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盡向山行———濤翻水浪(一)

海盡向山行———濤翻水浪(一)

大曆十一年六月末

東都的大安國寺在昏睡了一夜后,丹露撼曉,朝陽噴薄升起,屋頂上的琉璃瓦煥發出耀眼的金光,吻脊被勾勒出鎏金般的輪廓。雞人每一次奮力甩起的鞭子觸碰到地上都會發出巨大的聲響,大地也為之顫抖。大殿的佛祖並不為之所動,目光低垂,周身籠罩在粼粼金光之中,他們在站在至高之地憐憫眾生,卻好像從未聽見萬民的疾苦。

南殿紅柱似乎喪失了托起殿頂的力氣,石鼓礎柱也在顫巍。華軟的金墊子垂下,一如上面躺著的年輕女人的手。唐帝,這個蒼生以賴的聖人,此刻正用在侍從的簇擁下走進華蓋之中,留下深沉的面色和帶血的指尖。身後的女子臉色更加蒼白,幾乎要昏過去,在一眾侍婢的攙扶下才勉強行走著。殿內所有人都在低聲垂淚。

天子與他最心愛的女人———獨孤貴妃的女兒,他一生的掌上明珠———華陽公主,在摽梅之年永遠的離開了他們身邊。即使聰悟過人,韶秀可愛,貴為帝王之女也難免有牛山之悲;即使潛心膏沐,師從得道仙僧,也有神佛忘心之時。自此,皇帝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大唐的命運,一切就像石火風燭,驚濤逝水,幻夢浮漚。

明州東市

朝雨侵簾櫳,清曉浸梨花。昨夜的大雨後,天氣一片清爽,泥土也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陽光傾瀉在車蓋上,侍女將裝裹好的琵琶放進車裡。藤原熹微站在車前,我走上前去對她微笑著致意。我的那把五弦琵琶已經被阿耶帶入長安了,為的自然就是那件大事,我阿耶準備了半生的事———將自天寶年間由於遺失樂譜而唐人未能再演奏的《蘭陵王入陣曲》傳入故鄉。阿耶本意希望我可以繼承他的技藝,在聖人面前展示,然而,他終究不放心,還是想親自當廷演奏。這樣也好,可以彌補他多年來的遺憾,並且我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技藝已經生疏,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若還能再見面,我一定演奏一曲。」「若有機會,自然是合奏呀。」藤原熹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撩起車帘子,坐了進去。我站在原處目送著他們離開,突然萩小路女房從遠處以目示意。我們站在牆根的陰影處,她看著我的眼睛,莫名地深邃和鄭重,緩緩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是一出生便註定的,每一個人都是一片終將要落下的雪花。其實你和熹微很像,你們從一出生就帶有非凡的意義,尤其是你。」

她抬頭看向牆上垂下的花葉蔓長春,有些猶豫,但終於開口,「但至少我們可以選擇自己飄落的方式。」她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神色也是幽微難明。我不明白為何要講這一番話,我和熹微像,可是她有完整的家庭,也一直生活在唐土,連性格也是大相徑庭。「你生活在平城京,一定聽說過瀧川。」看見有人催促她出發,她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嘆了口氣,吟唱道,「瀨水湍急兮,激流拍岸而去;瀧川雨斷兮,終有匯流之日。」

瀨水湍急兮,激流拍岸而去;瀧川雨斷兮,終有匯流之日。此時我的並不理解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可我知道,水是天下最柔弱無形的,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雪卻是固執的水,只為冬天飄落。花開生兩面,人生佛魔間。母親是我一輩子的執念,可是我同樣也很清楚,執念用在恰當的時機、恰當的方式是執著,用在明知沒有結果的好奇上便是固執。人人都對我的母親諱莫如深,所以這一句話便已足夠,我又何須多問呢。既然是溪流,終將有相逢而聚的日子,前路的激流才是我要面對的阻礙。

明州奉化縣府

已是傍晚,裴靡拿好補辦的文書和官牒等物,將他們裝入包袱中,正欲走出官府,卻看到瓊英站在石獅子後面沖他招手。「你不好好養病,來找我做什麼?」看見瓊英手撐著石獅子,面色有些蒼白,裴靡想要伸手去攙扶,可是猶豫片刻還是收回了手。「我到了些葯膳,還有些鬆軟的糕點,我看你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一路上艱險,你那些濕爛的乾糧就別吃了。」看裴靡沒有反應,她又忙補充道:「啊,這是我的心意,為了報答你對我們一家的救命之恩,跟我阿娘他們沒關係。」

裴靡仍是沒有去接,只是嘆道:「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女兒家受了那樣重的傷,也別只記掛著別人。這次事情過去以後,你們家只怕處境會更艱難,傅家的勢力不是一時半兒能消散的。我幫助你們,是因為我知道韓大人是漿水不交,為國為民的好官。但對於你阿娘,我卻無法給出承諾。」韓瓊英伸出手攔在裴靡嘴前,她竟然也感到如釋重負:「好了,我明白,爺娘的心我也能理解,日後我一定會更加謹言慎行,不會再讓他們擔心讓自己受傷。並且我明白恩情只是恩情......」

一陣沉默,良久,瓊英抬頭問道:「離開這裡,你打算怎麼進京。雖然你出發的時間早,可現下也時日無多了。」「我自有打算了,沿著水路北上是最快的,也不甚費錢。韓娘子,你和韓大人、韓夫人也多多保重。裴某告辭。」二人正揮手作別,誰知韓母與韓父也在這時趕來。韓父走上前去拱手言謝:「這幾日也未能答謝,如今小女的身體也漸漸恢復,我們一定得好好款待。你就留在我們家吃了晚飯,明日清早再走吧。」一旁的韓母也十分熱切:「是啊是啊。自古上路也是清早,只有送別才是傍晚呀。」瓊英也是訕笑,可現在就是傍晚啊,送別才是正好的時機好吧。阿娘也真是,看中人也得問問別人的意思啊。

夜裡,韓府難得隆重一回,做了玉皇王母飯,紅燒肘子等平日里不常吃的菜,半晌,韓父又提了一隻雞回來,說是鄰家的周府慰問。韓瓊英覺得應該早些將事情說明,不能再耽誤了裴靡的仕途。可誰知韓母心裡早已打算將女兒許配出去,不僅只有裴靡一個人選,隔壁的周家郎君也排隊等著。瓊英更是有苦難言,周家主人對於阿耶交情頗深,但是兒子卻是個榆木腦袋,並且嫁給了他,可真就是「出門望親家了」。這鄰里建設也大可用不著如此。

席上祝酒二人也是各懷心事,都愁著如何表現自己拒絕之心的堅定。只有韓父韓母說笑著。問到裴靡進京的打算,他卻道:「當日我寄居山神廟,多虧了住持的接濟方才有今日,不知是何緣故,住持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去洛陽的安國寺一趟,說是有重要的人要見。因此我打算先去洛陽,然後再入關中。」洛陽!此刻韓瓊英的心已經無法平靜了,她蟄伏多年就為了這一天,但無奈自己身為女子多有拘束,以前是孤魂野鬼,隨處飄蕩,後來有了阿耶阿娘,自己沒有理由離開家鄉。沉思著,她內心已有計劃,無論如何,他都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定要找裴靡問個明白。

晚間就寢之時,小廝送來盥洗的木桶,裴靡一伸手卻發現這水冰涼無比,雖是夏日也難以承受,便來到小廝值夜的班房。掀開帘子,卻赫然看到瓊英站在裡面。

「這小廝吃壞了東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走上前去,裴靡只覺她身上有一種壓抑的氣息,不似平常,多了一份凌人:「韓娘子有何事非要用這種方式.......」她直視著他的眼:「其實我現在的阿耶阿娘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前陣子才得知我的阿娘在東都身患重疾已是奄奄一息,這麼多年來我都未能再見她一面,如果現在現在不能去,只怕一輩子也見不上了。」她扣住他的手腕,眼眶裡有些濕潤,「請讓我隨郎君一同前去吧,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理由了。」裴靡卻很是不解:「你想要見生身母親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為何不和.......」瓊英一把打斷,「因為我是罪臣之女!」裴靡睜大了眼睛,頓時恍然大悟。瓊英一邊流著淚,邊道:「這麼多年我一直隱瞞身世,為的就是不連累他們,世事難兩全,可是裴郎君,你現在就是萬全之策!」裴靡往後退道:「你是說,與我成婚,然後你再去洛陽!」

瓊英含淚點頭:「裴郎君果真聰明。成親是權宜之計,不用三書六禮,我們這裡風俗淳樸,可以以後再辦大典,況且我阿耶得罪了傅大人,也不會有人來吃席,裴郎君不用擔心自己的名譽。士昏禮只是敬並不是愛,裴郎君若是不答應,我只好.......」眼見著面前之人不斷啜泣,他也只好安慰她,並允諾了此事。與她成婚並不會對自己有影響,這是她的選擇。於是二人打算明日便稟報韓父。

韓母雖半知裴靡和女兒的心意,但或許覺得只是羞澀推脫之辭,如今看二人突然表意成婚心中自然激動不已。又聽到女兒要去東都,心下雖是萬般不願,牽挂萬千,可想到若一成婚便分居也非善始,於是一狠心便答應了。

第二日傍晚,果真應了送別之時,裴韓二人裝裹好行李,便來到渡口。由於天色已晚,此時是最後一艘船了,可船上又已黑壓壓一片,早已坐的滿滿當當,明州的船本來也不比京城裡,身量小,方才行穩致遠。

「二位啊。」船夫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揮手喚著船頭年長的舵手。那老船夫讓裴靡先上船,「不好意思了,二位還是先找間旅館,等明日清早那一班吧。」裴靡正是不解,瓊英卻道:「你沒聽說過曹沖稱象啊,過了那刻線自然是載不了了。」裴靡正轉身看酒旗,一回頭卻發現韓瓊英已站上了船和船夫談著什麼。瓊英朝他揮了揮手,留下了一個莞爾又帶著深意的笑容。

入夜,裴靡吹著渡口的風感到詩興徜徉,身心清爽,忽而看見遠處有一個女子,穿著梅色的襦裙,披著月白色的披帛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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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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