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貓母(二)
鐵水壺直接落在火塘中,壺嘴咕嘟嘟冒著水蒸氣。木板房四處透光,窗框斜耷拉著搖擺,一副即將壽終正寢的模樣。吳所以把暖水瓶內的酥油茶倒在白瓷碗里,遞給墨墨。她喝第一口時褶巴著臉,兩三口后習慣了味道,面容逐漸舒展。「等有機會,我帶你去惹薩喝甜茶。」吳所以說,他更喜歡酥油茶的味道,咸絲絲兒的,奶香醇厚。「甜茶是什麼?」「酥油茶是酥油,你可以理解成奶油做的。甜茶用奶粉做。」「不!我喝這個。」墨墨捧著碗,酥油茶越喝越好喝。「喜歡的話,回來時我們還在這裡休息。」「好呢。」「到了神瀑順時針轉,不要用手指東西。」「好呢好呢。」墨墨把空碗放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等待。之後的路變崎嶇,坡度逐漸陡峭。吳所以走在前面拉著墨墨,讓她省些力氣。小埡口林間石壁上懸挂拉滿各色經幡,越靠近神瀑越密集。一些經幡也許是時間久遠,低垂至地面上,顏色變得黯淡。兩個人彎腰低頭繞過它們,繼續朝著山腳下前行。「這些經幡每飄蕩一次,就為主人念一次經。」吳所以解釋。於是墨墨邊走邊用手去拂動那些經幡旗,幫它們念經。神瀑也是雪山積水化成的瀑布,它飄飄洒洒從山崖頂端落下,時斷時續。山崖底部,常年被水流沖刷的地方是淺淺的水潭,一條溪水貫穿水潭,流向遠處的河流。「看見佛塔了么?」吳所以用手掌指向水潭邊的白塔,塔畔遍布薄石片堆砌的瑪尼堆。「如果你要上供,記得放在塔座上。」墨墨正努力仰著頭向上看,瀑布的水流在半空中散逸成細密水霧,角度合適時陽光會在水霧中折射成微型彩虹。「我先去轉。你學一下。」吳所以把背包放在地面,雙手合十在頭頂、嘴唇、心口前各觸碰一次。三次禮拜過後,吳所以把合十的雙手放在胸前,嘴裡念叨著六字大明咒,順時針圍白塔轉三圈,進入溪流。極寒的水流迅速沒過腳面從縫隙中湧入鞋中,小溪與水潭貫通的地方較深,水面沒過半截小腿。「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吳所以在心裡自我麻痹,抵禦入骨的寒冷。第一次他轉神瀑時沒有事先做心理建設,走到中途就忍不住開始逃跑,跑出來后才發現,手機從兜里顛出來掉進水裡。要忍住啊!寒冷是假的!肉身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吳所以蹚著水行走,瀑布潑灑在頭頂,冰得他身心通徹。本地人傳言,在神瀑下轉滿三圈可洗凈今生業力。但業力洗凈又如何呢?從此解脫?再無牽挂?吳所以記得自己多年前在吐蕃旅遊時,曾與某位僧人討論過業力:若只論今生,人只有在出生那一瞬間無業力纏身,之後的每一刻無不在造業。善業惡業無計業,因果死死糾纏……若是把生死輪迴也計算進去,即使剛出生,人也早就業力纏身。總有東西牽絆著你,令你不得解脫。吳所以想,他儘力讓自己慢下來。三圈走完后他渾身濕透,每走一步都聽見鞋裡吧唧吧唧的水聲。「學會了沒?」墨墨手裡拿著紙巾,要給他擦臉上的水。「不用擦。」「不擦著涼了怎麼行?」「沒事兒沒事兒。大中午的。我先去石頭上晒晒,等會兒喝酥油茶烤烤火就全好了。」吳所以笑眯眯:「你還敢不敢去啊?水可冷了!」「早知道帶浴巾來啦!」墨墨有些膽怯,
膽怯中隱藏著躍躍欲試。「你就在心裡念叨: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就沒事了。」女人翻了個白眼。半小時后,墨墨哆哆嗦嗦從瀑布下鑽出來,跑到大石頭上,不管不顧一頭縮進吳所以懷裡。吳所以把太陽讓給她,幫她脫了鞋,倒放在岩石邊控水,又強硬幫她脫下外套攤開在石頭上晾曬。正午的陽光耀眼熱烈,她很快擺脫寒冷,身體鬆弛下來。「所以。你懂那麼多,是因為信佛嗎?」「我尊敬佛。」「就只是尊敬嗎?」「其實我知道很少的,也不知道佛到底是什麼,所以暫時不敢相信。」「不過我倒覺得信一信挺好的,總比什麼都不信要好。」說完后墨墨雙手合十,閉目向著神瀑祈禱。吳所以沒問她祈禱什麼,無論願望是什麼,他都希望她能如願。待到鞋子內沒有太多積水后,兩人順著來路往回返。墨墨蹦蹦跳跳很開心的樣子,在下坡時如願以償崴了腳。「看你還淘不淘氣!」吳所以嘆著氣,蹲下來小心翼翼把她的鞋子脫下來,白嫩嫩的腳腕子肉眼可見腫起來。麻煩了!他在心裡想。「不要瞎動!」「不許凶我!」墨墨委屈巴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墨墨的襪子是粉底兒小熊圖案,側面沾了些碳灰和草渣兒。驛站火塘里的炭顏色黯淡,吳所以站起身,從柴垛中挑出兩根干透的松木放進去將火續燃。「還喝不喝茶?」墨墨氣鼓鼓地扭頭看另一邊。去不成神湖,她委屈遷怒。「把腳給我,給你揉揉。」吳所以哄她。她哼哼著把腳踹到他懷裡,踹得用力了,自己又眼淚汪汪。「好啦好啦,多大的人了……」吳所以輕輕揉著白嫩嫩的腳踝。他覺得自己幻想中,溫柔主婦在門口鞠躬等候的場景已經一去不返——更大的可能是自己坐在門庭等著,門一打開大閨女就飛撲進在他懷裡,邊喊腳疼邊嚷嚷餓。黑貓不知道什麼時候進的房間,它趴伏在火塘邊舔著自己的腳爪,一有風吹草動就抬頭,用綠眼睛警惕地觀察。酥油茶快喝完時,吳所以看見早晨在客棧中見過的小姑娘走進來。她還是髒兮兮的,背著破麻袋。進屋后女孩先去裡屋房間打招呼,從裡屋出來后她便在房間中轉悠,把遊客廢棄的塑料瓶、玻璃瓶、還有看似能賣錢的垃圾都塞進破麻袋中。撿拾完,女孩兒扛起鼓了一些的麻袋,進裡屋道別後離開。黑貓也站起來,遙遙綴在她後面。「Poorgirl……」墨墨看著女孩兒的背影感傷。吳所以繼續給她揉腳。回去的路上,吳所以做苦力,還好女人身輕體柔,背起來沒那麼費力。「吶。如果去不了神湖,我們去哪裡呀?」墨墨究竟意難平。「村子周圍也漂亮啊。」「可是我的蜜蠟還沒上供呢?我還沒有許願呢!」「剛才在神瀑你不供?」「不是你說的,神湖更靈驗嗎?」「得隴望蜀。人心不足。」墨墨悶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進到客棧房間內,吳所以把女人撂倒在床上,喘了幾口粗氣,他又起身去廚房給她拿暖水瓶。客棧阿爹正在燒熱水,吳所以坐在板凳上等待時和他閑聊起小女孩兒。「哦,梅朵是個可憐孩子。」阿爹搖頭嘆氣,坐在板凳上呼嚕嚕抽水煙。女孩兒叫梅朵,今年九歲。爹前年去世,去年年底大雪封山時娘又病逝,唯一的姨姨遠在惹薩打工。村裡好心人多,梅朵吃百家飯,給村裡做些不太需要力氣的雜活,自己一個人生活。「她沒有親戚么?」阿爹搖搖頭,把燒好的熱水灌進暖水瓶。「州里好像有福利院吧?」「什麼福利院!」阿爹氣哼哼:「賣孩子的么?我們村子里養得起!」吳所以沒繼續深入話題,他客氣地笑笑,接過暖水瓶回房去。熱敷完腳,墨墨就躺床上打盹,她醒來窗外已夜色深沉。踮著傷腳,她一瘸一拐出房門,吳所以沒有在餐廳,她又向窗外張望,看見吳所以坐在院子里的火盆邊。「睡醒啦?」吳所以頭也沒回就知道女人蹦過來。墨墨嗯了一聲,坐在旁邊,倚著欄杆和他一起看夜色中的雪山。「明天……咱們去村子東邊看花。如果腳好些,我們就多轉轉。」墨墨點點頭。月色清冷明亮,山頂的雪像散了銀粉的冰淇淋。她有點想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但是沒尋找到合適的借口。好不容易剛鼓起勇氣準備撒嬌,卻聽到廚房裡傳來咣當一聲巨響,巨響后,貓咪焦躁地不停叫。「我去看一下。」吳所以站起身,把酒瓶放在椅子上。梅朵閉著眼睛仰面躺倒在地面上,不省人事。吳所以沒有莽撞,他先蹲下身把手指放在女孩兒的鼻子前,微弱的呼吸斷斷續續。他又把手指按在女孩脖子動脈處,脈搏在跳動。他做這些時,黑貓就圍著兩人焦急打轉,嗓子里嗷嗷地呼喚。墨墨單著腳蹦進門,瞪大眼睛。「別愣著!趕緊去叫下阿爹。」吳所以說。他抄著後背和腿彎輕輕把女孩兒抱起來,走到窗邊把她放在榻上平躺。黑貓躥上榻,蜷縮在女孩的腦袋邊,不停舔著她的臉。「可能是低血糖吧……你也不要著急。」吳所以念念叨叨,順便安撫那隻貓。阿獄此時也被驚動來到餐廳中,他走到女孩兒身邊俯身觀察面色。女孩兒的眼窩和嘴唇都是青紫色,之後他又把女孩兒的手捧起來看,指甲也是青白泛紫。沉吟了一會兒,阿獄看著吳所以,說了一句:「不會是先天心臟病吧。」吳所以愣了愣。「這邊的孩子經常有這種病。」阿獄嘆口氣,摸摸自己的光頭,又摸摸黑貓的後背。黑貓轉身焦慮地看了看禿子,回頭繼續舔女孩的臉。這時阿爹急匆匆闖進門,兩個男人忙讓開位置。走上前坐下觀察了一下,老頭子隨後用粗糙手指大力按壓女孩兒的人中穴位。半分鐘后,女孩兒悠悠喘出一口氣,睜開眼睛。「阿庫……」她用虛弱微不可聞的聲音說。老頭子摸摸她的腦袋,起身走進廚房,不久後端著一茶缸子紅糖水走回來。「讓她去我房間躺著吧,這裡風大。」墨墨單腿倚靠桌子站著,探著腦袋說。老頭子沒說話,他把女孩兒微微扶起身,表情專註,擰著眉頭給女孩兒喂糖水。墨墨把手塞進吳所以的手掌里。抱著女孩兒去房間休息,留墨墨在她身邊照顧后,三個男人一同回到餐廳中。老爹去廚房端來一壺粗茶和幾個玻璃杯,吳所以去院子中把自己的酒拎進來。「沒去醫院檢查過嗎?」阿獄問。老頭子深深吸了口水煙,盯著桌面看。「還是去檢查下吧。」吳所以說。老頭子不說同意,也沒說反對,他眉頭緊鎖盯著桌面,不知道思考什麼。「梅朵現在……住在哪裡?」吳所以岔開話題。「先住這裡吧。房間多。」半晌后,老頭子把煙蒂摳出來扔在地面上,用腳底板使勁蹍了碾。「我去打個電話。」老頭子離開后,吳所以本想詳細詢問阿獄關於先天心臟病的事情,但尚未開口,阿獄先一步站起來躬身合十:「具體事情,明天再說。我現在有些事情要先處理下。」夜晚的時候,墨墨賴在吳所以屋裡,霸佔著他的床玩手機。「呀呀!這個病還真很是挺常見的呢!」吳所以小口抿著酒,酒瓶中剩下一半酒。「Poorgirl……」墨墨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在手機上不知和誰在聊天。老爹方才肯定是去給梅朵的姨姨打電話了,多半情況下,她的姨姨會推脫此事吧。吳所以聽過很多病人傾訴,那些傾訴大多出發點是病人自身利益,主要內容是抱怨外界帶來的不公——所有病人都認為,如果沒有外界種種不公牽絆,自己必定會乘風破浪濟滄海。梅朵的姨姨在惹薩打工,許是和眾人擁有同樣的理想,希望在城市中混個衣錦前程,也因此,她多半不會願意身邊贅著個病孩子。至於血緣羈絆?吳所以是成年人,從不對這玩意兒報什麼幻想。「你把這個仔細看下,看行不行?」墨墨把手機探過來,微信界面顯示著一段聊天內容。吳所以接過手機,逐條翻著看。「別的不許看!」墨墨警告,但她還是不放心,乾脆湊過來監督。與墨墨聊天的是位慈善學校教師,在微信中她挺仔細地解釋了這種病,還說學校中也有些類似的孩子,通過手術后都恢復了健康。墨墨在後面問:怎麼手術?治癒率如何?教師解釋現在醫學發達了,這樣的手術現在只是小手術,激光一焊就可以解決——不過只要手術就有風險,所以還是需要監護人簽字授權。墨墨又問慈善學校的入學條件,對面負責任地回:必須實地考察,才能確定是否接收……「怎麼樣?怎麼樣?」墨墨把腦袋擠到吳所以面前。吳所以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茬,耐住親她一口的念頭。「可行。」他點點頭。「誇我!快誇我!」「這個事情還是要先和老爹這邊說一下。首先是入學,另一個,是監護人簽字的問題……同時還要好好給丫頭解釋清楚,不能讓她覺得是村子里不要她了。」墨墨不停點頭,把手機搶回去,歪在床上繼續聊天。出乎意料地靠譜呢!吳所以微笑地想。不管怎麼裝嫩,畢竟是大人。