點光……「
姬野凌說到這裡,輕笑著搖了搖頭,像是想要否認二人之間所有的一切。
嘎吱——病床鋼鐵護欄晃動著發出一道呻口今。
「不足以照亮我。」
………
「我聽懂了,還有嗎?」
萩原研二面無表情的抬起頭。
姬野凌有些詫異他現在的反應。這不在他的預想中。萩原研二可以暴跳如雷,可以對他失望,而不是這麼一副當作什麼都沒聽過的反應。
不夠,遠遠不夠。
僅僅這樣不足以讓萩原研二對自己徹底死心。不要記住自己了,不要對他懷有任何期待,不要認為自己還有葯可救。
「所以,你看你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我。」
他像是在說一件極度滑稽的事情一般輕笑起來。
「你只是在外面看到了一隻流浪狗,就好心的想要帶回家。」
「給你個忠告吧。」
姬野凌收回視線,轉過了身,背對著萩原研二。
「下一次再要撿什麼狗回家,記得提前看好他有沒有主人。」
「不然的話……」
他轉過身,眼尾上挑,唇角勾起,居高臨下的打量著面前的人,陌生而倨傲。在過去他從未有哪怕一刻,以這種眼神看向萩原研二。
「不然的話,你會又撿到像我這樣子有主的東西。」
……
「下一次……別再被騙了,萩原研二。」
明明這句話應該被輕鬆的說出來。可姬野凌最後的詞尾抑制不住的泄露出了一絲顫音。
………
「疼嗎?」
萩原研二等著這個小騙子款款而談的說完。忽然問了一句毫不相關的問題。
「你說這個嗎?沒關係,習慣了。」
姬野凌活動了一下纏繞著紗布的肩膀,肩胛骨傳來咔吧咔吧的聲音。他習已為常的笑了笑。
萩原研二看著他,沒有回答。姬野凌滿目無辜的與他對視。
「疼嗎?」
萩原研二又執拗的重複了一遍。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漫長的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緘默像是藤一樣無聲的生長,攀爬。
漸漸的,姬野凌意識到了什麼。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唇角緊緊抿了起來,像是繃緊的弦。
「你知道了。」
他篤定的說道,出口的語調卻像是萬年不化的冰。他其實是個很敏銳的人。
姬野凌站起了身。
窗外什麼也看不到,一片望不到頭的漆黑。往常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在做什麼呢。
東京一直是個多雨的海港城市,雨水會將城市的鋼鐵森林澆的淋漓盡致,隔著警視廳的落地窗望去,將落未落的夕陽是一枚溫吞的水煮蛋。
天幕是蒼青的墨藍。水跡蜿蜒的順著玻璃滑落,滴答滴答。門外一片笑鬧聲,有人在調侃說這種天氣就適合聚個餐去吃暖和和的壽喜燒。
……
都回不去了。
很疼,在每一個夜裡。過去的噩夢無時無刻不在環繞,像是伸出手的黑爪,要將他扯回泥潭裡。
「都過去了。」
姬野凌伸出手摸了摸心口,隔著衣衫,布料之下,一道道疊加在一起的疤痕凹凸不平。
他的牙齒緊緊咬住下唇,說不下去了。
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知道這件事的人,他的所有,他的過往,都被清洗的一乾二淨。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這件事。
除了琴酒,只剩下他自己。那麼讓萩原研二知道這份情報的人是誰,就一目了然。
他不知道Julep的目的,或許是為了看樂子,或許是為了報復。
只是……
唯獨這件事,唯獨這件事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
唯獨這件事,被最不應該知道的人知道了。
如果萩原研二不知道這件事,他就會把自己當成一個單純的壞人。不用去考慮那麼多,不會被糾結,也不會被困住。
他剛才虛張聲勢說過的話,都失去了作用。
忽然間,姬野凌感覺一直以來支撐自己身上的那股力氣消失殆盡。
「你有個習慣,小凌。說謊的時候,手裡總是要抓住一點東西。」
現在局面反過來了,姬野凌在轉瞬之間,反過來嘗到了萩原研二剛才的每一分感受。
「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冰演場館那天,你不會從我手中拿走那張冰演的票。」
「現在,你想不想說一說………」
萩原研二認真的看著姬野凌。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這句話幾乎是哀求。在登上明天的審判席之前,萩原研二希望姬野凌能夠主動坦白。承認自己錯了,承認自己悔改。
姬野凌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現在的局面。發展到現在,一塌糊塗。
他不敢去看萩原研二現在的眼神,於是垂下了頭,像是沉默的拒絕。
看到姬野凌的反應,萩原研二抬起手從上到下搓了一把臉,困頓的頭腦清醒了一點。
他太累了,從昨天開始就是這樣。身體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只是拖著空殼在麻木的行動。
「不要讓七年前的我後悔。」
萩原研二幾乎毫無辦法,潰不成軍。他不能用任何手段迫使姬野凌來改口。只能將所有的過往全部放上,當作唯一的也是最後一點籌碼。
七年前,有個剛出警校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用一隻手的代價換來了一雙眼。
他以為就此把他拉入了陽光下,卻沒想過這是日後痛苦的開端。
「啪——」
明明四周一片寂靜,可姬野凌清晰的聽到了那道聲音,
一直以來他們二人之間那根無形的線,崩緊開裂的聲音。
只要自己否認,這跟線就會徹底斷開。以後這個世界就不會再有人等他了。
可是,沒辦法啊。
姬野凌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話可說。
他就是這種倔強又糟糕的人。有些事情是他憎恨卻又無能為力的。比如Julep的出現。
但還有些事情,在自己還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他不會猶豫。
「你知道的,我喜歡你。」
萩原研二的聲音不帶感情的在身前響起。到了現在,在最不適合的時機,他還是將這句忍耐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其實早該說的,不是嗎。
姬野凌的頭自始至終沒有抬起過,聽到這句話,眼眶酸澀,幅度極輕的點了兩下頭。
「但總有一些東西比愛更重要。你也知道的,對嗎?」
萩原研二拉開椅子站了起來。所有的話都說盡了。他知道姬野凌不會改口了。
這就是二人之間關係的結局了,不會再有任何變化。
姬野凌又沉默的點了點頭。
是的,有些東西橫貫在二人之間,比愛更重要。
愛和它們比起來微不足道。
「明天公安會對你進行第一次提審。如果你需要為自己找律師,可以聯繫降谷零。」
萩原研二走到門口,回身看了一眼一動不動坐在床邊的人影。
他拉開了門,遲疑了一下。
「還有……」
他的嗓音溫柔。
「剛才是為了讓你改口詐你的。」
「無論如何,我永遠不會後悔七年前救了你。」
「好好休息。」
哐——
門在萩原研二身後猝然關閉。切斷了遠去的腳步聲。
啪嗒——
水珠落在了地板上。一直以來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姬野凌仰倒在床上,片刻后翻了個身,將臉緊緊埋進被子里。
次日上午
圓形的判決廳,光從透明玻璃的穹頂透了進來。出席的每一個審判官墨藍色的警服看起來像是來參加一場葬禮。
姬野凌還是第一次以罪犯的身份坐上這個位置。身後空空蕩蕩。他沒有為自己找律師,他不需要律師。
隨著材料上每一份罪證被檢察官誦讀出來,審判庭上嘈嘈雜雜的聲音越來越大。
最後一句讀完,姬野凌抬起了頭。看向坐在高位的幾位主審和警察廳高層。
「我沒有異議。但是我有一個提議。」
姬野凌沉聲說道,聲音不是很大。但是在他開口的瞬間,所有竊竊私語都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知道諸星登志夫和你們達成的合作條件。」
「我所知道的比他更多,我們可以合作。我可以幫你們抓捕朗姆。」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誰知道你有沒有入侵過警務系統,但凡找到一點機會,你都能給自己營造逃跑的機會。」
裁決席上,有人冷笑著高聲問道。
「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
姬野凌抬起頭,沒有看向任何人。視線冷冷的掃過全場。
有些人在接觸到這道冷冽的目光后,像被針扎了一樣,瑟縮的低下了頭。但隨即又想起彼此之間的地位差別,又昂首挺胸的瞪了回去。
這裡大部分的酒囊飯袋,尸位素餐,畏首畏尾的官員,都不是姬野凌的目標。
他只需要一個人的信任,只用那一個人的就足夠了。
然後他在坐席最末尾的位置找到了。
紫灰色的淡漠視線越過人群和他對視。姬野凌的唇角緩緩勾起。他看著那個人的眼睛,明明是向所有官員提議的話,卻像是只藉此說給一個人聽。
「所以我會允許你們在我的心臟血管旁邊安裝一枚微型微波炸彈。」
「控制按鈕我只會交給一個人。」
「只要我有任何行為讓他感到不受控制。他有權隨時可以將其引爆。」
「這份誠意,你們覺得怎麼樣?」
滿場靜默,隨即泛起軒然大波。
姬野凌看著那雙在嘈雜與混亂中還在盯著自己的紫灰色眼睛。
用唇形無聲說道。
「你認為怎麼樣?降谷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