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聽松會誰人奪四 狼煙起何處安息(九)

第一回 聽松會誰人奪四 狼煙起何處安息(九)

尹深道:「太祖將蒙古人趕回草原后,大家都以為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不料太祖卻開始對跟他一起起義的功臣動手。天下還是戰亂不斷。曾祖父當時正帶兵駐紮在隴西,那裡正好是我們的故鄉。曾祖父看著將他撫養長大的父老鄉親,擔心太祖會對他動手而殃及他們,於是向太祖上書,主動放棄兵權,去京城養老。當時我的祖父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建功立業之時,我的父親則是個十來歲的少年,正是血氣方剛之時,他們倆人也都跟著曾祖父去了京城,開始的種花養鳥的生活。為此,太祖才封了曾祖父一個鄭國公。」

江瑜非疑惑道:「但後來每次韃子入侵都是鄭國公帶兵抵擋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也經歷過一次。」

尹深道:「曾祖父他們到了京城后確實過上了富貴閑人的日子。後來韃子出現在雁門關外,太祖想派兵出征,卻發現朝中可用的將帥都被他殺完了,只能一旨令下讓曾祖父挂帥出征。曾祖父二話沒說,帶著祖父與父親就出發了。仗剛打完,曾祖父就將兵權交給了隨行的監軍太監,帶著祖父與父親三人三騎回了京城。後來,皇帝換了幾個,鄭國公也由曾祖父變成了祖父再變成了父親。不變的是,每當韃子出現,鄭國公就是關外統帥千軍萬馬的元帥,達子一退,鄭國公就是京城裡鳥市中最不起眼的糟老頭或閑大漢。」

江瑜非默默的聽著。

尹深看了一眼姚翁岩上茂密的樹木,看了一眼扶著這一片繁華的筆直的樟樹,繼續道:「我曾問父親這樣的君王值得我們效力嗎,父親說他們效力的不是君王,而是這天地萬民。這一片土地的安寧是他們祖孫三人和無數兄弟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他希望他們的子孫繼續用生命和鮮血來保衛著這片土地。父親確實也做到了,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拿起刀抹了自己的脖子,也就是為了避免京城的一場戰亂。」

江瑜非帶來的酒壺空了一半,尹深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似乎來自北方戰場的歌聲,蒼涼而豪邁。那是來自一位久經戰爭的戰士的歌聲,他回到曾經的戰場上,低聲哼唱著曾經在軍營里唱過的歌。歌聲悲涼,悼念著每一位死在這裡的戰友,粉身碎骨只為護住身後一方安寧;歌聲豪邁,為自己曾是他們中的一員而自豪,馬革裹屍是他們向父老鄉親許下的誓言。

尹深用低沉的聲音繼續道:「父親被閹人王振陷害入獄后,三千營將士被有心人算計,打著為鄭國公請命的旗號聚集在了京城城下,與守衛京城的其餘二營五軍營和神機營形成了對峙之勢。京郊百姓感念鄭國公府,紛紛對三千營進行援助,因此三千營人數雖少,卻與其餘二營勢均力敵。在有心人的挑撥之下,雙方劍拔弩張,摩擦不斷。父親被從監獄中帶到城牆上,對將士們進行勸解,但絲毫不見效果,三千營戰士已經是騎虎難下。形勢越來越惡化,雙方從一開始的暗中小摩擦轉變為公開的互相攻擊。父親在再一次勸說無果后,拔出身邊親衛的佩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父親死後,三千營出師的名目沒有了,內部出現了分化,一直援助他們的百姓也少了,很快就被逼得放下武器投降。最後,也只有三千營的幾個將領被治了罪,京城三大營與百姓們都沒有受到大損失。」

姚翁岩處可以眺望三江交匯的潯州古城,深非二人視力都極好,可以看到那裡偶爾亮起的黃光。「是哪家的娃兒半夜哭鬧了吧?母親是會輕輕拍打著他的背哄他入睡,還是溫柔的將他抱在懷裡慢慢地搖著?」尹深心裡想著,嘴裡繼續說道:「父親去世的消息傳回府里后,母親就將自己弔死在院里的樹上,那天正是穿著一件桃紅色的襖裙。即便如此,皇上……或者說王振還是沒有放過我們家,主子都被殺了,奴僕或被流放或被發賣……」

江瑜非氣憤地道:「等有機會去京城,我們和你一起去殺了那狗皇帝與閹人。」

尹深無奈地搖了搖頭,指了指「天地正氣」下面叫江瑜非看。江瑜非看過去,見只是潯城山上常見的小岩石,並無特別之處,於是看向尹深,臉露疑惑之色。

「那岩石上有個坑,你可看到?」尹深道:「那是我弄的。剛潯城山時,我常常睡不著,就出來在那岩石上刻下王振的名字,然後用匕首慢慢地剮,把他挫骨揚灰,直到把那裡剮平再刻上王振的名字,再剮,慢慢地那裡就形成了一個坑。」

江瑜非看著尹深,滿眼都是心疼。她雖然比尹深年齡小,但女生心思細膩,她如趙極一般,向來都是如大哥大姐一般照顧著潯城山其餘弟子。她再看向那個坑,卻發現那坑裡長滿了青苔,應該是許久沒有刻字沒有被剮了。

尹深道:「後來被師父發現了,他帶我下山走了一趟。當時苗疆正發生叛亂,他先帶我去看了百姓在戰亂中的生活。然後我們折向江南沿著運河一路向北,看到了那裡的繁華安寧。接著我們再出了雁門關,他給我講述了父親祖父和曾祖父在那裡打仗的故事。我明白他的意思,經過仁宣之治,百姓們還算安寧富足。但國家外有瓦剌虎視眈眈,內有漢王餘孽蠢蠢欲動,再加上皇帝年幼,輔政大臣楊榮楊士奇與楊薄先後去世。因此,一點風吹草動可能就讓百姓們的安寧不復存在。如果我為了報仇去殺了皇上和王振,天下說不定又是一場動亂。尹家向來是保百姓安寧的,我怎麼能以一己私仇而至百姓於動蕩之中?那又與因一己私利而魚肉百姓的人有什麼不同?」

漢王是成祖的次子,仁宗的弟弟。在仁宗去世宣宗繼位后,他曾起兵謀反。雖然被宣宗鎮壓了,但傳說當初成祖親口向漢王許諾傳位於他,因此追隨他的人一直賊心不死。

江瑜非輕聲道:「那怎麼辦?總得想個法子報仇才是。」

尹深猛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濁氣,狡黠一笑,與宋琦捉弄人時的神情有半分相像,道:「聽說皇上剛生了個兒子,或許我可以等幾年等他大點時去幫他殺父奪位。」

江瑜非帶來的酒壺已經空了,半夢半醒間,二人的話語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是被黑夜吞噬時掉落出來的碎屑。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聽松軒的鶯歌燕舞,虹橋的花紅柳綠都已不知所蹤,僅剩夜風吹過時,松樹搖曳發出的聲響證明著山峰的存在。

在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終將被黑暗吞沒這一宿命后,山峰用僅存的嘩啦聲對抗著越來越濃的黑暗,越來越沉的寂靜。那嘩啦聲鏗鏘頓挫,不是搖尾乞憐的嗚咽聲,不是詬龜呼天的吼叫聲,而是像銀瓶撞破水漿四濺發出的聲音,又像鐵甲騎兵廝殺時刀槍齊鳴發出了聲音。

幽深的史隱洞,罕見連根樟樹,貼滿龍鱗的松樹都沒了白日的光彩,任黑夜吞噬咀嚼著,任寒風蹂躪摧殘著。那不是對宿命的低頭,只是暫時地避其鋒芒,以迎接陽光再次照射在掛在草尖上的露珠時,那肆無忌憚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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潯城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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