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盡向山行———濤翻水浪(三)
洛陽柏府
七月雖已被稱為孟秋,但卻仍舊炎熱。而且北方的炎熱常帶著乾燥,空氣中彷彿漂浮著顆粒狀的東西。入夜時分,登樓東望,伴著宣布閉市的鼓聲,東西坊市的人們收拾攤鋪,結束勞作的聲音也顯得特別悠長,又帶著滿足。柏穿楊坐在藤椅上,四周圍著紗帳。綠樹的樹蔭一直垂到畫檐,她身著輕絹夏衣,手執羅扇,抬頭若有所思。眼前是萬家燈火,向上是高高的望樓,風吹古樹發出入晴天之雨的聲音,微弱的月光照在平整的沙地上,猶如青霜。
禁夜的規制似乎比先朝鬆弛了許多,夜裡來來往往的金吾衛也減了大半,如今之世,已有許多人趁夜做著小生意。柏穿楊偶爾會想,如果國朝徹底放開禁夜會怎樣,這夜裡開的集市要叫什麼名字呢?夜市?以往的老百姓為什麼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呢,就像她總是困惑為何到了前隋才有了以考試選官的制度,難道秦漢魏晉的人們從來沒有想過嗎。但她突然就有些難過,即使本來不需要難過,但她還是覺得鼻子一酸,替今日前來「進孝」但因為少了糧食和豬肉而被大伯母大罵的佃農難過,替被苛捐雜稅壓彎脊背的冀冀黎元難過。以前上街時候和阿娘一起坐在車子里,阿娘坐在窗邊,看著抱著孩子行乞的婦人,她總是一邊拒絕著,一邊又偷偷抹眼淚。冬榮會難過嗎,雖然是妹妹,但她總是笑自己經常有很多不一樣的想法,一些五姓之女不會有的想法。這個庶妹看似豪爽如男兒,實則卻對事態分析的有條有理,然後默默地選擇一個有利的位置旁觀。
樓下是小廝們洒水的聲音,她轉了一面身,想躺下休息,這時,一團人影閃過,緊接著樓邊高高的山坡上傳來一陣悉悉簌簌的摩擦聲,還有令人壓抑的悶響。她正想靠近一看究竟,但北邊卻突然來人把她喚走了。
船上
已是入夜時分。流水潺潺,但我知道已到江心,這裡的水深不見底,而且總是暗流涌動。四周煙霧迷濛,雲霧把山擋住了一半,煙嵐霽岫,水天相接。遠處和身後幾乎只能看見點點漁火,而且都是來自遙遠的兩岸。天地一片死寂。「娘子,再往下夜裡的風要大了,你還是回船篷里休息吧。」「船家,那裡頭的小娘子是你女兒?」我指了指船篷裡頭,那女孩兒探出頭來,「是啊,她已經準備好了被褥和一些溫熱的米酒,二位要是不嫌臟就揩一揩喝了吧,都是地里的麥子,可暖身子了。」
我和裴靡對視了一眼,不知道她的想法如何,但那杯酒是無論如何也喝不得的,我敢確定先前那杯水裡也被加了什麼,或許是迷藥。總之看我絲毫沒有暈弱之狀,那女孩本躲在船艙里的也出來和那船家交談了。我對著船篷裡頭說:「我不怕冷的,況且我的裙子還有些濕,正好借江風吹乾了,若這樣躺進去恐怕會弄髒你們的被子。」說完我也忍不住有些想笑,這整個船艙都散發著酸臭味,這個理由估計他們也不會信吧。
那女孩訕笑著便不再管我,只招喚著裴靡。裴靡從船頭向我走來:「你真不進去睡?其實你進去,我留在外頭,這樣你還可以對付那個小娘子,對了,傍晚的時候你真沒發現裡面還有人嗎?」我尷尬一笑:「好啦,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一夥的。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就算是你留在外面你真的能招架得住那個漁夫嗎?他看起來可比你壯碩不少。而且你也看到了,他手上那個繭分明就是常年牽著馬繩才會有的,馭馬之人體格最好,你可要當心啊。千萬不要硬碰硬的,如果真的有什麼危險,你就使點計謀。」我和他對視一眼,「哦對了,把你的包袱給我,放在外面容易被人搶去。」他遞給了我,我便進船艙里去了。
「哎喲,我差點忘了,我的鞋襪裡頭還有砂子呢。就說怎麼這麼硌腳呢。」我故意擺出很誇張的動作,脫下鞋子就開始扣著椅子猛抖起來。裡面的細沙子被抖的漫天飛揚,小石子掉了出來落在了杯子里。那小娘子看著我,眼神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惡,但她只是反反覆復整理著被褥,似乎在確認著什麼。我走向她,趁她背對著我忙活,我迅速地將剛才偷偷掏出來的裴靡的東西塞在我的枕頭中間,再用破棉絮壓好。正準備躺下,霎時,外面一陣陶罐掉在地上的破碎響聲,緊接著就傳來打鬥聲,以及身體滾到船板上的撞擊聲。
不好。我猛地爬起來。那個小娘子明顯也嚇了一跳,趁她還愣在原地,我從背後用手反扣住她,將她的手拗到背後,再拿簪子抵住她的脖子。或許是感到簪子的冰涼,又或許是比我矮了半個頭,力氣太小,她幾乎沒有反抗。我連忙抽出一隻手撕下裙擺,幸好不是很上好的布料,一撕就掉下一條,我將她的雙手捆好,拽著她的衣服走到船艙外。
果然,如我的預判,那船夫打算趁夜深了準備對裴靡下手,裴靡似乎有些武功,但顯然還是瘦弱了些,被壓制在地上膠著。
「快住手!」我大喊,二人都朝我看來,「你的女兒在我手上!信不信我殺了她!」我抽起簪子順勢要往她脖子上划。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船夫竟然只是一晃神,並不為之所動。我將那女孩踢倒在地,為了杜絕後患,準備抱起她往水裡丟去。「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其實我也是被迫的,我的爺娘都死了,我是被他們抓來的。我根本不想謀財害命。」那女孩眼淚淚水漣漣,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咬住我的鞋面。我向來只恨有辜,況且同為女子,此刻不禁萌生了惻隱之心,而且情況緊急,還是先救裴靡這個男子要緊,若他死了,我一定必死無疑,於是先將那女孩丟在一邊。
「這位大哥,我們有事好商量。何苦動手呢。你對我們下手不就是為了錢嗎?錢財乃身外之物,請隨我回船艙取就是了。我們都是官家的人,如果死了,你能保證不會被衙門通緝嗎?東躲西藏的日子想來一定很難受吧,這世道誰願意鋌而走險呢。」在我說一長串話的空隙,裴靡已經暗暗發力和他拉開了距離,這船夫似乎也是個簡單頭腦,並不想惹事上身,看我如此主動,他也何樂而不為,便作勢要隨我進艙。
我和裴靡一對視,他溜到船夫身後,抄起丟在一邊的船槳就往他後腦勺砸去。頓時,已是鮮血淋淋。
裴靡見血有些害怕,慌忙後退,我為了防止那男人會再有反擊之力,抱起艙門口堆放的木箱子就往那男人身上砸去。又是血流如注。差不多了,我走到男人身邊,抓住裴靡的手腕,厲聲道:「還愣著幹什麼,一起把他丟進水裡,不讓你想明早到岸邊讓人看見屍體再把我們抓起來啊!」裴靡有些猶豫但還是照做了,我將裙子全部扯下,再搬起木箱子一起捆到那男人身上,然後我們二人合力將他推入水中。看著那屍體逐漸沉入水中,鮮血被水沖淡成一根根細線,裴靡有些難過:「我還要參加科舉,如此趕盡殺絕,殺人的便是我們了。若是成了殺人犯,我就再也不能科考了。」
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撫他,只能搶作歡笑:「好了,若留下他,一種可能就是夜裡我們被那女孩和船夫一起謀害,你參加不了科舉,第二種可能呢,就是到了對岸,被碼頭上的人發現我們害了人,你確保那女孩不會把我們供出來,這樣你也參加不了科舉。這屍體就此沉下去,被漩渦吞噬,再也沒有人會知道.....」裴靡低著頭:「那萬一打漁的人發現呢?」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我知道你科考心切,你放心吧,這艘船上肯定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如果官府的人來抓,我們一定能找到證據。而且我是遣唐使的女兒,證言一定會更加可信。」
「你們是官家的人。兩位大人,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孩一面抽噎著,一面緩緩爬過來,攀住裴靡的衣袖。「這位大人心地善良,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我和我死去的父母也會保佑你高中的。求求你了,不要殺我......」裴靡站起身來,走進艙內,沒有理會,將那女孩的事丟給我。
我淡淡地看了那女孩一眼,為她鬆了綁,「你知道方向吧。你來為我們划槳吧。」說完,海風已是冷冽,我也回艙了。那女孩在身後淚流滿面,嘴中千恩萬謝,菩薩保佑之類的話念念有詞。
一進艙便看見裴靡端著裝著米酒的杯子沉默著。我伸手攔住。「我知道,但你也太煞費苦心了。我說這酒怎麼有腳的味道呢。」看他破涕為笑,我也也半開玩笑地做出斧頭的樣子劈在他背上。他沖我苦笑道:「沒想到做這艘破船還遭遇了這麼多。」「就是因為我們貪便宜坐了這艘破船。哎,其實都怪我,不該為了節省時間。算了,好在一切都要過去了。你將來是要漂浮宦海的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事才叫多呢。」我走到被子里,先將披帛脫下來攤開罩在身上,在縮進被子里。他在一旁悉悉簌簌了一陣也疲倦地躺下了。
夜越來越深,蒼穹像巨大的漆黑的洞,渺遠而死寂。鷗鳥掠過船篷,發出的鳴叫劃破長空。我明明有睡意,但卻輾轉難眠。黑暗中,我聽見地板嘎吱作響,像是有人刻意壓制住腳步聲踩在甲板上發出的聲音。不知道裴靡睡了沒,我不敢貿然碰他。我將頭上的簪子再度抽下攥在手裡,等待那聲音走近。忽然間,我感覺旁邊有人碰了碰我,我轉向左側,對上裴靡白白的眼睛。我們皆屏息斂聲。可那聲音卻繞過我們。徑直走向前方。是那小娘子!之前我就隱隱覺得那女孩也非等閑之輩,而且哭泣中帶著些許虛假,因此我一直有所戒備。我趁她摸黑往前走,推了推裴靡,他爬起身快步走到女孩身後。女孩已經有所反應。裴靡畢竟是男子,身型要大出女孩許多。輕而易舉就制服了她。那女孩激烈地反抗,拚命用腳尖翻動著地下。裴靡拉扯著她,才把她拖拽到艙外。
我有些不放心,走上前去,想一探究竟,那女孩為何會如此心急拚命蹬著,莫非這船底下還有玄機。我走進船艙深處,月光已經很難透進來,所幸我眼神不錯。但是一種難受的感覺遍布周身,就像是有人掐住我的脖子的窒息感。
我走了幾遍,難道,這塊地方是空心的,翻開就會掉下去?不對,絕對沒有那麼簡單,如果是這樣,那船底一定有漏水的痕迹。但是地板摸上去很乾燥。我又用手扣了扣,是空心的!我掀開甲板,裡面有一個夾層,一陣煙霧飄了上來,我已有所察覺,用袖子和披帛蓋住自己的臉,不讓氣味飄進來。
我一腳將板子踢回去,走向艙外。「你這個人就這麼想要錢嗎,你難道不知道前車之鑒嗎。我知道,那是迷香。這下你也沒有辦法了吧。」我沖她笑到。那女孩被扣住了脖子,用微弱的聲音尖笑道:「他是死不足惜!你們這群人高高在上,根本不懂民間疾苦,如今的稅收已經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我們還有別的方法嗎。」「這也不是你殺人的理由!」她流下了眼淚,閉上了眼睛,手中攥著的陶片掉了下來。「落在你們手上,我也只有一死。但是沒有我,你們只會被激流淹沒!」她發出凄厲的狂笑。我搖了搖頭。裴靡將她扔入了水中。對著她說:「這裡的水流也許會帶你到金陵,到了那裡,你就學門手藝謀生吧。你害了那麼多人,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上天給不給你這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了。我們不能再留你了。」
湍急的水勢很快就將她遠遠的衝到了後面。天快要亮了,對岸也已經可以望見。山的輪廓變得清晰,我跪在船頭,發現槳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再也無法被水洗凈。
裴靡望著我,突然有些嚴肅:「喂,你就這麼相信我,你不是一直擔心我和他們是一夥的嗎?」我哭笑不得:「你還是看看身上少了什麼吧。」他摸了一陣,轉過來看我:「文書!我的信件都在包袱裡面,我的包袱。」
「等等,我的錢袋!!!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錢袋!」這下我也後悔自己沒把錢袋收好了。我們一同進艙,然後發生了好笑的一幕,我們分別從各自的枕頭套里取出了對方的行李。
「好呀,這就是信任嗎。俗話說信任是友情的基礎。那看來我們是做不成朋友咯。」我攤了攤手。「你很想和我做朋友?」「想啊,一條船上共患難的螞蚱啊,不覺得很有緣嗎。錯過了豈不可惜?」這回裴靡仰天笑道:「你這個娘子真是直爽啊。對了,你之前說你不是大唐人,那為何後面又說自己是長安人呢?」
「我是大唐人啊,事情要從天寶三載我阿耶......」一道銀河映在水中央,一葉小舟牽起了滿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