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書生
八月十六,皎皎再次去了西樓。
她最近一個月常來,雜役對她早就十分熟悉。見她到來,以為她是來給越鰣念書的,問候幾句她的病情就讓她上了西樓。
皎皎一步步走上西樓,步子越來越快,走到一半,終究還是沒忍住提起裙擺跑了上去。
西樓太高。
皎皎來到頂樓,剛要抬手推門,門卻已經被人從裡面打開。
穿著一身素白單衣的越鰣站在屋內,靜靜地看著皎皎。他眼睫微眨,目光落在皎皎的面上:「我聽到你來了。」
說到這裡,越鰣露出笑:「所以我來迎你。」
皎皎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越鰣。
他臉比紙還白,唇有些乾澀,表情卻是極寧靜的。只除了眼下的些許青黑顯出幾分憔悴,幾乎看不出半分異樣。
皎皎想,他眼睛沒有紅腫,靈鹿說得沒錯,他真的沒有哭。
四年來,第一次沒有哭。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神有多漂亮,越鰣這樣想,垂眸避開了皎皎的視線。
他側過身,讓皎皎進門,像是同她說起一件趣事:「我半刻鐘前還睡在床上,夢裡夢到你來見我,我高興得醒來,就聽到了樓下你的聲音。你果真來見我了。」
夢到她,她就來。
睜眼的一瞬間,越鰣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還在夢中。
能聽得清樓下她的聲音,看樣子他的心情不錯,耳鳴的問題沒那麼大。
皎皎心定了一定,隨他進了屋。
可她的心情還沒好上多久,等看到他關門袖口滑落時露出的手腕,卻又墜入谷底。
越鰣有一張無可置疑的漂亮面孔。
正如他所說,他當年乘坐高轎往長潁街上走一遭,高轎上全都是長潁百姓扔上來的蘭花。越人愛美人,他們曾經那麼愛他,不僅僅是因為他國君愛子的身份,更是因為他的他長了一張長潁人愛極了的臉。
這樣的越鰣,藏在袖中的手腕卻是極難看的。
皎皎早知道他的手臂和手腕上都是傷痕。他捂著她眼睛的時候,他手腕的肌膚貼著她的面龐,她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紋理。
他手上的疤痕,有新的,有舊的,現在又多添了好幾道,是肌膚和粗糙的東西摩擦出血後行程的,經過一個晚上,傷口周圍還帶著淺淡的紅。
越鰣所有的偽裝全都被手上的傷口拆穿。
注意到皎皎的視線,他愣了愣,手指蜷縮,把手藏於身後,結結巴巴同她解釋:「其實是小傷,一點感覺都沒的……只是我昨晚上台前沒哭沒鬧,他們以為我憋著要上台鬧,所以綁著我的時候麻繩綁得更緊了而已……你、你怎麼哭了呀。」
於是剛剛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越鰣無措地替她擦淚,聲音跟著哽咽起來:「皎皎,你別哭。你哭我也想哭。」
真奇怪,昨晚在台上都沒掉的眼淚,現在卻一顆顆掉下來了。
以前沒人為他難過,他要哭,現在有人為他難過,他還是要哭。
皎皎抿唇,捉住越鰣的手,摸了摸他的傷口,第一次問他這些傷痕的來因:「是別人弄的么?」
手腕被柔軟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撫摸,越鰣有些楞。
好半晌越鰣才回神,跟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生出幾分羞愧:「我……我沒別的辦法了……我不這樣,他們沒人聽我話。」
他急急忙忙道:「我昨天晚上就和窈娘說了,讓她以後不要再綁我著我上台。我沒法陪著她們唱戲,但乖乖坐在椅子上卻是沒問題的——我昨晚就做得很好。」
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呀?
皎皎以前討厭劇情,現在卻迫切希望它快點到來,最好快進到他重登王位的那一天。
想起原書中屠盡長潁二十萬人後了斷自己生命的越鰣,皎皎閉了閉眼,再度想起殷鞅說他的八字評語「瘋癲殘忍,濫殺無辜」,又開始覺得無力。
她握住越鰣的手,對越鰣說:「別怕,我陪你。」她說:「明年窈娘就讓我上台了。我去台上陪你。」
越鰣顯而易見的高興起來。
他問皎皎:「你演哪個角?」
皎皎說:「沒幾句詞的角。」
她這水平哪能擔得起重要的戲,窈娘只不過是讓她上台鍛煉一下膽子,「就是書生身邊的那個書童。」
越鰣聽了蹙眉:「書童不好。」
他被迫聽了同一場戲四年,不管願不願意,但對這戲的了解卻是一般人都趕不上的。他當然知道書童這角色是多麼吃力不討好,甚至是有幾分愚笨的,戲中犯了錯事後,還被書生踹了幾腳。
皎皎笑他當真:「都是戲而已。更何況我倒是很滿意這個角色,沒幾句詞,但又能一直在台上。」
越鰣還是悶悶生氣。
他問皎皎:「你能不能演書生?」
皎皎覺得他實在異想天開:「你在說什麼玩笑話。戲坊的靈珊姐姐學了十多年戲,要身段有身段,要嗓子有嗓子,我拿什麼臉去和她搶這個角色?窈娘不會同意。便是窈娘同意,我上台開口唱一句,台下的幾千幾萬人都要噓我。」
越鰣道:「他們才不會噓你,你長得好,他們喜歡都來不及。」
說到這,他想起了初見時皎皎手裡的大把蘭花,忽的有些黯然:那麼多人都送過她花了,只有他沒送。
他所說的,的確愛美成瘋的越人做得出來的。
皎皎息了聲音,說不過他,只能道:「反正書生是不可能的。」
書生自然是不可能演的,但皎皎的書童一角卻是板上釘釘確認了的。
這幾個月來,她戲唱得越來越好,書童的戲只有幾句詞,她便翻來覆去學那幾句,把那幾句唱好。
扮書生的靈珊驚奇道:「你怎的進步這麼快。只聽你唱這幾句,我絕對想不到你竟然是個燕人,越語也是才學了一年的時間。」
她誇皎皎:「你越語如今說得很好,唱戲也有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