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盡向山行———濤翻水浪(二)
燥風陣陣,雖然身處江岸,卻仍然難擋暑氣。風把我的衣襟裙擺吹起,不知怎的,我竟頓感涼意,趕忙將飄動的披帛掖好。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過暮靄,在天空迴繞。眼前,一位清瘦的郎君面對著滄江斜日,手中的摺扇半開,若有所思。
漁舟唱晚,搖櫓的聲音已經漸行漸遠,浪花拍打岸邊的聲音卻彷彿就在耳邊。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已經錯過了渡船的時間。
生命中總是有太多錯過,坊間傳言,總是錯過的人似乎與那忘川河裡忘八精有著千絲萬縷的因緣,只有那千年的修為才能練的溫吞。若我也與忘八有緣,那此時應該來送我渡河了。
「這位娘子」,我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嘴角上揚,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位瘦削郎君在叫我,「娘子當心!」那郎君想伸手拉我,可是我卻被驚到,崴了腳,猛地一屁股坐到了灘涂上。原來這王八精竟是我自己......
屁股下面有點硌,有一個石塊滑到了我裙子底下,「娘子」,面前那郎君也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竟然看不出我面有難色,還眨巴著眼沖我笑,我怎麼可以在獨目睽睽之下把屁股底下的石塊從裙子丟出去呢。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卻突然低下頭去:「方才似乎有聲響,是不是娘子的錢袋掉了。好像有碎銀子都掉在地上的聲音。」
糟了,銀子!那可是官家的錢!我慌忙摸了一把自己的衣袋,真是倒霉啊。自己塞夾層里的零用錢紋絲不動,那裝了官銀的袋子卻不翼而飛了。這下我也顧不著什麼儀容儀錶了,隨便抹了一把裙子就站起身找。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在我們戮力同心之下,(但願那郎君有幫助我),總算把錢找了大半回來。他幫我把錢串好,我看到碎銀子的一角壓在前面的石頭上下,正要搬開取。「啊——」我大叫一聲,只見一隻寄居蟹揮舞著大鉗子赫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立刻往後挪,那年輕郎君倒是好心,幫我取了來。得虧他好人做到底,不然我算是配了鞋襪又折銀。這麼掐指一算,我損失了大約一貫錢。哎,看來又得從我的私房錢里扣了,可是挨餓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他幫了我一把,我氣也消了一半,總之他就不應該叫我。可我又覺得似乎只能怪自己沒長眼睛,他或許是提醒我沒有船隻了。
我沖他笑了一笑,踉蹌著站了起來。裙擺、鞋襪都已經濕了,衣服垂在地面上,每走一步。腳下就有啪嘰啪嘰的聲音。他將錢袋遞給我,正想勸我回去,突然遠處有船槳划著水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
「船家!」那郎君把錢袋往我手裡一塞,轉身上前去招手示意。「這位小郎君,你是要坐船嗎。」「是了。我正要去洛陽,可是半個時辰之前已經是最後一趟船了。」洛陽!我在遠處聽的不甚清楚,但是還是隱隱約約聽到了這個地名。洛陽,也就是大唐的東都,我要去的安國寺便在此處。我慢慢走上前去。那船夫看見我,問道:「這位娘子也要一同去嗎?」
我點了點頭。那小郎君也轉過來看了我一眼。「既然二位都順路,那我正好可以載你們一程。現下風順波平,是最適合上路的了。」「可是你這艘船這麼小,如何能去洛陽,那可是要一個月的路程呢。」「你傻呀。」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是先送我們過岸,然後再走陸路啊。這獨木舟怎麼能在水上行駛一個月呢。到了長江上游水勢可是很急的的呢。不是有首詩寫什麼瞿塘艷遇?」這回那郎君卻笑了:「是李太白的十六君遠行,瞿塘灧澦堆。」「哎呀,我小時候不在這長大,讀的詩有限嘛。」我半轉過身去,用手撥了撥頭髮以掩飾尷尬。真是的,怎麼能光想著艷遇呢。
我的餘光卻突然瞥見那船夫的眼神飛快地掃了我一眼,有些銳利,我和他的眼神不期而遇,他迅速躲開,我將手上的玳瑁嵌玉鐲子攏了攏,用袖子掩住,他有些閃爍地看著那郎君又道:「是了,二位到對岸之後便可以換乘馬車或者直接騎馬去。」那郎君卻也不知如何是好,或許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他還是想走水路更快些。我便對他說:「那些大船走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最少也得等半個月了,這些大船都是一整船謀利的,最近也得去到金陵才能回來。與其等,不如走陸路,雖說是慢了些,可是總是能到的。你想想,你每天住店和用飯得花多少錢。」這下,他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算是被我說服了。
「有勞船家了。」我便跨步登上了船,那船家虛扶著我,我側身看了一眼,船夫是一個曬得發黑的中年男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一片斜狀的厚繭,右手虎口處有一道凹下去的印子似乎還延伸到我看不見的掌面。
這時,那船夫突然大叫道:「娘子的衣裳濕了,要不到先船蓬裡頭避一避,這舟行水上,風浪大是難免的,現在有快要入夜了。好在過岸是很快的,明日清晨便可到了。」我點了點頭便到船艙里去了。
這個小舟的船艙十分簡陋,裡頭有股發霉的味道。最外側的桌子上被擦的發亮,盡頭黑漆漆一片。船篷破了一個大角,要掉了下來。裡面窸窸窣窣的,似乎有老鼠或者別的什麼爬行動物。我坐在凳子上,船搖搖晃晃的。正當我趁著沒人,脫下鞋子準備倒裡面的泥沙時,那盡頭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是一個約莫比我小一些的女孩,皮膚曬得和那船夫一樣發黑,但是五官卻不像那男人,而是更為精緻一些,一雙黑玉般的眼睛,瞳仁很大,滴溜溜地轉,令我心中更為戒備。「姐姐在外頭等了那麼久一定渴了吧,要不先喝一點解解渴。」她越靠越近,我默默地將腳踩回鞋子里,「啊呀,姐姐身上濕了,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去拿件衣服來。」他說這話時還匆匆掃了一眼我的水。若是平常人或許覺得這個小娘子古道熱腸,可我就覺得還是離遠些好,心中總是打著鼓。
「不用了」看著她霎時間鑽進船艙的最深處,我大聲說道,船壁都都盪出了回聲,船艙裡頭卻如同死寂一般。我帶著那盛滿水的杯子出去,沒想到發生了令我更加迷惑的一幕,只見在夕陽的餘暉照射下,這杯子里的水混合著粉末狀的東西,不斷地分離著往上飄動,但是我也不太確定是否是水質渾濁的原因,畢竟整艘船都十分簡陋。
我趕緊把水往江里一倒,一轉身,那郎君便朝著我走過來了。那郎君沒有說話,我們眼神交匯著,似乎都在彼此打量著對方,那郎君皮膚很白,面頰處粉粉的,還有些汗水,個頭並不算太高,但因為有些清瘦,所以看起來很筆挺,頭髮半束半披散著,帶著白玉做的發冠,但身上卻穿著很普通甚至有些暗淡的白色袍子,褲子是鷗藍色的,寬大更顯他的清瘦。他用手攔住了我的杯子,我本能想要閃躲,這船上的怪事太多了,不到過岸,我都不能完全信任他和船上的其他人。
我握住他的手腕,他沒有掙脫,反而都在我的耳邊低語道:「別喝,這船夫似乎有鬼。你看他的手。」他用目光示意我,我卻看見那船夫站在船頭回望我們。他往後站,又問:「船艙裡面有沒有什麼異樣。」我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裡面的味道很不好聞,我們還是坐在船尾好了。」我抽身走了,將杯子往他手中一塞,他順勢進船艙里。
我則在船尾坐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雲蒸霞蔚,千岩競秀,萬壑爭流。餘暉傾瀉在我的髮絲,目對魚鳥,水木明瑟,只覺風月無涯。江水像玉帶一樣繚繞流動,流光金燦燦的,像陽光照在華美的絲綢上一般。微風吹拂,我渾然不覺涼意,只感到心曠神怡。那郎君在前面攀著船沿,金色輪廓勾勒出他清秀的側臉。遠處的鷗鳥嘔啞叫著,「青天碧水,天水相接,上下渾然一色:彩霞自上而下,孤鶩自下而上,相映增輝,真是.....」
「落霞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我並不懂很多詩,但也知道王子安胸中萬卷,紙落雲煙,氣凌雲漢,字挾風霜,只嘆天妒英才,又慶幸他早已一字千古,後輩英才也只有望塵莫及的分了。
「如此美景,手中竟沒有匏尊,真是遺憾啊。」我笑道:「話不是都說:一個待詠月嘲風,一個待飛觴走斝.....」他看著我也笑了:「那娘子是江上清風,水中孤月了。」我擺了擺手:「我不是風月,風月比我痴。」「好一句風月比我痴,在下裴靡,敢問娘子之姓。」
「長安,梅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