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虎豹豺狼
夜,星稀月疏。
蕭公館里,一爐被點燃的沉香屑淀出徐徐熏煙,為母女二人的對峙渲染了分外眩暈的窒息感。
望向那雙和自己年輕時同樣倔強的眸子,倪臻冷笑,接過一旁痰盂上的煙桿,玉指一挑,輕咂吸吮。
許久,才呼出長長的輕煙,琉璃色的眸子看不出喜怒,「你還記得自己是個女人嗎?」
大喜之日逃婚去舞場撒錢,男人是沒什麼,可你聽說過女人這麼乾的嗎?
逃婚就逃婚,那些折子戲里的青衣女旦誰不是翻牆私奔,或者夜會郎君,偷偷地收拾盤纏悄然而去。
這可倒好,大張旗鼓地流連花巷,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的離經叛道。
「男人?女人?」蕭湘冷笑,也抿著香煙,支起頭坐在歐式的真皮沙發上,桀驁乍露,「誰說任勞任怨地洗煮孝養就非得是女人?誰說開疆擴土的就一定都是男人?這男人女人的標準,千百年來也沒個準頭,您說是嗎?母親。」
「放肆。」倪臻微微抬眸,不輕不重地了呵斥了一句,喑啞的尾音空谷悠長,「從小給你講的三從四德,全都餵了狗?」
蕭湘勾唇,無謂地聳聳肩,「孩兒愚劣,一舉一動都來自母親的言傳身教。」
虎豹與豺狼,都是半斤八兩,誰又笑話誰呢?
倪臻生活糜爛,私德不檢,是大津門出了名的風流一霸,旁人大不了便是多娶幾房千嬌百媚的姨太太,她卻是三夫六郎遍布海灘,日日擴大后宅笙歌曼舞不說,還三月一小換,一年一大換,身邊的男人很多,可是能長久地陪在她身邊的卻沒幾個。
這樣的女人,卻從小教導自己的女兒封建女戒?
怎一個諷刺了得。
「哼,我二十歲就替你父親養他前妻的兒子,你怎麼不學?」倪臻笑罵,不知到底是惱怒多一點還是嘲弄多一點。
聽到這,蕭湘眸光微動,含笑的眼底忽然劃過一絲冰寒的冷戾,「盡信人則不如無人。」
女人戲謔的閬苑仙葩樣不知為何更放浪了一些,可如果仔細辨去,卻發現她眸子里的情緒很淡,淡到讓人一眼望不到盡頭。
「詭辯。」聞言,倪臻笑靨如冰,半邊美艷的面龐不著絲毫暖光,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意味深長地詰問著,「知道為什麼從小教你女德嗎?」
蕭湘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相夫教子,聯姻下崽。」
語氣之文雅,口吻之粗俗,被她奇異矛盾地融合在了一起。
「愚蠢!」倪臻抽起煙桿狠狠朝蕭湘頭上砸了過去,居高臨下,眼角堆寒,「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都是為了讓你知進退,懂耐性,三從皆是培養你的氣度胸襟,在這個時代,不先屈服,哪來的毀滅!」
又是屈從么?
蕭湘冷笑。
長長的煙桿挑起蕭湘的下巴,冷冽的溫度直直撞進她的瞳孔心坎,「你母親我情人無數,生活放縱,那是因為我有足夠的底氣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可你呢?蕭湘,你的底氣在哪?」
額角有鮮血順著蕭湘的輪廓順下,她不喊疼,也不意外,只是那樣笑著,波瀾不驚的唇角好像——沒有心。
輕輕舔去流到嘴裡的腥甜,蕭湘羽睫翩飛,「所以——在您的眼裡,女兒的價值就是不停地嫁人聯姻,莫昀是第幾個了?少說也是老四吧。」
倪臻冷哼,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彷彿是在看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我要是你,有四任未婚夫,做夢都能笑醒。」
行。
這話挑不出毛病。
蕭湘話鋒一轉,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可您總該給我找個模樣說得過去的,莫昀容貌盡毀,是遠近聞名的醜男。您這是讓孩兒我睡覺都不舒坦么?」
「男人,有錢有權才是硬道理。莫家就算敗落在蕭家手裡,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隨便一箱聘禮都足夠你一個月花天酒地了。」倪臻玉指敲打著桌面,「聯姻,既可以吞併他們的家產,又可以安撫商會的殘餘勢力,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那您為什麼不親自納了他?後院可以當女兒兄弟的小爹——女兒可都叫不過來名字呢。」蕭湘略帶諷意的嗤了一句,笑眼彎彎。
這還用問?
倪臻呷口煙,挑了挑眉,理所當然地答道,「他丑啊。」
……
剛才不是還說有權有錢才是硬道理嗎?
蕭湘腹誹著,女人自私霸道起來,毫不講理毫無人性,還——毫不自覺。
「既然聯姻有諸多好處,那您又為何要對莫家下剿殺令呢?」她疑惑,以倪臻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性子沒下藥把她綁上花轎就已經是大發慈悲了。
可如今居然容忍了她的逃婚,還放著利益不要,對自己那倒霉未婚夫進行制裁?
雖然早年倪臻嗜殺成性,可是自打撫養了蕭湘那位藥罐子兄長蕭程君,就開始金盆洗手,還開始了拜佛求葯,希望能藉此給蕭程君積下一點陰德。
怎麼突然就又大開殺戒了呢?
聞言,倪臻挑起一抹詭譎的弧度,鏗鏘的女聲灼灼燒耳,「他莫昀既然敢逃婚就應該想到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倪臻的女兒可以耍別人,可別人要是敢讓我的女兒難堪,這個大津門就沒他的活路!」
翹起的二郎腿妖冶鋒利,在艷色旗袍下若隱若現。
啊,還是一如既往的野蠻潑辣啊。
蕭湘有些略微意外,她一直以為倪臻是個利益大於一切的理智博弈者,根本不會為了親情愛情等一切阻礙她前進的無聊情感所束縛。
可如今,她的強悍維護,讓蕭湘內心微起波瀾。
但往深一想,她便瞭然,如果連自己女兒大婚被駁的面子都討不回來,倪臻這個津門教父的威嚴還怎麼樹立,說到底,倪臻還是倪臻,絕對的利益至上才是她本來的面目。
「可莫家畢竟是老商會了,削弱可以,若非要連根拔起,恐怕牽扯頗深。」蕭湘端起茶規勸,斂眸凝神。
溫盞里起起伏伏的沫子意蘊悠長。
倪臻邪笑,又呼了一口煙霧,「既然拔著麻煩,那就乾脆全部燒毀,牽扯越深,才越能趕盡殺絕,不是么?」
要麼不做,要麼就做絕。
不愧是她的母親。
當年叱吒風雲的倪大小姐,津門四大家族之首的軍閥千金,民國第一女教父,她冷血殘忍,道德淪喪,卻有著幾乎的絕對權威。
就算表面只是個富商的二房主母,但誰人不知她的權勢甚至可以一手遮天到自立為無冕督軍。
她說太陽是藍的,那就不會是紅的。
有個了不起的母親,看起來很美好,是不是?
呵。
可惜,她自小就跟這位所謂的生母不甚親近。
倪臻對蕭湘總是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厭惡和恨意,明明她才是倪臻的親生女兒,可倪臻對她的關心甚至還不如隔了層肚皮的蕭程君。
「這件事您打算交給誰?我記得寶爺說過這次的抓捕行動女兒也要也參與。」蕭湘幾乎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倪臻肯定會以鍛煉之名讓蕭程君來插手這件事。
偏心繼子這事兒,倪臻認第一,沒人敢認第二。
但這次,想到聖安娜里那個毀容男人的背影,那麼清絕,那麼孤傲,蕭湘突然不想讓。
「反正不會交給你。」倪臻不耐地開口,「你能做的就是參與出力,至於總負責還是由你哥全權處理,然後最重要的就是收斂好你這叛逆的性子,在下次聯姻前能夠賣個好價錢。」
果然,倪臻哪怕讓她參與家族事務,也絕不會把根本大權交給她。
不過也對,她蕭湘紈絝又廢物,不會與人相與,從小就跟同窗打架退學,大字都不識一個,還被扔到了鄉下寄養了幾年,大家名媛該有的修養學識她一樣沒有。
除了聯姻,好像還真沒別的用處。
「女兒這家喻戶曉的敗家名聲,哪個正經男人敢要,母親,四次都黃了,您還不放棄?外面的人可都說女兒克夫啊。」她無奈,扶額嘆了口氣。
第一任遭遇海難,第二任葬身火海,第三任飛機失事,第四任莫昀直接逃婚了。
她這姻緣之路,可謂坎坷。
「名聲算什麼?只要你未來的婆家能夠幫到你大哥,就算沒白生你。」倪臻殘酷地吐露出人世間最冷漠的話,卻絲毫沒有覺得哪裡不妥。
蕭程君,又是蕭程君。
蕭湘並不覺得不公怨懟。
因為那沒必要。
小時候已經撞過無數次南牆,她已經習慣把忽視當做平常了。
只是嘴角噙著桀驁的冷肆,蔥白的玉指沒入發簾,戾氣叢生,「那如果——我自己就是那個最大的利益呢?母親,把莫家的事交給我,我能讓您獲得更多的籌碼。」
這個世道,比起隨時更換主人的利益,有時候談判桌上不起眼的小小籌碼才是決定賭博走向的暗樁。
蕭湘有眼界也有野心,能力尚不做評判,但光這份自信,就足夠讓人興奮,可惜,倪臻最恨的就是這眼睛里賭徒一般的野性。
跟記憶里的那個男人奇異重合。
熟悉到顫慄。
「就憑你在鄉下被荒廢的那幾年?你在說笑嗎?」倪臻冷嗤,一雙妖嬈嫵媚的鳳眸彷彿燃燒出了熊熊的烈火,不知什麼時候握在手裡的勃朗寧直抵蕭湘的太陽穴,「不要跟你哥爭,不識時務的孩子都不大討喜。」
「跟他爭?」蕭湘笑了,有些瘋癲,輕狂到讓人一時混淆了性別,「我才是您的親生女兒,那本來就該屬於我。」
這個世上,估計只有她蕭湘會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持槍威脅還想仰天大笑。
「這件事讓你哥來,你就沒必要插手了,乖乖地當你的紈絝廢物才是聰明的做法。」倪臻拍拍蕭湘的臉,鳳眸里流露出隱隱的威脅。
她不喜歡蕭湘這種桀驁不馴的樣子,真的,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是那個男人留給她的夢魘,而蕭湘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
那些痛苦又悲慘的過去永遠不會消逝。
只待哪天發爛發臭,暴露在陽光底下,任萬人唾罵。
「是么……」聞言,蕭湘眸里的溫度一寸寸結冰,舌尖抵了抵臉頰,她低低輕笑,彷彿頹廢了一般單手捂住那隻被眼罩遮住的眼,讓人辨不清喜怒。
「你裝什麼瘋……」倪臻惱了,可呵斥的話還未說完,就見蕭湘猝不及防地搶過槍托,速度之快,動作之熟練讓她微微怔愣。
蕭湘挑眉,靈巧的手指隨意玩轉起來了那把勃朗寧,唇角還頗為惡劣地勾動,極具挑釁,「那如果——我以命相博呢?」
語畢,她對準自己的命門,在倪臻極為驚愕的眼神下忽地扣下扳機,明明那麼心驚膽戰的生死一線,她卻恬靜淡然地好似一副山水畫。
在子彈呼嘯而出的那一瞬間,火光似乎變成了生命線,時間停止,萬物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