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初秋入夜———淺涼欺葛(二)
柏穿楊漫無目的地走在抄手游廊間,已是午時一刻,她剛在東廂房用過膳,阿耶和阿娘都沒有來,她便獨自吃了。她不禁回想昨夜,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天空,月光映上露珠晶瑩剔透,好像被露水打濕了一樣。涼風習習,掀開帘子便鑽入窗中,簾幃颯颯,雨打芭蕉,秋天來了,她知道,一同回來的,還有她兩年未見的長姐。
長姐名喚步蘅,這是穿楊見過最好聽的名字,就像踏著充滿花椒濃香的小徑,走過杜蘅草叢而使芳氣流動,夾雜著桂木和野花的香氣溯水而來。而據說長姐的母親,先主母張娘子更是那洛神一般的人物。長姐一出生便是阿耶的希冀與掌中珠。可是,長姐給人的感覺,卻總是幽幽的,宛若毫無波瀾的古井,只在昨天晚上和以前的某些時候,柏穿楊感覺到她眼裡的井中有梅雨時節的盪起的漣漪。
「穿楊。」柏步蘅摸著略尖的肚子從游廊的另一側走來,淡淡地笑著,笑意不達眼底,穿楊向她點頭。發現自己擋在了路中,她側了側身子,讓侍婢和姐姐過去。她低著頭,在余光中瞥了一眼長姐的肚子,她感到有目光也投向了她,像是黑暗中的野貓。
「聽說昨兒夜裡在正廳阿郎和大姑娘吵了起來,柳大哥說從沒見過阿郎這麼生氣......」走過轉角的時候,柏穿楊聽見水房邊上有幾個丫鬟在聊著閑話,穿楊走上前去,那幾個丫鬟紛紛向她行禮。想起阿娘交代了事情,便對著那個管茶水點心的丫鬟道:「阿娘想喝些紫蘇熟水,長姐有孕在身,你們便買些麥門冬熟水來吧,然後再去頒正坊買一盒透花糍,三盒酥瓊葉,五盒獅蠻栗子糕,還要一杯酪櫻桃。」她從錢袋裡將錢摸出一些遞給那丫鬟,「這些碎銀子給你們自己買些大耐糕和熟水分著吃吧。」
「奴婢謝過二姑娘。」那婢子剛要伸手去接,「噗」的一聲,那夾衣中的香囊便掉了下來,半截兒在裙下,半截兒露了出來。柏穿楊低頭掃過,看見上面的圖案紛繁濃艷,非比尋常,她正想伸手去撿,那婢子已是飛快地將那香囊踢回了裙子里。
穿楊自己也並不想管家裡的閑事,放了那婢子去了,「這樣的閑話你們日後少說些吧,下月便要豐收了,到時候有的是你們忙的呢。對了,你們有誰知道回雪在哪嗎?我找了好一陣,從游廊一路過來,都沒尋見,她最近活可真不少。」
「這.....」那兩個丫鬟交換了眼神,都低著頭,片刻,其中一個說:「年回雪在紺香閣呢,我來時見過她。許是在等著姑娘呢。」旁邊那丫鬟暗地裡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回話那人只是笑著。
穿楊無心顧及下人們的生活,快步往紺香閣走去。到了閣內,閣門大敞著,卻不見人影,越往裡頭越黑了,即使是大白天屋子內也是蒙著塵的,地上到處都是破舊的布料,長長的垂在地上,凳子和小几擁擠雜亂地堆放在靠牆的一側,角落處已經長了些苔蘚,房子的空間很狹小,這裡一直都是堆放舊衣物和不用的家什的,柏穿楊越發覺得那幾個丫鬟是在愚弄自己了。
手鐲碰撞發出的聲音,耳墜子搖搖晃晃發出的「叮噹」聲,衣料摩挲的聲音,刻意壓低卻又無法饜足的喘息,和有些令人心中一緊的呻吟。透過帘子,兩個輪廓模糊的人影交疊在一起,像沼澤里的花與藤蔓,又像漢水中交纏的水妖,二人越靠越近,恨不得生吞了對方。她的瞳孔逐漸放大,呼吸也跟著緊促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屋子悶,她感覺心要跳出胸膛。
柏穿楊掀開帘子的一角,將它緊緊捏在手中,她悄悄背過頭,不想看見這一切,又無法容許它發生在眼前,發生在兩個下人之間,發生在大伯母治下森嚴的府中。
「穿楊?」突然,帘子猛地被掀開,她幾乎要摔在地上,兩道熾熱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感到難以置信,想要逃離這裡,「舅父!」那裡面的女子慌張又嬌媚地將身體用薄紗裹住,伏在床上。
穿楊感覺臉上如同朝霞升起一般,耳根子都是滾燙的,她慌亂地低下頭,「穿楊不知舅舅來此,有失禮數,衝撞了您....」男人只是一邊低頭穿衣服,一邊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此閣年久失修,木架損壞嚴重,這幾日又陰雨連綿,只怕會招來些臭蟲……」那床上的女子頓時驚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跳了下來,躲在角落裡,「還望二位自重,舅舅難得來一趟,大姐姐想來也惦念著。」柏穿楊沒有抬頭看他,略微施了一個禮,便側著身離開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仍舊刺眼,剛才的陰暗壓抑彷彿悄然消失,她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忘記剛才的痛苦,但是在眼瞼後面,太陽的光斑下,還有那水怪一樣交纏的剪影。
洛陽祆教神廟
我撫摸著每一塊突出的岩石,岩壁的裂縫顯得乾澀又久遠,上面凹下去的地方刻著古波斯帝國的文字,如同楔子一樣,牢固、精巧,又紛繁複雜。岩洞里滴著水,時不時有水落下的聲音,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更加神秘。
眼前有一道火光,烈焰熊熊映照著我們,描摹著少年的臉龐,像晚霞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燃盡了悠悠千載的歲月。火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但卻傳達出一種逆風執炬、亘古不滅的力量。
「在祆教中,至高神是光明神阿胡拉,他們的信徒認為生活中看見的火焰就是阿胡拉的化身,亦是教徒祭祀的對象。」少年將手交疊在一起,擺出鳥的樣子,「在拜火教,也就是唐人所說的祆教信仰中,造物主阿胡拉製造了七種元素,亦是七大善物,它們分別是天、地、水、植物,動物,人類和火焰。其中,火是最先被創造的,因此在波斯,火的地位至高無上。這便是教名的由來。對於拜火教信徒來說,火焰無疑是最神聖的東西,它預示著生命的誕生和光明的出現。」
這種對自然的深切崇拜,令我無法理解,水火有氣而無聲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有義,故最為天下之貴也。人力微弱,卻能駕馭自然,因為他們懂得利用外物。但是,當我看見那麼多鬼斧神工,美輪美奐的匠作,令我對自然的力量充滿了崇敬,每當大興土木,揚起漫天塵沙,哀鴻遍野之時,我總會對天地有種畏懼。我無法像他們一樣虔誠地獻出自己的全部,但不同的宗教卻讓我收穫了全新的視野,一種面對自然的態度。
少年並未再領我前去,而是獨自一人走到了火把面前,火盆的光芒耀眼,他默默地跪在地上,向上伸了伸手,我看見他的左手手指上戴著一個金環,他朝著火光燃燒的方向默禱。
少年與火融為一體,曙紅色的衣服被火光勾勒出金色的邊緣.......
待到那火光略微有些暗淡,他站起身來,繼續帶我觀賞這洞內的壁畫。捲髮長髯,濃眉大眼,虎口鷹鼻,高大健壯的波斯人坐在一匹匹戰馬上馳騁疆場,浴血殺敵。古老的戰歌、飛揚的馬蹄好似就在耳邊。透過古老的圖畫,我彷彿聽到居魯士大帝、波斯波利斯的建城者、沙普爾王的威名在百姓中被傳頌、呼喊。
「波斯薩珊王朝創建后,拜火教重新興盛,取得了國教的地位。薩珊諸王都兼教主,自稱阿胡拉·瑪茲達的祭司長、靈魂的救世主等。他們搜集、整理希臘化時期散佚的經典,編纂了《阿維斯陀》,也就是我們在祝禱時會讀的古經。這裡面記載了明確的教義,讓初入教的信徒更好地領會奧秘。南北朝時,在波斯和亞塞拜然等地掀起了大規模的、持續不斷的起義。薩珊王朝先後採取欺騙與高壓的政策,起義最終被鎮壓。太宗時,王朝亡於***。」
我轉過頭看向他,說到:「我曾聽過這個故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波斯國末代帝王被偽裝成磨坊主的大食人刺死,僅餘下王子卑路斯,王子一路出逃,在吐火羅得到葉護支的庇護,有了些許喘息機會。最終歷經千辛萬苦,一路來到大唐,祈求援軍。可最終寡不敵眾,實力懸殊還是沒能打敗大食人。我們也再也看不到歷史上稱霸一方的波斯帝國了。」
小郎君垂著腦袋,無奈地嘆道:「起初哈里發對拜火教徒表示寬容,容許其保持自己的信仰,若干年後強迫拜火教教徒改信***教。殘留在波斯本土的該教教徒,被稱為迦巴爾(異教徒)。部分通過西域進入馬秦,使祆教在南北朝和隋唐時期盛行於西域。」
「看來天無絕人之路,帝國的毀滅往往帶動了宗教與文明的跨地域傳播,拜火教不僅僅在波斯有過輝煌燦爛的時光,在大唐也有你們這樣虔誠的信徒,就像涓涓細流都會匯入大海一樣,你們雖然有著不同個膚色,不同的長相,不同的語言,但你們的心靈是相通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又未嘗不是上天的禮物呢。」
他沒想到,我竟如此曠達,他也不禁破涕為笑。他看著我,鄭重地問道:「你有如此悟性,不如.......」
我擺了擺手:「我此行就是受我阿耶之命,前去安國寺的,不管信不信佛教,我也無法悖逆我阿耶的意願,如果他知道我信了波斯教,估計臉都要氣的鐵青呢!」我婉拒了他,其實我並不想向我阿耶一樣,我希望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寄託於神明,但是我又補充道:「但是方才聽你一說,我覺得這世上的宗教之間都是有共性的,拜火教把人生前的活動分為思想、言論、行動三類。每類中均有善惡兩種,並將其與天堂、地獄相聯繫,這不是與佛教的因果輪迴十分相像嗎,「行善者得善報,行惡者得惡報」,又與儒家的「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不謀而合。信徒之得救與否非與生俱來,而是取決於信仰及生前之思想、言論、行動,這便給予了普羅大眾在世時奮鬥向上的動力,而大唐的興盛又需要人才.........」
他苦笑著,一邊垂下頭撥弄著指環,嘆息道:「普羅大眾哪會想這麼多啊,這世道太苦了,苛捐雜稅,小人當道,不過粉飾太平,自貞觀、開元,已再無盛世了。百姓的生活是很苦的,他們不過是想借宗教來得到心靈的慰藉,勉強活下去罷了。」
是啊,什麼時候會有再興盛的一天呢,我盼望這一天的到來,而他卻有些悲觀。
我與他道了別,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啊,我揮了揮手,離開了神廟,看著那藍色的、已經有些脫了漆的琉璃瓦,那是拜火教的圖騰,一個張開翅膀的人,一個在廣袤天地寄託肉體的人,一個翱翔於萬物之巔的人。
少年走向我,向我示意,身後跟著先前見過的那位波斯女人,她將一匹馬牽到我手中,還為我的水囊盛滿了水。還有一些信徒,他們望著我,眼中似乎含著淚水,那種相知一場的淚水。
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少年伸出了左手,我看見那金色指環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掌和他相對,「願神保佑你。」
我抬頭看了一眼神像,波斯的光明神阿胡拉啊,握著金邊的左手代表要遵守誓言和承諾,我能給你的承諾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