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勸君莫行不義事
沈慕卿帶著失落回到府衙。雷震的拒絕雖說也在意料之中,可還是讓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眼前霧靄重重,感覺一下子沒了頭緒。
林自牧貪墨的事情已經實錘。
接下來該如何著手?
是直接以欽差的身份讓他伏法?
還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講明利害讓他認罪?
這些似乎都不太現實。
偌大的青州單單是刺史一人貪墨?
那些長史,司功,司田呢?
他們都清清白白?
兩袖清風的城防總兵都不敢站出來與刺史為敵,更遑論這些整日里與林自牧一起共事的下屬們。他們又有幾個敢於站出來坦白直言林自牧的罪行。
退一步講就算林自牧認罪伏法,那些與他有利益牽扯的家族會怎樣?定然不會束手待斃。
沈慕卿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太幼稚。前世一腔孤勇的復仇,一腔孤勇的深情,到頭來身陷絕境。這一世不鑒前世之哀,反而又孤身前來江南與豪門士族為敵。
當初讓侍衛與自己分開行動到底是自己託大了。現如今面臨困境,身邊竟是沒有可用之人。
剛走進府衙院子,蘇老頭又說出一個讓沈慕卿措手不及的消息。
林自牧的母親死了。
老婦人上弔死的,上吊的繩子是用林自牧曾經讀過的書撕成一張一張搓成的。
人就吊在林自牧藏匿銀子的房間里,手裡死死攥著一雙麻布鞋和林自牧父親的靈位。
蘇老頭嘆息一聲:「可惜了老婦人一生守節,到老仍然以死明志。」
老婦人的死固然值得惋惜。沈慕卿惋惜之餘已經無心顧及這些。
雷震選擇明哲保身讓沈慕卿不得不考慮暫時不動林自牧,只能想別的辦法或者另尋時機。可林自牧母親的死讓沈慕卿一下子連緩衝的餘地都沒有了。只能選擇與林自牧和四大家族正面應戰。
可眼下並不具備這個條件,也沒有任何把握。
蘇老頭接著說:「那姓薛的丫頭應該是被林自牧帶走了。」
沈慕卿心裡一驚,慌忙衝進屋子裡。
果真空空如也。
沈慕卿的心被狠狠扯在地上。
真疼。
林自牧帶走薛青蘿,很顯然他母親的死已經讓他產生了懷疑。
那晚本該自己被算計的沈慕卿卻用一番微言大義誘導薛青蘿對林自牧倒戈相向。
如今薛青蘿被帶走,結局定然不是被奉為上賓,以禮相待。
沈慕卿不敢去揣測林自牧會如何處置她,但他知道,薛青蘿隨時都處在危險之中。
事情因自己而起,那就必須善始善終。
臨陣生亂絕非處事之道,沈慕卿努力的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先生,到了這個關頭,弟子不希望您再藏著掖著,我知道您有一身通天修為,您別問弟子怎麼知道的,但此刻容不得我們退縮。因為無路可退。」
蘇老頭難得這一次沒有反駁沈慕卿以弟子的身份相稱。
老頭背過身去,看不清表情,語氣平淡卻堅定道:「我答應過你父親,保你江南一行平安無事,就算十大宗師到場,這話依然算數。」
沈慕卿長舒一口氣。
蘇老頭卻接著道:「我只有一雙手,你若想去救她,我就不能保證你能全身而退。我實話告訴你,青州的那些家族裡,隱藏著許多修為不俗的人,具體有多少,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你想清楚了再做決定。」
沈慕卿卻不假思索道:「人要救,他們也必須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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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頭搖頭不語。
————
位於偏遠鄉下的一處房屋裡。
一張陳舊的木桌上依舊亮著一盞長明燈。
只是原本放在桌上的供奉的靈位已不在上面。
屋子裡的光線並不亮堂。
林自牧抱著一個老婦人的屍身悲聲淚下。
任他千呼萬喚,懷裡的老婦人都再不能給他回應。
林自牧從老婦人的手中取下緊緊攥著的一雙布鞋,少時求學時的畫面又映上心頭。
兒行千里母擔憂。
鞋有千層底,一針一線,一頭牽著娘的心,一頭連著對兒子的期許與牽挂。
林自牧想起自己第一次離家去鄉試,老婦人拿出一雙嶄新的布鞋,看著他換上,滿臉慈笑的問他「合不合腳?」林自牧帶著滿心雀躍的使勁點頭。婦人撫摸著他的頭說「男兒的腳要走四方,行的坦蕩有擔當」,那時的林自牧尚且抱著一腔赤誠,將老婦人的話牢牢記在心中。
後來也算功成名就,九州之大任自己行走,老婦人做的布鞋再怎麼合腳也難以和自己登台露面的場合相匹配,儘管穿起來冬暖夏涼,可是已經不再需要穿著它走過千山萬水了。
時間久了,布鞋也就成了記憶里的事了。
從七品芝麻縣令做起,一路考評升任,成為三品地方大員。曾經也受過萬民敬仰,百姓愛戴。
一朝貪念起,餘生聲名毀。
每一個午夜夢回之時,林自牧何嘗沒有回想兒時母親的諄諄教導。
甘羅作宰,未及舞象之歲。翁孫為將,已逾古稀之齡。
見賢則思齊,明經而識義。
到頭來卻是,《春秋》誤我,我誤《春秋》。
十年寒窗,遭盡飢餓貧窮之苦,受盡他人白眼嘲諷之痛,僅僅只是換來一個廉潔奉公的好名聲嗎?
飽讀聖賢書的林自牧豈能不知人心一旦動搖便一發不可收拾。
曾經遭受的苦難,受過的白眼,讓林自牧耿耿於懷,這成了林自牧心底無法磨滅的傷疤和記憶。
所以當大把的金銀擺在林自牧面前時,他也很難不為所動。滿腹詩書是他的鎧甲,貧窮卻也是他的軟肋。
那一刻,他決定試試有錢人的世界。
但慾壑難填。
這條路他越走越遠。
幼年母親對自己的教誨,如警鐘響在耳畔。可林自牧早已不再像當初那樣認同那些道理。
林自牧心疼那個為自己操勞一生的婦人,在最窮的時候罹患眼疾卻也無錢看病,最後一雙眼睛硬生生拖成了瞎子。
百善孝為先,論跡不論心。林自牧想讓她過上安穩幸福的日子,可他深知自己母親寧折不彎的氣節。所以儘管貪墨再多的錢財他也只能瞞著老婦人偷偷運回家,總希望有一天從官場急流勇退之後,帶著她隱居,買上良田千傾,讓她不再為一兩碎銀而夙夜難眠。
想象中溫馨的畫面沒有等來,卻只等到了老婦人一具冰冷的屍體。
那一張張書頁搓成的長繩,像一把利劍在他的心上一刀一刀做著凌遲之刑。
諷刺而又無情。
林自牧捧著一抱白銀狠狠的砸在地上。
如今要來,又有何用?
蜷縮在角落薛青蘿心底固然為林自牧覺得可悲。
可女子偏生了一雙觀世的菩薩眉眼,看人時總有意無意的帶著一絲慈愛與憐憫。
多情至深,便似無情。
或許是猜到自己與沈慕卿合作的事已經敗露,透過長明燈搖曳的燭火,女子額角浸出細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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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蹙娥眉。
表情怯弱無助。
林自牧哭完狂笑,狀若瘋癲。
面如死灰的臉突然轉向薛青蘿蜷縮的角落,連滾帶爬的撲了過去,伸手扼住薛青蘿嬌弱的咽喉,睚眥欲裂。
毫無理智的怒吼:「為什麼?」
女子無法發出聲音。
報以滿眶的淚水。
隨行而來的親衛面面相覷,紛紛轉頭看向別處,卻不敢有任何勸阻的心思。
儘管女子平日里心和親善,從不苛責下人。
可生死面前,誰也不願意去觸怒眼前發瘋的男人。
林自牧赤紅的眼眶裡憤怒與悔恨交織,扼緊女子咽喉的手終究還是有所鬆動。
「我負世人多。可唯獨對你掏心掏肺。」
「我視他人如草芥,獨將你捧在掌心,免你憂,免你苦,免你無枝可依。」
「我舍道德仁義築高牆,任你踩著我的肩膀夠月亮,只想這滾滾紅塵里,你的眼睛盛滿星光。」
「可惜啊……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林自牧聲淚俱下,如杜鵑啼血。
此時屋外下起了雨,初冬的第一場。
有人執傘而來。
守在屋子外面的府衛抽刀將來人攔下,卻被一個面無表情的老頭彈指擊暈。
沈慕卿大踏步走進屋內。
薛青蘿看到來人的身影,眼眶中的淚水奪眶而出。
林自牧忽然將薛青蘿擋在身前,扼住薛青蘿咽喉的手一下子加重了力道。
眼神惡毒而又狠厲道:「毀我前路,逼死我母。今日我定要你在我母親面前跪地懺悔,再割下你的頭顱。」
沈慕卿厲聲問到:「時至今日你還將所有的過錯歸結於他人?老夫人以死明志,只為保全自己的氣節。你當真沒有一點羞愧之心?」
「你當真應該瞅瞅勒住老夫人脖子的那根繩子,上面寫的是什麼。你母親至死都在守著什麼。」
林自牧聽到這話,愈發瘋狂,指著沈慕卿惡狠狠道:「是你,逼死了我母親。」
「還有這個賤人。」
林自牧回頭一把抓住薛青蘿的頭髮,發簪掉落,青絲傾瀉一地。
「這個賤人勾結外人,串通一氣來對付我,薄情寡義至極。」
「你們都得死,都該去陪著我母親。」
林自牧怒吼之下,手上力道卻不斷加重。
薛青蘿頓時面色蒼白,眼神迷離起來。
沈慕卿心裡焦急萬分,卻也不敢上前。
「林自牧,此事青蘿姑娘並無關係。當初也是我逼迫青蘿幫我對付你。你放了青蘿姑娘,不要絕了自己後路。」
林自牧一陣大笑道:「後路?我沒有後路,你們一樣走不出青州。你們必須死。」
說完雙手向薛青蘿的脖子勒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