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雨暗秋城———幾回經雨(三)

連雨暗秋城———幾回經雨(三)

明州藤原府晚間

等我盥洗完畢,熹微然後我去到她的卧房。一進門就發現那扇精美的鷓鴣屏風已經被悄然撤下,我低頭暗笑。

藤原熹微正在卸下釵環等飾物,見到我來了便把準備擦拭妝面的帕子浸在銅盆里。我攔住了她:「你梳洗吧,我就倚在你床邊說說話。」藤原熹微便開始擦拭起來,真沒想到,看上去宛若「芙蕖出淥波」的熹微竟然也卸下了厚重的一層粉,米粉、鉛粉、胭脂、額黃入水便肆意散開匯成奇妙的色彩,粉飄散在空中,被昏黃的燭光照亮,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一刻鐘后,我們換上寢衣,熹微邀我與她共寢。她一貫膽怯瘦弱,今夜的天氣又似乎悶沉無比似有大雨之狀,明州的六月一貫是多雷多雨的時節。四下萬籟無聲,唯有蟲鳴、更漏與我們的絮語。

「浦深,你為何叫浦深啊,浦,瀕也;深厚,山川也。浦、深?若只聽名字倒是像極了那些翩翩郎子會取的名字呢。」閉上眼睛的熹微突然看向我。

的確,從小到大,連我的阿耶也覺得我的名字太過厚重遠大,天的高邈、山的崇峻以及水的神秘都在字裡行間漾開,而這樣的名字並不是身為女子的我可以承載的命格。但是我想,那從未謀面的阿娘一定會有她的道理,這十七年裡,從梅浦深到梅津浦深,再到梅浦深,從故鄉到東瀛再到唐土,每一次的轉變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節點。而德深行遠不僅是阿娘的期待,也一直是我成長的信條。

「望涔陽兮極浦,召洛浦之宓妃,或許,我阿娘也堅信我長大以後會像洛神一樣是個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的美女吧。」「你還真是....」熹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推了推我的脖子,「那你乾脆叫浦淑(美人)好了!」「哈哈,這個不錯,就是呢,我長這麼大跟淑可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熹微把手忽而搭在我的肩膀上,有些低沉的問道:「你阿娘為什麼生下你之後就離開了啊。」我心中一顫,只感覺腦子裡「嗡」的一聲,眼眶濕濕的,鼻子也酸酸的。「我,我也不知道,甚至身為女兒,我都不知道她到底還活在這個世上,還是.....」

「砰」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透過紗簾,屋內短暫地亮如白晝一般。如果此刻有燈,那麼我的臉龐一定是慘白暗淡的。接著,和預料之中一樣,風雨排山倒海而來,我的話猶如一顆微不足道的雨珠匯入茫茫雨海中,縹緲虛無,不留餘響。

「對不起。」她好像在跟我道歉,但我已全然沒有意識,這樣大的雨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其實也很平常吧,六月本就是個多雨的季節。可是對於阿耶,我,阿娘來說,有一場雨應該永遠不會望卻吧。那是我降生的夜晚,十七年前的臘月,孝謙天皇被迫退位的第二年,一個仍然盛行佛教的時代,一個再平常不過卻又意義非凡的冬夜。寒冷刺骨,濕氣迷濛,雷聲轟隆作響,四下亮若白晝。自十七年來只有一次的冬季驚雷,出生后我的阿娘就與我分離,或許我在生命的開始就註定要經歷離亂與輾轉。

「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來這個歌謠,我破涕為笑,翻身將臉埋入鬆軟的枕頭,發覺眼淚已經濡濕了枕巾。母親,我從未有過關於你的一切,聲音、模樣,就連一首歌謠都記得那樣清楚的我,卻記不住你的名字。

成世的暴雨,搖亂的樹木,沙沙作響的松濤,突然還有清脆又哀婉的奏鳴。亂寫珍珠撼似鈴,直對凄風悲颯颯。我睜開眼睛,熹微站在窗邊,懷裡豎抱著一把四弦琵琶,右手持著撥子,今夜被暴雨衝散的月亮在琴面的半月孔上重現。

她將大指放在琴背上,手如半握著球一般,按指迅速抬起,落指精準,緊挨在品的上方。左手則時而按音時而推、拉、吟、打。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雲沙古戰場。

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北琵琶作為華夏音樂的中堅,歷經數個朝代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不同於我彈奏的五弦琵琶,也不同於胡風豪放的南音琵琶,四弦四柱間流轉的是歲月與溫情。豎抱之後是大唐女子婉娩又不失鋒折的風骨。霎時間,周身俱凈,音樂有著直擊心魄的魅力,沖淡一切的遺憾與痛苦。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洛陽安國寺里,有一個女子也我一樣,只是她飽受的是身體上的痛苦與折磨,滿堂明亮的燭火,僧人輕聲的誦經祈佑,那個萬人之上的至親在她的身邊也全然沒有往日的威嚴,可是人是那樣的無力,在上天的垂憐面前總是顯得卑微無比。然而我更不會知道,這個女子的命運也為我後來半生的軌跡悄然埋下了伏筆。

明州大牢

瓊英跪在台階上,聲嘶力竭,「這本是小女子的家事,請讓我一人承擔!」「瓊英姑娘,你的身體本就瘦弱,還是讓我一人領下!」二人相執不下。「不管是丟失玉帶,還是出、言、不、遜,我都要承擔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果,我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年輕人還真是有情有義,既然如此,你們就各打五十大板。這板子是我對你們的恩典,更是傅家對你們的恩典,讓你們明白做人的分寸。想來這五十大板真是人慈,無非就是乾淨的板子下去紅板子收回,當差的多洗幾遍的事罷了。嘖嘖嘖,這些個血跡啊,都是一個個莽夫的前車之鑒,可偏偏啊,還是有人不懂的什麼是前車之鑒,什麼是以儆效尤。」傅武坐在板凳上,傅進走到裴靡身邊用手按了他的肩膀一下:「你放心,這五十板下去死不成,不過就是皮開肉綻罷了。」

「來人吶,給我打!」傅武的命令一施,幾個獄卒已經備好板子站在一邊了。下一秒,裴靡便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這獄卒偏是個有「眼力見兒」的,打的火力真是分散,不全是屁股,還有不少落在了腰上。猛烈的撞擊,骨頭都彷彿要碎了一般。大牢里的人許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也是亂鬨哄一片。

傅武一邊擺弄受傷的玉扳指,一邊饒有趣味般地看著韓瓊英因為體力不支而兩眼發黑的樣子。韓瓊英一直都極度討厭仗勢欺人的權貴以及不尊重女子的男人,以一時的得勢橫行霸道,卻不知不管是權力抑或是性別都是太極圖的兩半,沒有一方是絕對的勝者,總會有反轉的那一天。

視線已經越來越迷糊,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臉頰上滑過,頭髮被汗水浸濕,黏糊糊地貼在前額,腰上酸痛無比,身體的每個臟器都在顫抖,耳邊有或許是幻聽的呼嘯的風聲,一定還有阿娘與阿耶痛苦牽挂的喊叫,而身側的這個人呢?她用餘光緩緩看向他。他是男子,因而獄卒下手比她重的多的多,他白皙的皮膚似乎異常敏感,一個接一個的板子下去就是紅色的暈開一片。本來毫不關己的事情,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觀,或者一走了之,他有著似錦的前程,而她卻註定要在爛泥里搖曳。她的心也會痛么,一個身負著家族使命隱姓埋名十幾年的人也會感到憐憫和內疚嗎。透過他咬緊牙關的表情,她好像突然看見了另外一幕。她手持長劍,刺向另外一個人,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是嘲諷,失望,是她最直觀的感受。

腥烈撲鼻的血味,哀嚎,慘叫,被塵封的記憶如翻江倒海。她拷問自己,真的喜歡血的味道嗎,真的足夠狠心嗎?她做不到,至少大曆十一年的六月,被烈焰反覆炙烤而腐爛發臭的雜草之外也有她的真心。

善良總是要付出代價,懂得隱忍才能更好的偽裝。在這個世上我不可以再信任任何人,否則今日的下場將會再次重演。韓瓊英咬著下唇,直到下唇流血的痛感比身下還要痛苦,刑罰終於結束了。傅武兄弟們根本沒有等到結束便已離開了,痛苦的表情看一次就會讓人開心,至於窮苦人民的結局他又怎麼會浪費時間去關心呢。

杖刑之後,板子已經是黏糊糊糊一片,血液滴在周圍的地上。在瓊英發獃的時候,裴靡看著她,對她微笑著,瓊英也擠出了一個微笑。相同的表情,不一樣的弧度,他們的人生軌跡也已經悄無聲息的改變了。

幾天後韓府

「阿娘。」因為受了杖刑而昏迷了幾天的韓瓊英此刻已經可以自己進食了。韓母端了碗粥走了進來。瓊英正要伸出手去接碗,可母親卻忽然將碗放在一邊,摩挲著她的手:「瓊英啊,這些年你養在我們身邊,我一直對你放心不下。可是你畢竟也長大了,我知道,你從小就是一個剛烈的性子,有股子超越男子得勁兒,但是再怎麼超越你終究也是女兒家啊。」

瓊英眼中微動,已經明白了什麼。她正欲起身,母親卻將她按下。「經過上次的事,我越發覺得你該找個良人磨磨你的性子,再怎麼樣也不能衝動地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我們這樣的出身,何苦和權貴較勁。」

看著韓母眼中的憂慮,瓊英用堅毅的口氣道「阿娘切勿挂念,我已經長大,日後行事一定會更加謹慎穩重,您和阿耶在我心裡如同真正的父母一樣,女兒很早便許下諾言,這輩子要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侍奉。」是啊,像她這樣被滅族的人有什麼資格擁有完整的家庭呢,不僅傷害自己也連累他人。

韓母笑了,捏了捏她的臉蛋子:「你這傻孩子,難道真想一輩子做丫角不成。裴郎君為了幫助我們家受了那樣重的傷,你也沒去感謝感謝人家?」那日馬車之後,她就隱約覺得阿娘會有這樣的想法。倒也不奇怪,裴靡是裴氏一族之後,又有責任與擔當,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可是他之於自己是什麼樣的感覺呢。不是愛情,她很清楚,那自己對於他呢,她沒有察覺。

「你阿耶也很賞識裴郎君。你放心,他能這樣護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也一定會善待妻子的。你跟了他,我們都放心。」就連阿耶也?「好了,你如果害羞,我們就先不提了,裴郎君據說為了你連科考的文書都被傅武弄毀了,現下還在官府呢。你若能活動了,去看看他。你喜不喜歡不要耽誤了人家的科考大事,早日說清楚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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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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