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初秋入夜———淺涼欺葛(一)
滿載一船雲霞,平鋪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朝陽,喚起鱗鱗細浪。岸邊停滿了畫舫,還有北上交易茶葉的商船。我正想提起裙擺,發覺已經沒有裙擺可以提了!好在自大曆元年起國朝女子便盛行穿裙擺寬而長的大袖披衫,所以我在船上為了控制住那女孩而撕下的裙擺並沒有讓我陷入難堪的境地,還剩了一部分,不過剛好及膝,勉強不失人禮,但已失了衣禮。
由於作為遣唐船隊來唐,因而阿耶提前為我置辦好了幾套時下流行的衣裳。不過我並不太能理解這種新式的衣裳前身在開天盛世之時作為禮服而用,如今頗有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意思了。
上岸后,我們趁著碼頭邊人多擁擠,便匆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走了一段路程,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巷子里。到了分別之時,我想起先前的事,心中過意不去,便對他承諾道:「但願船上發生的事不要那麼快被揭露,若被發現,我已打算一人攬下。我提議上船在先,又是殺人的主使,在行為上沒有推脫的借口。此外,我的身份特殊,再加上我有證據。官府不敢拿我怎麼辦。你是科舉士子,在京城無親無故的,若讓人抓住了把柄,會對仕途非常不利。」我從衣袋裡拿出昨天夜裡在暗板的夾層里發現的那根金釵和半截染了鳳仙花料的女子長指甲。
裴靡湊近我一看,上面有斑駁的血跡,他對我點頭,「若真有那一天.....我不會退縮的,我們有理有據,還不到動用特權的地步,至於罪之輕重,就讓法律來評判吧。」他正要離開,又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船上之時勞煩娘子,今日辭別,娘子珍重。若有要事就來驛館找裴某。」我也點點頭。不過我當然不希望有要事,雖然與他挺投緣的。
此時還是寅時,城門並沒有開。不過一想到我要去的是西郊的安國寺,因此進城也無必要。只不過我所在的是城郊東南,謁寺看來要備馬了。
我來到就近的一個驛館,這驛館的外觀倒修築的挺整潔大氣。昨日直接上船並沒有吃晚飯,加之船上變故令我筋疲力盡,一進門便喚茶博士要了些早點。但是隨即,我又有些疑惑,放眼望去,四周的柱子皆已脫了大半漆,地下的礎柱甚至還結了垢。但是外面看上去卻有與之大相徑庭,若說這店裡有什麼乾淨的,大概就是那塊懸挂著的擦得乾乾淨淨的匾額吧,不對,還有桌子!我上前一看,眼前的桌子擦得發亮,四周的桌子也是。那日船上的情形又突然映入我的腦海。這要徒有其表的店,就算沒有貓膩,這飯應該也不會好吃到哪裡去了。
我又喚來那博士:「不用了上菜了,我趕路呢,幫我備馬吧。」那茶博士面有慍色。但是裡面的掌柜又把他喚了進去,二人嘀咕著什麼,似乎無暇顧及我。我正好趁此離開這裡,可是走到門口,卻有一個漢子攔住了我。那大漢滿面油汗,黝黑膚色,卻擠出笑容抓住的衣袖:「小娘子不住店啊。今個兒是國喪,城門都關了,不會再開了,聖人的公主要送殯。你打算去哪裡呢。」可我更加奇怪了,公主出殯,不對,是住店!一般的驛館哪裡能住店呢。要是這樣,要腳店、旅舍何用?國朝一貫分工明確,就譬如在酒肆里吃茶一般。
「我自有我的去處……」我正要扯回袖子,那漢子衝上來便油膩膩地扇我一巴掌,我吃痛地倒在地上,裡頭那兩人才結束談話,那掌柜的走了出來,將那大漢制止住。我爬了起來,翻出衣袋中的關牒,展開,道:「我不管你們這個店如何經營,旅舍也好,驛館也罷,你們傷害遣唐使,看官府怎麼辦吧!」「好了讓她去吧。」那掌柜的是個看上去還算面善的中年男人,他輕輕地瞟了我一眼,便吩咐那大漢去碼頭。我放下心來,背後卻聽見那茶博士輕蔑的語氣:「這女人真是不識好歹,國喪期間還敢在街上,總得讓她嘗點苦頭.........」
我沒法理會,完了,剛走出來沒多久,一陣鑼鼓喧天,又有老婆婆的哀嚎,完了完了,要不我先蹲路邊草叢裡?我忽然想到在來唐路上聽過那位公主,似乎她自豆蔻年華便屢次染疾,在安國寺清修,我阿耶也信奉佛法,因而知曉此事。想來安國寺已經為她做法,如今從宮中出殯,大抵不會再回寺。現在去安國寺反倒是個險中求生的計策。於是我抬腳飛奔,一路猛跑,在那送殯隊伍打開城門前,已將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後。
我又跑了一陣,反覆確認他們沒有跟上來便氣喘吁吁地走著。這小路上空無一人,身側都是樹林掩映,看著那日光透過樹葉的光圈漸漸變大,想來應該已經卯時過半了。但是去安國寺騎馬都要一個時辰,更別提腳程了。東都的百姓服從命令,就連那些作亂之徒也不在街上,哎,只有我一人走別人沒有走的路。再往前便是大路了,那裡只怕會有些許侍衛巡查,若因此被扣下來只怕會丟失了整個遣唐使隊的顏面。那樹林枝條交錯之中忽然晃過一道曙紅色的身影。我走近樹林,橫柯遮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下,樹林中有一個人的臉龐闖入眼帘,他的半邊臉被樹葉擋住,另外半邊,有許多光圈形成的黑色陰影。微微上翹的鳳眼,在光照之下是透澈的琥珀色,凌厲中又帶著一些雌雄難辨的柔媚,眉宇似劍,鼻若懸膽,翩翩少年,昂藏七尺。我正心中暗驚,那臉龐忽然閉上一半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扯了進來。
那少年郎君雙手交疊,一臉無奈狀,我恢復神色。對面之人見我沒有反應,有些疑惑,又戲謔地說:「你這人不懂規矩嗎,先是在國喪期間在路上亂走,剛剛又扒在樹林里盯著我看.........」「好了,小郎君,若有失禮之處,實在抱歉。請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我有些體力不支,胃中明空空蕩蕩的,卻感覺喉管里黏糊糊的,很想吐,便攔住他的手,不想多說什麼,淡淡地回應道。
或許是詫異我的反應太過平淡,他一愣,自顧自地說「無趣啊。我以為是個來虔心皈依的有緣人。」他指了指路,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腳下一軟,好像要癱倒在地。
我感到我的腰一陣柔軟,被什麼托起了,接著我便陷入了眩暈,失去知覺.........
林中神廟
嘴巴黏糊糊地,脖子也有些濕,米湯,是甜米湯和蜜餞的味道。我想要坐起身,發現四肢還是有些軟乎乎的,只是軀幹可以勉強使得上力。
「你先躺下吧。我讓人給你灌了點甜湯,放心吧,我也以為你生了什麼大病呢,但是你只是沒吃飽飯而已。」見我醒來,那少年讓我坐下。
「不是沒吃飽,我是壓根兒沒吃!」「好了好了,你吃吧,你吃吧。」我的肚子一陣聲響,他端來一些小菜,還有一些糕點和饢餅。我一邊吃著,也顧不上什麼斯文了,一邊向他道謝。
他笑了,露出了一顆小虎牙,亮亮的,和他冷傲的樣子不太相符。大概此刻我的確像個傻子一樣吧。不過,一想到安國寺的事情,我又有些憂心忡忡,這個地方看樣子沒有馬,也不是可以久留之處,今夜不知可否在這裡借住,可明日又要徒步去安國寺。
吃了大半,也差不多飽了。我又施禮向那小郎君道謝。我身下是一張藤椅,幾乎可以平躺著,這是一座小殿,有些簡陋,透著涼意。想到初回故鄉,就得裴靡、還有這位小郎君相助,心中又泛起暖流。
「這是我們廟裡的貢品,我看你難受就給你吃了,你就賠償點錢吧。」此話有理,我翻出錢袋,身邊一人靠近我,我這才發現躺椅邊上站著一個皮膚略有些黑黃的女人,那女人約莫三十歲,眼睛很大,而且十分深邃,眼瞳很黑,又包著黑色頭巾,遮住了頭髮和肩膀,故而我一時沒有注意到她。她用眼神想我示意,我順著看去,她指的應該是我的錢袋,之前那個包子鋪的夥計問的那個,綉著日本皇室花紋和假名文字的錢袋。她問道:「娘子莫不是東瀛人?我幼年時曾隨父親在琉球一帶經商,那時東瀛人和我父親交換的商品便有這樣的織錦。」那少年也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一笑,回復道:「我的阿耶在開元年間於長安的青龍寺修習隨佛法,師從善導大師的親傳弟子,此後得玄宗青睞,與當時的遣唐使一同去日本傳授佛法。此後一別故鄉就是數年。我也在異鄉的平城京誕生。」聽說了我的身世,二人也是深感驚嘆。那娘子又問道:「既如此,令尊是放棄了佛海,還俗尋求天倫之樂了。對於佛家來說為免可惜了。」
可我知道,我阿耶並未還俗,而且生下我的過程有些奇怪,他似乎也時常困擾於僧人和人父兩個身份之間。所幸他一直深受兩代天皇的賞識,於日本的招提寺傳授佛法,但這樣的幸運,對他而言或許是幸運,可是對阿娘和我卻是不幸。也許阿耶心中的天平早就傾斜向了佛法一邊。也正是因為幼年的經歷,我一直對佛法有著天然的抵觸之情,所以,當得知阿耶讓我去安國寺時,我不免又覺得他心中的「痴」主導了他的全部。
看我思忖良久,或許也察覺到我有難言之隱,那娘子沒有再問。她撤下了飯菜,離開了大殿。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呢?」那少年郎君望著我,問道。我搖了搖頭。「你快走吧,你是佛家人,留在這不合適。現在是卯時和辰時交界之時,金吾衛也會換班,你趁著這個空隙趕緊離開吧。」他突然的決絕,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何說我留在這不合適呢。
我又超四周望去,一切變得清楚,先前我沒有發現,這座大殿的結構與宗教的場所也有些相似,只是風格頗為異域,我以前從未見過。大唐以其兼容並蓄為名,各種宗教流派都有其信徒,再結合那個女子與我幼年時見過的波斯商人有些相似,想來應當與外來宗教有關。
「好了,你別.....」我按下他的手,直視著他,說出了我內心的想法:「這裡是拜火教聖殿?我曾在平城京聽人說起過,第一次接觸,若說的不對,還請.......」
他又是一愣,揚了揚下巴,將交疊的手放下,對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