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悟性之考試
孟歌笑點了點頭,道:「以你的年紀,能想到這一點,非常不錯。這個世界太過遼闊,我們的目光太過短淺,未知的事情很多,我們要敢於提出問題。」
他找到一塊沒有草的空地,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了山嶽、江河、大海、雲朵、太陽。
「江河自雪山之巔奔流入海,太陽蒸烤水氣,水氣上飄化作雲朵,雲朵重新凝為山巔的雪,或降雨重新進入江河。」
「這,是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
說著,孟歌笑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
「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不停畫圓的過程。」
「十二個時辰首尾相連,構成一天;四季前後相繼,構成一年。」
「一天之後又有一天,一年之後又有一年。日落月升,循環不止。」
「去年冬天枯死的草,今年春天又長出來。今年秋天摘下的果實,明年夏天又掛在枝上。」
孟歌笑在他剛剛畫的那個圓上,又重複畫了一圈,將第一圈漸漸覆蓋。
「但是今天畢竟不是昨天,今年也不是去年。」
「我們見到的草不是原來的那一株,吃到的果實也不是原來的那一顆。」
「就像這條奔騰的河流。」
「水在循環往複,但是當一滴水,第二次經過這條河流時,它還是當初的那滴水嗎?」
孟歌笑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用樹枝指了指地上的圓圈。
「它沒變,卻又變了。」
「就像去年的你並非今年的你。」
「就像我畫的這個圓,位置和大小沒變,看起來就和第一個圓一樣。但是它終究不是上一個圓,而是一個全新的圓。」
「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么?」
孟歌笑停了下來,看向自己的兩個學生。
只見趙月瑩緊皺著眉頭,盯著地上那個圓圈,看起來正在竭力理解先生說的話。
而沐羽獃獃地望著虛空,目光失去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足足過了一刻鐘,趙月瑩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看她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和緊緊抿住的嘴唇,就能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另一邊的沐羽兩眼出神,獃獃地望著遠方,嘴邊竟然還露出一絲傻笑。
孟歌笑嘴角一抽。
這一刻,他心裡不可抑制地失落起來。
難道這兩個孩子,竟然沒有一個能通過?
他終究是有些私心,這次旬考的題目並不一般。
這是鬼谷一門,專門用來選擇傳人的特殊考試,名為「三性考試」。
鬼谷一門,每代傳人,都需要經過「悟性、耐性、心性」三關考試。沒想到,如今才第一關「悟性」考試,就出師不利。
他原本想在二人之中,選擇一個合適的傳人,繼承自己的衣缽。
現在看來,這個念頭,也許要落空了……
身後傳來一陣打呼嚕的聲音,孟歌笑回頭查看,卻見王通靠在一顆小樹旁,已經睡著了。
王通一直近距離跟隨三人,負責保護安全,自然也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孟歌笑無語:難道我講的課這麼無聊?沒有慧根的人就是這般駑鈍。
他轉念一想:也許……是我太心急了。
但是這「三性」考試,進行的最佳時間就是七歲左右。這個時候孩子有一定的理解能力,表現出來的是天生的悟性,是與生俱來的慧根。
而且,
我的時間……
就在這時,趙月瑩突然舉了舉小手,目光試探不定地看向他,小聲道:「先生,你講的東西,我大概聽懂了一點點……」
孟歌笑眼裡燃起一絲希望,連忙道:「沒關係,大膽地說。」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在變化。哪怕看起來一樣,也已經變了。我們要把握現在,因為已經過去的,就不會再回來。」
說完,趙月瑩試探地看向孟歌笑。
孟歌笑眼中的光芒削弱了幾分,但仍保留了大半,微笑著說道:「……不錯,你能想到這一步,難能可貴。」
把握現在,珍惜時間么……
這個答案很好,但也只能列為次等。
成為「門生」的資格是有了,但是並不能成為「傳人」。
鬼谷一門的傳人,每一代只能有一人,由上一代的傳人親自指定,必須三關考試成績最佳,將來繼承所有的師門傳承。
在「悟性」一關中,傳人必須符合的要求是:要具有……能看透這個世界的慧眼。
孟歌笑嘆息,看來收徒的想法,終究是要落空了。
「輪迴……」
「這是,一個又一個的輪迴。」
一聲細微的喃語傳來。
「生與死,輪迴過後……我是,卻又不再是……是與不是,何必執著?」
孟歌笑耳朵里哄了一聲,如同被針尖刺了一下,整個人都有些酸麻了。
他想要側過頭去,卻發現自己脖子似乎僵住了。
那個方向……說話的人是……
孟歌笑咽了一口唾沫,不敢置信地道:「羽兒,你能再說一次嗎?」
然而當他轉過頭,看到的卻是沐羽一頭霧水的表情。
「先生,我剛剛什麼都沒說啊?」
孟歌笑愣住了。
他疑惑地盯著沐羽,心想:不可能,我分明聽到了那兩個字,這不是錯覺。
但是……沐羽的表情實在太自然了。
活脫脫就是課堂上突然被先生點到了名,疑惑不解中帶著點惴惴不安。
「難道……我真的聽錯了?」孟歌笑很不情願地懷疑自己的聽力。
就在他內心掙扎時,殊不知沐羽心裡也炸開了鍋!
糟糕糟糕,不知不覺就念出來了!竟然忘記老師和我的距離很近!
他心裡一緊,連忙裝糊塗。
開玩笑,若是真的向孟歌笑解釋明白,豈不是就暴露他轉世的秘密了?
就在剛剛,沐羽看到孟歌笑畫圓之時,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第一圈,彷彿代表了自己的前世;第二圈,彷彿代表了自己的今生。
孟歌笑落筆的那個「始點」,是沐羽前世誕生的那一刻,第一圈結束的「終點」,便是沐羽前世往生崖死亡的那一刻。
一個圓形畫成,是沐羽完整的一生,那一生名為「無恙」。
緊接著,第一圈的終點就是第二圈的起點,死亡意味著新生。
沐羽進入幽冥地府,轉世投胎,降生在了大將軍府,開始新的一生。
這第二個圓,如今只畫了一點,還沒畫完。
但是,通過這兩世就可以想象,人的一世又一世,也像不停畫圓的過程,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將上一圈覆蓋。
看起來,似乎是同一個人在經歷轉世,但每一世的記憶都不同,那他還是原來的他嗎?
生與死相銜接,循環不止,這豈不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
「輪迴過後,我是沐羽還是無恙?」
沐羽時常會糾結這個問題。
若是以後遇到蜀山的故人,該以什麼身份去面對?
是解釋、相認?
那置這一生的親情於何地?
若父母得知他是轉世之人,還會仍舊疼愛他嗎?
是旁觀、不認?
那何必保留記憶?
與其對面不相識,倒不如索性全忘了,省卻這麼多煩惱。
前世與今生的羈絆矛盾,這是一個無可避免的心結。
現在逃避這個問題,只會放任它成長,總有一天會成為沐羽的心魔。
等到以後真的面臨前世與今生的因果抉擇,他會被爆發的心魔摧毀神志。
但是今天孟歌笑舉的例子,卻讓他恍然大悟。
在孟歌笑看來,輪迴過後,草已非草,果已非果,水已非水——它們都變了,不再是原本的它們。
但如果草、果、水保留了前世記憶,那它們會如何自處?
它們一定會覺得,自己從來沒變——我就是我,我一直在經歷這一切。
而孟歌笑只是一個外人,處於旁觀者的角度,彼此的立場不同。就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孟歌笑沒有權力替它們定義自身的存在。
對於沐羽,亦是如此。只有他才知道,他到底是誰。
一切只在一念之間。
若他不願意拋棄前世的牽挂,那他就是無恙!
若他不願意捨棄今生的羈絆,那他就是沐羽!
無恙和沐羽本就是一個存在。只有不明事理的外人才會將其分割。
也許師尊會覺得他不再是無恙,也許父母會認為他不再是沐羽。
但是對於沐羽而言,他始終是他,本質沒有變過。
他還是無恙,卻不再拘泥於那個身份;他亦是沐羽,卻懷揣著前世的牽挂。
等到日後重逢,他會善待前世的故人;但在當下時刻,他更會珍惜今生的家人。
兩不相欺、兩不相棄!
只要兩邊都做到極致,那便無愧於心。
何必執著於彼與此?何必要患得患失?
想通這一點,沐羽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困擾他許久的幽冥合魄訣第三層巔峰的瓶頸似乎開始動搖。
四年前,在血玉劍魂的幫助下,他僅用一年半的時間,就完成了第二層的修鍊。接著又花了兩年的時間,修鍊到第三層巔峰。
如今距離突破第四層只差臨門一腳,卻在這一步卡住了足足半年。
《幽冥合魄訣》高深玄妙,他重走一遍武道之路,反而發現了許多前世曾被自己忽略的問題。
為了穩固基礎,只好放滿了腳步。
沒想到這次旬考,竟是讓他心境圓滿,從而感應到了突破契機。
「羽兒,你真的什麼都沒有說?」
孟歌笑還是不敢相信。他分明聽到了「輪迴」兩個字。
在所有答案里,這是唯一最標準的,是涉及到這片世界奧秘與真相的兩個字。
哪怕只要和這個方向沾邊,都有資格成為他的傳人——孟歌笑年輕時也是這樣獲得了老師的認可。
沒想到,沐羽卻能直接說出那兩個字?
一時之間,孟歌笑與沐羽大眼瞪小眼,僵持在了原地。
「哈哈哈,師兄,這就是你選擇的兩個弟子么?」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譏諷的聲音。
「連三性考驗的第一關都過不去,看來也不怎麼樣嘛!怎麼能繼承你的一身本領呢?」
樹下睡覺的王通,猛然驚醒,一個跟斗跳了起來。他銅鈴大的眼睛微眯,朝聲音來處望去。
只見不遠處的樹蔭之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緩緩走來。
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
他長相平凡,目光深邃卻又陰冷,嘴唇略薄,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頭戴綸巾,身穿布衣,打扮與孟歌笑有幾分相似。
他手裡還牽著一個男孩,八九歲左右,比沐羽高一些,長得結實勻稱,腰背挺直,昂頭挺胸,眉目間難以掩飾一絲淡淡的傲意。
男孩雖然穿著縫縫補補的布衣,但是氣度一點也不像是平民,有一股俯視眾生的孤傲。
王通緊繃的身子瞬間放鬆了。他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兩個人一股子書生氣,並不是什麼武功高手。
孟歌笑上前兩步,驚呼道:「師弟?」
他臉上神色複雜,既有激動與欣喜,又有苦澀和自責,「這十五年來,你去了哪裡?為何從來不與我聯繫?」
那布衣男子嫌惡地看了他一眼,道:「師兄,你還是那麼假仁假義,和老師當年一模一樣。」
孟歌笑聞言苦笑道:「師弟,當年之事,你不該對老師心生埋怨。」
布衣男子聞言哈哈大笑,「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親自選擇的唯一傳人,自然是幫他說話!」
說著,他神色一變,陰冷下來,指著自己道:「可是我呢?不過是一個棄子罷了!我陳星儀當年便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勝過你!我要證明他的眼光不行!」
孟歌笑嘴唇顫了顫,看著昔日的同窗,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名為陳星儀的男子冷哼一聲,嫌惡地將目光撇向一邊,「老師將本門禁術都傳授給了你,我自承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十五年前曾和你說過……」
「總有一天,我會帶上我培養的弟子,親自上門向你討教!」
「我要讓你親眼看著,你的弟子如何輸給我的弟子。我要讓你知道,老師當年的決定有多麼糊塗,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傳人!」
說著,陳星儀拉了拉手裡的孩子,道:「天策,叫師伯。」
那個男孩道:「孟師伯好,我叫肖天策,老師常向我提起您。」
他語氣淡然,神色也並不恭敬,轉而望向沐羽,倨傲地問道:「這就是孟師伯的弟子么?」
孟歌笑並沒有搭理他,只是看著陳星儀,皺眉苦澀道:「師弟,難道我們非要走到這一步不可嗎?」
陳星儀呵呵冷笑,「若是你把『陰符七術』交出來,我轉身便走,再也不在你眼前出現。」
「絕無可能。」孟歌笑果決地搖頭,「這是師門規定,本門禁術只能傳給下一代的唯一傳人。我曾在歷代祖師面前發誓,決不可違背門規。」
「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陳星儀說道,「師兄,每一代的傳人,必須是天賦最佳之人,我說的沒錯吧?」
孟歌笑說道:「是天賦與心性俱佳。」
陳星儀笑了,點了點頭,道:「對,天賦與心性俱佳。但傳人選擇的標準是『三性考試』,這你不能否定吧?」
孟歌笑點頭,「這是師祖定下的規矩。」
陳星儀拍了拍手,「這就對了。師兄,若是你挑選的准傳人,不夠格,那當如何?」
「自然是從同代其他弟子中挑選。」孟歌笑看了看陳星儀身旁的肖天策,「這就是你的答案與底氣嗎?師弟?」
「比你的弟子強。」陳星儀瞥了眼沐羽和趙月瑩,嘲諷道,「師兄,你不是號稱永不入朝為官么?怎麼你的弟子,一個是東趙大將軍府的公子,一個是定北侯府的千金?你如此貪慕虛榮,說過的話當放屁不成?」
孟歌笑聽聞此言,知道他有備而來,無奈地嘆息。
沐羽聽到他言語粗鄙,目光中閃過一絲憤怒。
趙月瑩也氣得鼓起嘴來,心想:定北侯府千金有什麼不好?大將軍府公子有什麼不好?
若是目光能殺人,陳星儀身上估計已經挨上好幾刀了。
孟歌笑搖頭,「他們只是我的學生,並非是我的弟子。」
學生與弟子,一字之差,謬之千里。
學生可以只學習普通的知識,弟子卻是拜入門下,需要傳授獨門技藝。
陳星儀一步一步走上前,和孟歌笑相距不過一丈。他看著孟歌笑半白的頭髮、蒼老的面容,怔了片刻,突然痛快大笑。
「師兄,你真的老了!我看你印堂發黑,恐怕命不久矣。還是趁早找個真傳弟子,莫要讓你的一身高才絕學,跟著入土吧!哈哈哈……」
此言一出,沐羽忍無可忍。
他抬起左腿,在鞋底扣下一塊黑泥,揉搓成丸,屈指一彈。
一道黑影掠空,沒入陳星儀嘴中。
「嗝!咳咳咳……」
陳星儀嗆出眼淚,連聲咳嗽,雙手掐著脖子,臉憋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
他的弟子肖天策大驚失色,連忙在一旁拍打他的後背。
兩人折騰許久,才從喉嚨里摳出來一塊東西。
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塊黑泥。
「是誰!」陳星儀錶情猙獰,聲音嘶啞難聽,突然瞪向沐羽,目欲噴火。
沐羽抬頭望天,「你說話嘴張太大,吃到鳥屎了。」
趙月瑩撲哧一笑。
「胡說!」肖天策摩拳擦掌,怒目而視,「分明是你在搗鬼!」
他站在沐羽面前,咬牙切齒,由於比沐羽高壯幾分,顯得氣勢洶洶。
王通一聲冷哼,高大的身軀站在了自家公子身後,如同一尊鐵塔。
「是么?」沐羽慢悠悠地道,「你哪——隻眼睛看到了?」刻意將「哪」字拖得老長。
肖天策憤怒地回懟道:「自然是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沐羽呵呵冷笑,叉腰昂頭,明明比肖天策矮了幾分,卻有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勢。
肖天策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卻看不到他的表情,光聽到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
「是么——那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