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夢難成———月落星稀(一)
趕到安國寺時已經是傍晚了,這裡地處洛陽的西南郊,毗鄰東城。它的左邊有一座翊津橋,再往前走幾里便是承福門。承福門是東城南門,翊津橋是承福門南漕渠上的橋,過橋就是上林園,翻經場就在承福門外側。而在東城之內有內道場,這樣佛經翻譯、審定、印刷才能比較迅速。這座橋直接將佛寺與宮裡負責抄錄佛經的少府監相連接。我趁著國喪之時,宮內大禁,悄悄通過橋來到這裡,節省了許多時間,也少了被發現的風險。
我迅速下馬,繞道了佛寺後面的角門,有一個看門的小僧,他看見我趕緊領我進去。我想到如果任由馬回到拜火教神廟理論上也不是不行,畢竟老馬識途,但是讓它在路上走動,若被發現,定然會追查到它的主人,本來我受了恩惠,自然不可以做出連累他人之事。於是我將馬牽給小僧,讓他帶到馬廄去暫住。先前想著與那位小郎君大概緣分至此,但是有了這匹馬,似乎成了一個再次重逢的借口。不過,我為什麼要說是借口呢?或許我內心應該是期盼能與他再次遇見的吧。我很珍惜在大唐遇見的每一個人,百年修得同船渡,能夠得到拜火教聖徒的認可,大概也算是同船渡了吧。不過,真正和我同船渡的人,也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可千萬不要被金吾衛抓了,不過,裴靡應該也沒有那麼傻吧。
安國寺北靠著一座我暫時不知道名字的山,但這山上樹木稀少,亂土成堆,想來二十多年前的那場舉國縞素的災難它也未能倖免罷。
那個小僧想來受了師父的吩咐,我還沒來得及出示關牒,他便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他喚我梅娘子。他一面領著我步入寺內,一面向我介紹著這安國寺的來歷:「我們寺自前朝便存在了,我聽師父說那時在水南宣風坊,還不在如今的敦志街。本隋楊文思宅,后賜樊子蓋。國朝初立時這裡本來還不是寺廟,而是戶部侍郎宗楚客的私宅,宗楚客因罪被流放嶺南后,歸節愍太子所有。神龍三年,節愍太子死於宮變,此宅改為皇家寺院崇因尼寺,景雲元年又改名為安國寺,一直沿用至今。可惜啊,在安史之亂時被毀了,舊址已經被毀了大半,重要的殿都遷到這京郊來。如今都沒恢復呢。」
「如今藩鎮飢荒,餓殍遍野,人心不定,國庫不豐,民生蕭條,寺院能自成樂土已經是萬幸了。不過,我聽我阿耶說著寺廟先前繁華無比,因戰亂被毀,也實在可惜。不過,聖人如此篤信佛教,屢伴儀式,想來等待時局太平,也會再撥款修繕的。」
這座寺廟坐北朝南,前面是山門,內部分為南北殿群,南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有觀音殿等殿,邊上的幾間殿約莫也供奉著佛祖,小僧並未領我駐足,而是匆匆經過了。北殿面闊五間,進深四間。是以磚木為結構。單檐歇山頂,四面檐部皆斗拱,斗距明顯,用磚砌拱眼壁,施有花草紋彩繪的是大雄寶殿。
「看來師父還未回來。」小僧撓了撓頭,帶領我回到南殿,這次直接走了一個較為便捷的走廊,廊下種著許多牡丹花。魏晉雅士以菊為花之隱逸,自李唐以來以牡丹為富貴的象徵。但想到武后雪夜乘興而書「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百花懾於此命,一夜之間綻開齊放,惟有牡丹抗旨不開。則天聖后勃然大怒,遂將牡丹貶至洛陽。剛強不屈的牡丹一到洛陽就昂首怒放,這更激怒了武后,便又下令燒死牡丹。枝幹雖被燒焦,但到第二年春,牡丹反而開的更盛。牡丹在烈火中骨焦心剛,矢志不移,人們贊它為「焦骨牡丹」。
漫步長廊,西沉的紅日,把縷縷落寂的橘紅塗滿天際。寺廟的鐘聲悠長,城裡的炊煙和山間的霧靄融在一起。廊下的牡丹紅的如火,卻沒有火焰那麼張揚,而是從容地開放,黃金蕊綻紅玉房,沒有一朵花為誰而開,沒有一片葉為誰而展,它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氣節。世人皆言梅花傲,罕有人知牡丹義,更憾無人賞此「洛陽紅」。此刻,天地萬物都酣醉在這凝固的美之中。
「梅娘子?」小僧人打斷了正在沉思的我,「南殿後面便是女尼的住處了。」我這時才發覺這座寺院竟然是男女共同修行的!不知是自前代就一直如此還是國朝才有。不過隋唐兩代的民風一向開放,寺院經濟也是日漸壯大,三教漸趨融合,佛教在宮中也備受尊崇、擁躉眾多。
「出家之人果真內心澄凈,不同凡俗。」我笑道。那小僧則立著左手,低頭噓聲,肅容:「小僧自入寺便被師父叮囑要六根清凈,斬除慾念,只將修行圓寂奉為此生至道,不敢再做他想。國朝寬容開放,但佛門森嚴,因果報應,眾生作惡事,就會墮入此三途,作為果報。娘子既然到了這裡,就當入寺隨俗,應到謹言慎行、自持為重。小僧還有他務,施主請便。」那小僧頷首告辭。
我順著路來到南殿後面的房間,那是木板房,房檐較大殿矮小許多,但因住著女尼,想來也正好。
「梅娘子。」身後突然走出來一個女尼,略年長些,嘴角有許多皺紋,兩頰的肉下垂形成有些苦相的紋路,鼻如鷹鉤,唇似覆舟,眼中渾濁,卻隱隱透著精明銳利。她打量了我許久。我微微一笑,欠身行禮:「奴正是梅疏林之女梅浦深。承蒙師太照料。」「哪裡敢當。還未曾照料呢。」師太扶我直起身。
「不知師太法號。」「貧尼法號定慧。不知娘子是否願入佛門,令尊並無交代,請娘子做主。」「暫時並無打算。我自知與眾位女尼同住不便,也有違寺中清規,只需安排我暫住香客房便可。」我婉言謝絕,想來阿耶雖然自己虔誠佛海,但對於我的人生還是有充分尊重的。
「好吧。那貧尼就不多送了,香客房在山腳底下,南殿的最後面。還請娘子自行去吧。」那師太作勢惋惜地瞥了我一眼,便甩了袖子離開了。
天啊,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應該從北殿辛辛苦苦的過來!好吧,雖然也不算太辛苦,可是我的腳奔波了一天,又是騎馬,又是在偌大的佛寺里漫遊,我還心疼呢。
洛陽柏府
那娘子已經到廳上,待她跪定抬頭,連敬氏也是一驚。「清徽?」「罪奴蕭清徽拜見老爺、娘子,謝大娘子。」那個婢女已經面色蒼白,嘴唇發青,直身而跪也是勉勉強強地幾乎要癱軟下去。
看到熟悉的人,和這嚴肅無比的一幕,柏穿楊心中也為她捏了一把汗。她年幼時蕭清徽曾在身邊服侍過一段時間,那時穿楊便將她當作自己的姐姐。清徽說話穩重,做事進退有度,最善於察言觀色,是很溫柔敦厚的人,怎知道竟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還不快將你的情郎一併招供出來!」敬氏大抵內心還不想徹底搜查全府,打算讓他們主動招供,然後給些銀子遣散了作罷,並不想鬧的合家不寧,上下離心。但知道東府主母謝信芳素來以嚴厲治家,用自己的標準要求兩府,於是也只得端出法理不容、嚴懲不貸的架子。
「還請娘子將罪降於我一人身上。我本一廂情願,內心嗔痴,這一切不過我是一人之心,無關他人。請娘子勿要牽連他人!」蕭清徽咬著嘴唇,狠命地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好幾個頭,聲響之大,連坐在角落的穿楊都感到害怕。
「你說,阿娘會寬恕他嗎?」穿楊拍了拍身邊的妹妹,小聲問她。「對釵都已經送出去了,就代表雙方都有此意。那裡是什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若只是書信被找到或許還有寬容的機會,如今我看他是逃不過了。只可憐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生而為奴,難得自由啊。」泊岩也是嘆氣。
穿楊將手緊緊捏著衣服,默默祈求可以有神明相助,讓幫助過自己的人可以得到憐憫。
「你糊塗啊!你入我府中是你蕭柏兩府祖上有恩,我們既然肯收留你,自然今後也不會虧待你。到時候我為你則一門好親事,嫁到外頭的體面人家去,你的孩子就不用世代為奴,做這為人牛馬之事。你為何目光短淺,不解我意呢?如今這釵子被發現,是你引了全府上下的風氣。你難逃罪責,但是你又何必要憐惜你那沒有擔當的情郎呢?他若真心為你好,早就站出來了,讓你一個人受辱,分明就是一個懦夫!」敬氏看著這個恩人的女兒也是很鐵不成鋼,也並不打算讓她抬起頭了。
蕭清徽仍伏在地上,渾身發抖,不斷啜泣。
「你作為西府主母,竟然比我這個外人知道的還少。你是不知道,她的情郎啊,可是非同一般呢,那裡是你的體面人家可以相提並論的。人家這是一心要攀了高枝兒變鳳凰呢。」謝信芳一抖手中的帕子,冷哼了一聲:「要我說,你當時就不應該收留這個賤婢。她和她的父親都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空有傲氣,罔顧禮法,也不看看你現在的處境是寄人籬下,不是嬌弱小姐!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宮外,你既然臣服於人,自然要審時度勢,聽命於人。你們都挺好了,這宮裡的人有一句說的好,帝王殺生,不是要以殺的人多為快,而是你們本就該死,我們讓你們活,這是對你的恩典。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廳內廳外一陣屏息斂聲,奴婢小廝們紛紛稱是。
「你呀,就是太寬容了。」謝氏站了起來,走到敬宜君身邊,搭住了她的手,「若是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里找我。我的眼裡是最見不得血的,難得來一趟,自然是慶祝步蘅。我們就不留下了。」敬氏也無意挽留。她和柏宴海這才想起有孕在身的步蘅還未回去,方才急火攻心,一時忘了她,趕緊吩咐婢子扶她回房。這步蘅素來也是冷眼旁觀之人,這會兒才想起自己已有子息,不宜久留。
「阿娘,我和穿楊阿姊也先回去了,穿楊來時就不大舒服。」泊岩也欠身告退,穿楊已是愣在原地,慶幸泊岩替她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不然正愁沒有託詞離開。但是自己一走,心中又彷彿懸著一個石頭,替清徽擔心。
「快走吧。」泊岩拉著穿楊的手,四下走的走,散的散,奴僕們簇擁著自己的主子,亂成一團。
敬氏顫抖著坐下,喝了口水,命人將蕭清徽打板子,以儆效尤。她一轉頭,看柏宴海的眼神,卻好像是鬆了一口氣。她方才變納悶,謝氏所說的攀高枝是何意?一看丈夫的眼神,覺得他從一開始便知道此事,只有自己蒙在鼓裡,讓人看了笑話,內心更覺懷疑,打算散會後找柏宴海好好問問。
用刑自然是鮮血淋漓,不忍直視。伴著那板子撞擊之聲,和女子的慘叫,敬宜君更覺自己心力交瘁,前些日子因為京官升遷一事,她忙著打點送禮。又趕上了凶年,自己的地里穀物也不豐,她越發覺得力不從心,身邊的婢女搖著扇子也感覺不到絲毫涼爽。
離開那是非之地后,柏穿楊感覺周圍的空氣都清爽了許多。
她想到那對釵,想到清徽,心中泛起了難過。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清徽纖弱的背影在玉鏡台前梳妝,為自己插上這鳳釵的畫面,不禁嘆道:「鳳釵金作縷,鸞鏡玉為台.....」身邊人卻接:「自憐人不見,欲去勿裴回。」泊岩接了這句,倒也十分合理,但卻多了決絕,出乎穿楊的意料。
「感情之事講求緣分,有緣無份,雖是意難平,到底才是人間常態啊。古今痴男怨女,都湮埋在這恨水愁山,泉淚冤海。可憐風月債難償。」泊岩仰天嘆息。
二人走了近路,泊岩卻突然說道:「你說這大伯母管教真的嚴苛?我看也未必,她不過是讓人人都幫著她說話,和她的意便不會制止。你瞧瞧,那東府大姐姐說的什麼話,竟與阿娘長幼不分了,可大伯母這會子卻不講禮法尊卑、長幼有序了,好生虛偽。我看啊,她是自己心中也有此意,不過是借著他女兒的口嘲諷出來罷了!」
正當她說在興頭上,誰知後面突然走出來謝氏與柏零榆,謝氏睨了她一眼,柏零榆則是氣憤地冷哼一聲。泊岩和穿楊都彎下身不敢出氣。
「這會子是徹底走啦。」待餘光看見二人離得有些距離了,穿楊用手肘抵了抵泊岩,泊岩趕緊抬起頭來,拍了拍胸脯。
「嚇死我了,你剛才看見了怎麼不告訴我!」「我真的沒看見,誰會想到他們也知道這條近路嘛。」泊岩懊惱的垂下了頭。穿楊貼在泊岩耳朵邊笑著說:「不過,我同意你的看法,你說的沒錯,我早就覺得他們母女倆就是這樣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故作清高的人!」二人會心一笑,都掩著帕子咯咯笑了起來。
穿楊又忽然問道:「你不覺得,這次長姐回來和我們生分了不少嗎?」
誰知泊岩搖了搖頭:「不覺得呀。我向來與她不甚熟悉。況且嫁了人,心境也變了,也很正常吧,自然與我們這些黃毛丫頭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