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巷月色
種蘇轉身,朝小巷內張望。巷內無燈,幽暗寂靜,隱約可見高高的牆壁與黑色路面。
種蘇靜聽片刻,卻再無聲響,不禁疑心自己聽錯。或許是野貓?
正要轉身,那聲音再度響起。
沒有聽錯!
種蘇確定,的確是道男人聲音,仍舊只是短促的悶哼聲。
「誰?說話!」
種蘇提高聲音,朝裡頭喊道,裡頭卻無任何回應。種蘇想了想,撿起顆小石子兒投進去,石子兒咕嚕嚕彈跳幾下,停下,巷內復又一片寂靜。
種蘇站在巷口,摸著下巴,尋思怕是喝多的醉鬼,稀里糊塗迷了路,鑽進小巷……這種事屢見不鮮,還是少管為好。
「……嗯……」
那聲音再度響起,種蘇這回徹底聽清,正要邁步,立刻停下。只因那聲音不同尋常,分明夾雜著痛苦,彷彿忍受到極致,實在壓抑不住,方悶聲而出。
「喂,你怎麼了?有沒有事?」
種蘇朝巷內喊道,那聲音卻不答話。
或許已無法出聲?
種蘇左右看看,長安城內小巷縱橫交錯,今日坊內的居民都去隔壁湊熱鬧了,整個街道人跡寥寥,巡城軍半個時辰一巡,正輪班之際,不見人影。桑桑與陸清純恐怕也沒這麼快回來……
救人要緊。
種蘇提著那鴛鴦小燈,快步走進小巷內。
巷內幽深狹長,兩旁堆著些雜物,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是何物。種蘇小心越過障礙物,朝里行了不過十多步,便看見一雙長腿,隨即停下來。
那雙腿一隻伸直,橫亘巷中,一隻半曲,膝上搭著只手臂,手心朝下,五指脫力,虛虛張開。
再往上,男人半靠牆壁,依靠著只廢棄的小木架,勉力支撐著身體不曾倒下。
種蘇走近,便聞到一股酒味,心道果然是個醉鬼。
「喂,你沒事吧?」
種蘇站在男人面前,微微俯身,朝男人問道。
湊的近了,卻陡然察覺出些異樣來——種蘇鼻端嗅到一股香甜氣息,那絕非尋常酒味。
種蘇自小愛扮男裝,混跡市井,煙花柳巷內的東西自然也略知一二,一聞之下,便知是何物。再見那男子呼吸粗重,形態異樣,哪還有不明白的。想是酒中摻了助興之葯,葯|性發作,無法動彈。
幸好這人倒地之處離小巷口不遠,否則怕直至天明,也無人發現。
「喂,還好嗎?」種蘇道:「能站起來嗎?」
種蘇尋思將人扶到外面街邊,待桑桑與陸清純回來,再將人送往醫館或交給巡視的兵士。
男人動了動,努力抬起頭。
月光灑下來,巷中半明半暗,男人上半身大半隱於那黑暗中,看不真切,嘴唇蠕動,似在說著什麼。種蘇往前一步,離的更近點,手中的小花燈晃晃悠悠,照在男人臉上。
「你說什麼……咦——」
種蘇本想聽清他說的什麼,卻在看清男人的面容后,情不自禁發出驚呼。
實在太好看了!
男人面部輪廓分明,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薄唇溫潤,從額頭至下巴,五官猶如雕刻般,又似那渾然天成的美玉,簡直毫無瑕疵。
種蘇並非少見多怪之人,本人也長的好看,這一路來,各地美人美男更見過不少,但生平所見,都不及眼前男人驚艷,完美。
男人也正注視著種蘇,卻目光迷離,似無法聚焦,雙眼眯起,想要努力看清眼前人。
「你……」
男人剛開口說了一個字,便猛喘一口,似被掐了氣力與舌頭,改而喉嚨間逸出一聲悶哼。
先前在外頭聽見這聲音,尚不覺得,如今近在咫尺,再次聽見,兼具眼前所見之景象——
男子滿面紅暈,雙鬢微濕,氣息粗|重,衣服領口微散,露出一片白皙肌膚,以及飽滿喉結。那喉結正上下滾動,顯然不好受,艱難吞咽著。
種蘇:……
種蘇微微咳嗽一聲,收回目光,道:「我扶你起來罷。」
便要伸手去扶,男人彷彿沒聽見,見種蘇伸手過來,奮力一揮,揮開種蘇手掌,啪的一下,打在種蘇手背上。
「……滾。」
男人咬牙道,聲音低沉,暗|啞,卻仍可聽出音色頗為悅耳。
種蘇手背上被打出一抹紅痕,知這男人醉了,倒也不與他計較。
月亮緩慢移動,種蘇雙目適應巷內光線,繼而勉強能看清男人衣著,雖看不明袍上花紋,卻顯而易見布料華貴,頭上玉簪在月光下閃爍溫潤光澤,男人雖狼狽虛弱,一身貴氣仍彰顯無疑。
不知是哪家的貴公子,著了道。
種蘇從眼前情形,以及男人抗拒的態度,約莫能猜出,大抵是被人下|了|葯,且劑量頗重,葯|性兇猛,不知男人如何脫身,逃到此處,終氣力不濟……
只不知是熟人陷害,抑或有情人相逼,又或者風月場上不小心掉入某粉|色陷阱……怎的也不見僕從侍衛?會不會正是僕從侍衛與人勾結,陷主子於不義……
種蘇腦海中瞬間編織出數出大戲。
男人揮出那一掌后,似已精疲力盡,頭靠在牆上,脖頸微仰,不住喘|息,一呼一吸間,那香甜氣息猶如春日花朵,漸進濃烈。
嘖,當真可憐。
嘖,當真……動人。
種蘇尚算見過世面,也不得不承認,眼前俊美男人這般情|態,委實春|色無邊,引人浮想聯翩,遠勝風月畫冊上之描繪。
種蘇耳尖微微發熱,心道,倘若被煙花閣的那些姑娘們瞧見,只怕要將這人剝皮拆骨了不成。
幸好你遇見的是我。
種蘇輕咳一聲,耐心道:「我扶你出去,送你去醫館,可成?」
男人仰著頭,閉了閉眼,也不知聽見沒。
種蘇再往前一步,小心伸手,見男人沒有反應,便欲攙他胳膊,豈料剛碰到手臂,男人忽然手腕翻轉,一把抓住種蘇手腕。
種蘇一驚,抬眸,與男人四目相對,男人不知何時睜開眼,定定盯著種蘇。
種蘇忙道:「哎,別怕,我……嘶!痛!」
男人驀然發力,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手心滾燙,五指猶如鐵爪,簡直要將種蘇手腕扼斷般,種蘇大痛,拚命掙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方掙脫出來。
「你幹什麼?!」種蘇又驚又痛,握著手腕,朝後退去。
「敢碰我,殺了你!」男人聲音低沉,語音微顫,卻仍充滿蕭殺之氣,迷濛雙眼似有所清明,眼眸幽黑,銳利,猶如一柄出鞘利劍,直直投來時,竟讓種蘇心頭微微一顫。
然而只短暫一瞬,男人手臂滑落,跌落身側,頭顱也再度乏力的仰靠在巷璧。顯然剛剛那剎那的爆發,乃強弩之末,已用盡氣力。
只余那雙幽黑深眸,勉力盯著種蘇。
種蘇冷不丁被嚇了一嚇,手腕上火辣辣痛,低頭一看,已然泛紅一片。
種蘇本不欲與醉鬼計較,然則今日初來長安,先被罵了兩次,又被偷了錢袋,此刻一片好心,卻反被嫌棄,連著挨了兩下,更被威脅要殺了她……這長安城簡直在給人下馬威。
種蘇雖不信運道之說,但這種出師不利,接二連三的「打擊」多少令她心中不爽。
這男人的眼神,好似真要殺了她一般。
長安城的人都這麼橫的么?
男人仍盯著種蘇,目中含怒帶火。
種蘇頓了頓,忽然臉色一變,嘻嘻笑起來:「殺了我?你這麼厲害的么?」
種蘇仍提著那小花燈,緩緩走近男人。
「不能碰么?我偏要碰。」
男人好似聽的十分費力,過了會兒方反應過來,臉色眼見一變,齒間勉力迸出兩個字:「你敢……」
種蘇將那小花燈隨手擱在旁邊小木架上,接著蹲下|身,男人身形修長,種蘇蹲在男人兩腿間,目光與男人齊平,右手伸出,食指纖纖,自然彎曲,輕輕滑過男人臉側。
男人:……
男人驀然睜大雙眼,彷彿不可置信,瞪眼看向種蘇,眼中帶著怒火,似想當場要了種蘇的命,然而拼盡全力,只換來手指無力的顫動而已。
「你……」男人慾開口,出口卻是濃重,不由自主的喘|息。
種蘇笑的人畜無害:「我碰了。」
「你要殺了我么?」種蘇眯眼,唇角彎起,如同討打的小狐狸:「可你好像很喜歡被碰呢。」
種蘇食指拇指輕捏住男人下巴,微微抬起,輕笑道:「是要殺了我,還是要我再碰碰呢。」
「……滾……殺……」
男人咬牙道,仍帶著怒意與威脅之意,卻語不成句,又滿臉紅暈,目光漸漸失神,實在毫無殺傷之力。
種蘇微微一笑,說:「哦,我知道了。」
她本想用扇子戲弄一番——扇子使起來更得心應手,奈何剛剛已被擠掉,只得用手。
二月底冬末初春,種蘇手掌微涼,男人卻渾身滾燙,種蘇手背虛虛輕撫男人下頜,涼意碰觸火熱,男人不由得一顫,喉頭深深一滾。
種蘇手背離開時,男人微側首,似情不自禁想要輕蹭,挽留。
種蘇快速滑過男人下巴,脖頸,未加刻意捉弄,只想給他點顏色看看,目的達到,便點到為止。然而這短短一瞬,對此時的男人而言,卻漫長久遠。
男人靠在壁上,脖頸仰起,剛剛的動作間,衣衫更添凌亂,露出鎖骨和一片肌膚,此際微微發紅,胸|口不斷起伏。男人嘴唇微張,呼吸灼熱無比。
他雙目緊閉,眉頭擰起,神情彷彿十分痛苦。
是不是有點造孽了……
種蘇正要放手,一眼瞥見手腕上新鮮紅痕,不必想,明日必會淤青,疼上幾日——種蘇哼一聲,撤手之時,順手掐了男人鎖骨一記。
那力道不算太重,卻也不輕,男人吃痛,驀然坐直,睜開雙眼。
種蘇始料不及,與男人面對面四目相對。
兩人一蹲一坐,堪稱近在咫尺,木架上小花燈的溫潤光芒同時照著兩人面龐,眼中映照著彼此面容,一時間,靜謐無聲。
男人眼眸深邃而漂亮,眉頭微擰,眼尾發紅,眼神似清醒,似迷離,定定看著種蘇。
種蘇眨眨眼,長睫在燈下撲閃,心頭驀地一跳。
「公子!」
巷外忽然傳來桑桑的呼聲。
種蘇一驚,慌忙站起,不小心踩到衣擺,頓時往前摔去,慌亂中手掌一按,好巧不巧,按在男人正胸口處……
男人喉嚨里逸出痛苦悶哼,身體驟然一僵。
種蘇慌忙爬起,不小心碰到旁邊木架,小花燈掉落在地,也顧不得了。
「公子?」桑桑聽見響動,朝巷內而來。
「別進來!」種蘇忙阻道,「我馬上出來。」
種蘇三兩下整理好衣擺,男人重|喘一口,似清明了些,目光猶如刀劍一般,看出種蘇要走,便道:「你給……我等著。」
種蘇笑眯眯道:「好呀,只要我們有緣再會。」
長安都城總計一百多坊,幾十萬戶,況她又不長居此坊,且無名無姓的,豈能那麼湊巧再遇?便是有心要找,也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男人喘息著,眯眼努力狠盯種蘇,似要將她銘記在心。
種蘇走出兩步,感覺到身後目光,便又回頭,朝男人一笑,一本正經道:「世人都叫女子注意穿著舉止,保護好自己。其實男子也一樣,尤其長的好看的,出門在外,也要學會保護好自己吶。」
種蘇轉身,背對男子揚起手臂,瀟洒一揮,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