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唱戲
極樂坊的姑娘們很快知道越鰣又開始作弄皎皎了。
以前是故意讓皎皎念書大聲,折磨得她嗓子啞了一個月,現在不讓她大聲念書,卻是讓她天天在暴雨大風中上西樓,害得皎皎每一日回來的時候身子都是濕透的,沒幾日就開始咳嗽。
靈鹿私下很惱越鰣:「幹嘛一直作踐你,便是要和窈娘對著干,也不一定非要一直針對你啊。」
她握住皎皎的手:「你就不該說自己識字,我看他就是想通過讓你念書來找回當年那種頤指氣使的感覺。」
皎皎說:「不是的。」
靈鹿氣:「怎麼不是?不然他為什麼下這麼大雨,也要讓你天天去?」
皎皎閉上嘴,她總不能說他只是想讓人陪。
越鰣太寂寞了。
西樓高且冷,他說他在上面待了四年。耳鳴的問題時好時壞,極少數心情平靜的時候,耳鳴會好一點,但大多數焦躁不安的時候,耳邊刺鳴,晚上都睡不著覺。
這耳鳴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受過的傷,提醒著他挨了越彰那一巴掌,提醒著他現在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
初到極樂坊的第一年,是越彰惦記他最勤快的一年。那一年,他每個月都要被綁上畫舫,次次在畫舫上哭不算,回到西樓接著一個人繼續捂著耳朵哭。
四年過去,越鰣再說起這些,眉眼漠然,語氣平淡。
他回憶過去:「父王在的時候最疼我,說我是最像他脾氣的人,我被慣得不知天高地厚,在十一歲之前,我一直相信我是越國今後的王。」
說到這,他笑了笑,這笑里沒半點溫度:「別看越彰現在趾高氣揚,他以前在我面前伏低做小,為了討我開心,甚至願意伏身給我當馬騎。」
頓了頓,越鰣繼續道:「他裝得一副好兄長的樣子,父王死後卻聯合將軍逼宮奪了我的位,一巴掌把我扇成了半個聾子不算,還要把我放在極樂坊里,想起我時就作踐我一回。我後來才知道他恨了我這麼多年。」
十一歲那年,越鰣什麼都沒了。
疼愛他的父王沒了,地位沒了,尊嚴沒了,就連耳朵都壞了一隻。他一無所有,跌落塵埃,甚至連常人都不如。
那一年的越鰣是真的差點把眼睛哭瞎了的。
今年長潁夏日的雨下得比往年久。
皎皎在西樓上,聽越鰣說起他幼時在宮裡看到的稀奇珍寶,說起他如何頑劣地捉弄宮裡的太傅們,還說起他當年被他父王摟在懷裡,坐在高轎之上,穿過長潁的街巷回到王宮,高轎上全都是長潁百姓扔上來的蘭花。
他起初說的時候是帶著淡淡的笑的,說到後來卻漸漸說不下去了。
皎皎偏過頭,假裝沒有看到越鰣眼裡的淚。
她出神看了一會兒窗外歪斜的雨,心想,雨下得大也是挺好的。希望雨聲可以蓋過他右耳的繁雜,讓他可以少受些罪。
兩人都不說話,屋裡便徹底靜了下來。
外頭的雨越大,風越狠,這西樓才越不像是一個牢籠,才越能成為一間簡簡單單的樓,為他們遮風避雨的樓。
是越鰣先打破的屋裡的沉寂。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他忽的對皎皎說:「你最近不是在學唱戲么,唱一段給我聽吧。」
皎皎看他,沒開口。
越鰣抬手去遮她的眼睛:「別這樣看我,你這樣看我,我會想哭的。」
皎皎的眼睫觸碰到他的掌心,越鰣被癢得笑了一聲,但還是沒放下,繼續遮住她的眼。
她不開口,他便又笑:「你不唱算了,我唱給你聽。」
越鰣真的給皎皎唱起戲來。
他輕聲哼:「月老廟,合巹酒,花好月圓夜。」
掌下的眼睫動了動,很快有了濕意。
越鰣垂下眼,繼續唱:「天為媒,地為妁,四拜入洞房。」
這是越鰣聽得最多的戲,他聽了很多遍,卻從沒真的唱過。
原以為第一回唱應該會走調,沒想到唱來發現詞記得,曲也記得。
四年的戲沒白聽。
他還想著繼續唱下去,捂在皎皎眼前的手卻被她移開。
「夠了。」皎皎說,「我唱就是。」
皎皎唱的其實是不如越鰣好的。
越人生來多情,大多都很會唱曲子,越鰣也一樣。皎皎卻不一樣,她沒那麼會唱,現如今會的越語多了很多,但唱起戲來總還差了點越人才有的韻味。
幸好她有一副好聲線,因此婉婉轉轉哼起來,有幾分青澀,倒也不算難聽。
越鰣聽得很認真。
起初是捂住右耳的,皎皎輕輕唱下去,他聽得入了神,連自己什麼時候放下右手都不知道。
皎皎唱完一段,越鰣說:「你有幾個字念得不對,我教你怎麼念。」
皎皎是個好學生。
她很乖地跟著他念,念到一半,倏忽問他:「你現在聽得清楚?」
越鰣被她提醒,才驚覺自己右耳的耳鳴聲沒那麼刺耳了。
他愣:「是的,好了很多。不煩人了。」想了想:「或許是我現在心情很好的緣故。」
皎皎眉眼舒展:「那我再唱幾句給你聽。」
越鰣說不清這時候心裡的感受。
他十一歲前隨他父王聽了很多女兒戲,但說不上多喜愛,十一歲後到如今,四年在這戲上受盡屈辱,本是恨極了這戲的,但現在在風雨聲中聽著皎皎青澀又發音不準的戲聲,卻覺得這戲好聽極了。
有一瞬間,在這戲聲中,越鰣竟想要就這麼死去。和她一起。
失去王位,他沒想過死。右耳壞了,他沒想過死。四年在戲台上受辱,他也沒想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