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夢難成———月落星稀(二)

孤燈夢難成———月落星稀(二)

洛陽驛館

白天剛到洛陽之時,他由於不知道今日是國喪,白日里全城都戒嚴了,城門關閉,他無法進城,所以在城門附近轉了一圈,差點被守城的士兵抓起來,幸而他出示關牒,那軍爺才原諒他是外鄉初來之人,卻也罵了他不看告示。他只能先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城郊的旅館多為農舍,今年是荒年,村民們都不願多拿糧食接待客人。好不容易看見一間驛站,他想著要備馬去安國寺便選擇了城東附近的一間驛館。

他一進驛館心中便隱隱覺得有些詭異。驛館的外觀修整的大氣整潔,可內部卻一副年久失修的殘破感,唯獨這幾張桌子擦拭的乾乾淨淨,若說它用心待客,可是看著這桌子表面光滑平整,幾乎沒有常年放置碗碟的印痕,也難見飯菜湯汁傾灑留下的痕迹。

茶博士只有在剛進來的時候比較殷勤,一聽說自己只要備馬,他便頓時黑了臉色。他想著分別時浦深似乎也是朝著這個方向來的,那麼她會在此處嗎。

「茶博士,請問你們店早晨有接待過一個小娘子嗎?」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她大概這麼高,穿著梅染色的杉.....」

「沒看見沒看見。客官,既然來都來了,不吃點東西也對不住您的肚子啊,我瞧您一臉疲憊,想來也奔波了不久吧。我們這家驛館是整個城郊服務最周到的了,您真的不嘗嘗這洛陽的美食嗎?」那茶博士正對著他,示意他先坐下吃些填填肚子。

裴靡想到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吧,不過經歷了昨晚的事,他想到當今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百姓逼急了也不會一直安分。

「飯就不用了。我這個人是最不能沒有酒的。」這個茶博士突然來了精神,雙眼頓時放光,向他開口介紹道:「哎喲。那您可真來對地方了,我們這驛館的酒啊都是用快馬從各地運過來的,都是那些酒商交易買賣的貨。什麼平江路的竹葉青.....」

「好!那就來一壺平江路的竹葉青吧。」「好嘞。」那夥計立刻就去櫃檯裡頭拿了。

到了櫃檯裡頭,撩了布簾,那茶博士和掌柜正商議道:「哎,誰會知道那張武幹了這麼久,竟然會被一個小丫頭片子和一個黃毛小兒給暗算。如今這驛館生意也不景氣,我們又少了一個財源啊。」「哼。」那掌柜的也是憤憤不已,「這個張武是死的活該!」「此話怎講?」那茶博士一聽也很是不解。掌柜的磨著著牙道:「他呀,八成是早背叛我們了。你還看不出來呢?他若是老實本分的跟著我們干,怎麼會被人懷疑?不過就是替我們驛館拉人,也能被人家記恨丟了性命?一定是他想自己干一票,偷偷賺了錢賺了錢去,再瞞著我們。可惜啊,就他那個頭腦,不被人發現就奇怪了呢,蠻力贏不了,就只能等死了唄。」

那茶博士一拍手,恍然大悟:「還是掌柜的英明。我說呢,難怪前幾次張武都說沒拉到客,你說這是真的,那他這個一個晚上就在湖上漂啊。」可轉頭一想:「欸,可不對啊,那個小娘兒們不是精的很,怎麼也給..」那茶博士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掌柜手撐在桌子上,半抬著頭:「你那麼相信他呀。多半也死了唄,或者和投靠了那船上的人逃跑了。」「不過我們在碼頭上的人說沒見著她,方才大黑去找也沒尋到人。估計是.......」「好了!你那麼關心她做什麼,不過是個在青樓里混不下去的賤蹄子。這一票...」掌柜的看了一眼裴靡的方向,「我們可一定得把握住了。不能再讓他逃掉。你剛剛看了是什麼個情況?」「哦,我趁他不注意瞧過了,衣裳是江南那邊的料子,皂靴也很氣派,像是進京趕考的書生,文文弱弱的。」「進京趕考?這是東都,他不去長安來這做甚?」「哎喲,掌柜的這您就不明白了。這科舉考試啊,有常科和應制科,這前陣子還放了告示說聖人要來洛陽監考選才呢,他呀一定是想走這個路子,好一步登天呢。」「想一步登天做挽郎去呀,給公主抬個棺兒,哭他個撕心裂肺的,或許也能得個斜封官呢。」兩人笑的七扭八歪,直捶著桌子。裴靡似乎聽到了聲響,也往裡頭看,二人趕緊收斂,隨意摸了一壺酒,那茶博士掀開帘子就往外走。

「這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啊,方才在裡頭給您調酒呢,所以才上的遲了些......」裴靡心中冷笑一聲,酒還用調呢,你當是和茶和涼品呢。那茶博士自知說錯了話,趕緊擠眉弄眼,插科打諢地糊弄過去。

他湊近一聞,根本不是竹葉青,上頭浮了一些白白的沫子,他忙舉起來裝作再品味的樣子,對著陽光一看,分明不像是酒渣。再想到船上的是,難免讓人覺得是一樣的伎倆。

他一看手中的袍子,順勢舉起酒壺,裝作暢快痛飲的樣子,一邊偷偷將酒倒入寬大的袖子中。他慶幸自己昨日出來時穿的是寬袖而非窄袖,遇上了那麼多事,那一件不是死裡逃生。一想到浦深或許也在此處,因為方才他詢問時,瞟見那茶博士的眼神似乎有隱瞞之嫌,心中不免又為她擔心,希望她不要落入魔爪才好,不過轉念一想,她也不一定會和自己來一個驛館,或許去別的農舍也未可知,緣分總也沒有這麼巧吧。

這一壺酒他彷彿喝了一柱香。他一揩嘴,順勢裝作暈倒的樣子,伏在桌子上。那茶博士在旁邊用餘光偷偷注視了他好久,看到他有所反應,連忙跑過來查看。他和掌柜的交換了眼神,裡頭的人也撩開帘子看著。

「成了?」那茶博士忙比了一個手勢。掌柜的趕忙出來和他一起抬人。「快,先把他放到房裡搜身!」二人歡天喜地地將他扶起來。裴靡還想看他們鬧出什麼把戲,便任由他們擺弄了。

「哎喲這人不是已經麻翻了嗎,怎麼還是這麼沉。」二人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他扶上二樓。他們把他丟在床上,開始搜查起來。

「劍!」兩人對視一眼,以防後患,他們先把裴靡腰間的長劍解下來。可誰知裴靡重重地按住那茶博士的手,一個翻身從床上爬起來。他從劍鞘里拔出劍,二人匆忙上來見錢眼開,沒來得及準備工具,此刻只能丟些燭台來對付。

裴靡慶幸二人都不是身形高大猛壯的漢子,若碰上船上那個船夫想來劍已經被他們收走了。他一揮劍,燭台便已經劈做兩半。裡面的燈油灑了一地。

二人丟過椅子,皆被裴靡劈成兩半。看到自己空拳打不過裴靡,兩人連忙下去搬救兵。

「快,快通知大黑,他身子壯碩,讓他堵在門口。你看看你相中的什麼貨色,都快把我們坑死了。」「欸你說,這個文弱書生會不會就是船上殺死張武的那個呀!還有上午那個小娘子.......」「不行。」那掌柜的轉了轉眼珠,惡狠狠地說:「好久沒生意了,這一票必須拿下,我們手上也不少血了,他戲弄我們,一定不能讓他有路可逃!」

那掌柜的攔在了樓梯口,抄了一把刀就要和他拚命。茶博士腿腳迅速,在門口拉了壯漢進來。

在樓上的房門口裴靡剛想下去,便看到三人在店門口嚴防死守,他知道自己硬闖下去一定不是對手,身體和力量都不佔優勢,即使有劍,也不利於近身搏鬥。於是他轉身回去,閂上門栓,將蹀躞帶中的火石掏了出來,幸虧自己進京趕考,裝備的比較齊全,他迅速摩擦了幾下火石,點燃了火,將他一把丟入打翻的燭台溢出的燈油中。不出半會兒,火勢便越來越大,烈焰熊熊燃燒,靠窗的帘子都燒著了。

他在床上翻找了一陣,把剛才那人搶來的東西奪了回來,那二人跑得匆忙,沒有帶走什麼。裴靡笑著,一把推開二樓的窗戶跳了出去。

「不好!他從二樓跳窗跑了!」警覺的掌柜發現了裴靡已經不見蹤影,剛想要去追,發現火勢熊熊,今日國喪,午前全城戒嚴戒火,此時他們一定脫不了干係,雖然縣衙里有自己的親信,但是難免被金吾衛抓到,若是將從前的事一併追查出來,一定死八百次都不夠了。

於是三人打算先不管裴靡了,想讓他和那個小娘子一樣。轉而去滅火,一時間撲火澆水,慌不擇路。

洛陽柏府

回到房中已經是傍晚了,柏泊岩回到擁川居,生母陳璞真正對著佛龕默誦,聽見她回來,停下了手中轉著的佛珠。

「你是先回來了嗎?」「不曾早退,和穿楊一起,還有東府的大伯母和零榆阿姊。」陳氏慢慢地站起身,坐到了胡床上,半閉著眼睛,緩緩開口道:「你倒是事事都要和她一起.......」柏泊岩心中卻想,讓她事事和穿楊一起好沾著好處的也是母親,可是讓她獨當一面的也是母親。可這話她也只敢在心裡想,並不敢說出來。她知道母親是一個很心思細密的人,雖然在阿耶面前溫婉少言,但是心中也時常有不平之處。她不像阿娘能和阿耶那樣親密無間,甚至在有賓客的時候,阿娘也能自然地扣下阿耶的酒杯。或許是因為母親的不形於色,進退有度,阿耶才一直敬重她,幾乎從未看見他們有過紛爭。

「聽說,你今日又被謝娘子罵了?」「哪裡的事,阿姨聽誰說的?」陳氏將眼睛睜開,有些怒氣地瞪了泊岩一眼,鼻似羽箭而垂,眉雖下彎卻不失鋒折,眼眸是很淺的琥珀色,唇似蓮瓣,卻能將不怒自威與柔情似水張弛自如。

「我總是告誡你言行舉止要莊重自持,喜怒應當不形於色,我雖然不排斥你平日里豪放不輸鬚眉,卻不希望看到你口無遮攔、以下犯上的樣子。」

「女兒明白。女兒再也不會了。我一定好好去佛堂思過。」泊岩低著頭。

陳氏一甩袖子,手釧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不必了。謝氏在那裡,你去了也是平添煩擾,就不要在人家跟前了。這幾日我在佛堂難得與她交流些佛經,你卻突然來了這檔子事。」「謝氏拜高,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咱們,阿姨不是素來也看不慣她的心性么?怎麼.......」聽到陳氏一番話泊岩直起了身子。

「我是看不慣她,這府上我看不慣的人還多著呢。」誰知母親突然冷哼一聲,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我希望你爭氣,你卻總讓我失望。」看到她這份樣子,泊岩也滿腹委屈,眼淚在眶里打轉。

泊岩半跪著來到母親身邊,抓住她的衣角:「女兒真不想看到阿姨變成這副樣子。女兒不希望因為自己將要及笄,讓阿姨操心煩惱,與他人紛爭。每個人自有自己的活法,能夠選擇的叫選擇,不能選擇的叫命運!阿姨不是最相信佛祖的嗎,今生所為唯願來世能夠脫離苦海。」陳氏正想要起身去扶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抓住泊岩的袖子,垂著眼看她:「不!這不是命運。你從小就是柏家最伶俐漂亮的孩子,即使你不是嫡出,人人都誇你,你的美貌不應該白白浪費。阿姨會幫你的,你要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們只需要忍。你要記住一個字.....」陳璞真忽然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字「忍」。

泊岩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準確來說,從小到大隻見過一次,那時的畫面她不願去想,腦海中卻和現在重疊,彼時她八歲,也是一樣的地點,一樣的人,幾乎連事情也是一樣。她不想再見到這樣的母親,人人都說母親深得佛法,可她卻覺得母親的心扉早已在歲月蹉跎中閉鎖,連對自己也沒有例外。她或許是溫柔婉娩的,但在自己看來則更多的是要強。

「疏萍。」陳氏喚了喚門口的侍婢。「你告訴她,當年她頂撞謝氏母女被送入宗祠,是誰像東府的爺求情放了她?」陳氏一隻用手揉著眉心,另一隻手指向泊岩。泊岩向後退,將頭伏在地上,身體幾乎在抽動,眼淚也在眼眶裡打轉。

「回姨娘的話,那年是三郎救了姑娘。是三郎救了姑娘,再無他人.......」

泊岩閉上了眼睛。眼珠子不爭氣地一連串掉了下來,浸濕了地上的毯子。她感到身上的傷口被重新撕裂、揭開,每隔一段時間便要經歷一次。

許久,她直起身,擦去了眼淚,直視著陳氏道:「女兒清楚只有阿姨是最疼女兒的,一定會好好思過,謹言慎行。」「所有人都會背叛你,只有阿姨不會騙你。」陳氏讓她起身,為她用巾帕一點一點地擦掉眼淚。泊岩勉強的笑了。

「好了,你先退下吧,晚飯會傳到你房間里,今天不用去飯廳。」「是,阿姨。」

晚間,柏穿楊正和母親敬氏用晚飯,忽然聽到下人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敬氏放下碗筷問道:「何事慌慌張張?」

「不好了,娘子,那後街蕭清徽阿兄來報說.....說她自縊了……」聞此訊,放在意料之中,可穿楊仍覺得心中的光亮滅了,整個人像浸泡在冷水中一樣,沉沉的。敬氏長嘆一聲,摸了摸穿楊的背,對著那下人說:「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穿楊想讓母親不必自責,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敬氏輕輕地開口問道「那.....小郎那邊?」穿楊轉過頭去看母親,滿是不解。此事怎會與科考的三叔有關呢?三叔!

接下來,母親確實用行為做到了主母對於一個死去的下人、一個被遣散出府的舊奴最大的同情與悔意。她越是滴水不漏,穿楊越是覺得人命不如薄紙。

她的飯都沒吃完,匆匆離開了。走在回房的路上,她又看見那座小山坡,想起傍晚泊岩說的古今痴男女,難定終身,難償風月債,鸞鳳相偕又如何,鵲橋初見又如何,人生能幾何,畢竟歸無形。不過把三途望斷,待忘川水盡,終有匯流日。

「憶昔君別妾,分破青鸞鏡。破鏡如破心,

與妾表相憶,相憶圖久深。

憶昔妾別君,剪斷金鳳釵。斷釵如斷腸,贈君表相思,相思圖久長。

一日一日復一日,青鏡鸞孤釵鳳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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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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